父亲的眼泪

资柏成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知道我父亲就流过几次泪。

父亲个子不高，1.7米都不到，也没有健硕的身材，精瘦精瘦的，但在我们兄弟姊妹眼里，父亲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父亲五岁就失去了爹，与娘——也就我的奶奶相依为命。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不但缺衣少吃，而且还经常遭受村里有钱人的欺负。有一次，他到后山上拾柴，被村里一个财主的儿子看见，财主的儿子说那山上的柴是他们家的，是父亲偷了他们家的柴，于是便组织几个富人家的小孩，团团围住了父亲，不但抢走了父亲的柴，而且还把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揍的父亲鼻青脸肿，满身是血，但父亲没有哭，而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奶奶还说，父亲十八岁那年的大年三十，日本鬼子进了村，见人就杀，见东西抢，见房屋就烧，无恶不作，村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都逃走了。那天，父亲与同村的两个伙伴从外地打工归来，不知道村里发生了这些事，当他们走进村里，正撞见一个日本兵与一名伪军在抢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怀中的一小袋大米，老人死死地抓住米袋子不放，日本兵就挥起枪托狠砸那位老大爷，父亲看不过去，上前与日本兵理论，却遭到日本兵和伪军一顿毒打，并抢走了他辛辛苦苦一年挣回来的工钱，接着又逼着父亲从那日本兵的胯下爬过去，说这样才能放走那位老大爷。为了救老大爷，父亲四肢着地从那日本兵的胯下爬了过去，两个伙伴见此情景都流下了眼泪，可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有的只是仇恨的怒火。

父亲是因患喉癌不治而去世的，癌魔折磨了他整整两年的时间，疼痛常常使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声音都失去了，临走前父亲已不成人形，体重只有70来斤，可他在与病魔作斗争的过程中，从没有流过一次泪。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也有过几次流泪。

父母生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老大、老二、老三和老满都是男孩，唯独老四是女孩，按理女孩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可妹妹老四从小就营养不良、体弱多病，并且因为治病而终止了上学的机会。父亲退休后回到乡下，与母亲一道种田，当时我们兄弟四人都已出来工作，唯一的妹妹却仍在农村里，是妹妹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充当儿子的角色，什么重活累活都干，因此父亲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

妹妹出嫁的这一天，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开开心心，唯独父亲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父亲竟然不见了，吓得我们兄弟四人到处寻找也没找到，后来有人告诉我说父亲在后山，我便立即赶往后山，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父亲，只见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满脸泪痕。我扶起父亲，父亲哽咽着说：“我对不起四妹子呀。”我劝道：“父亲，别这样，你对我们兄弟姊妹的养育之情，我们永不忘记，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不想，我不劝则已，一劝父亲竟号啕大哭。人们都说女嫁娘哭，不想我妹妹出嫁，父亲却是如此恸哭。

1979年2月，我从济南军区调入昆明军区，作为战斗骨干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由于战争的需要，我们的行动是绝密的，不得对外写信，不能给家里报告自己上前线的情况。父亲见我许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估计我上了前线，为了了解前线的战事，他专门买了一台收音机和订阅一份解放军报，每天了解前方的消息，并以此来推测我在前线的情况。在那段时间里，母亲思儿心切，天天为我流泪，为此，父亲却劝慰道，不要哭儿子上前线是光荣的。战争结束后，我恢复了与外界的通信，告诉了父亲我在前线的真实情况。可不知什么原因，家乡却传出我在前线负伤致残的消息，父亲得知后非常着急。同年7月，我回家探亲，当踏进家门时，父亲正在开会，得知我已回到家中，父亲便请了个假，急急忙忙赶回家中看我，父亲进屋时我正在卫生间洗澡。为了早一点了解我在前线的情况，父亲迫不及待地叫我打开卫生间的门，要看看我，我说我在洗澡，等我洗完澡穿好衣服以后马上就出来，可父亲就是不干。他说，我就是要看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我无奈，只得打开门让父亲进来，当我一丝不挂赤裸裸地站在父亲的跟前时，父亲那饱含深情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见我健康地活着，我看见他老人家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走了，风风雨雨他走完了92年的人生历程.父亲是平凡的，但平凡中又透着伟大，人人都说严父慈母，可我想起父亲的几次流泪，又无不体现他的仁慈与厚爱。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