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家乡树
2014-04-15艾星良
艾星良
真是奇迹!母亲竟然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把家乡的一棵小叶榕树认出来了,而且口气相当肯定。
那是5年前的夏末。晚饭后,我陪母亲散步,暖风习习,闲谈间迈进了城市中心的一个公园,七八亩的样子,各种花草树木都是才栽进土里的,花草渐显葱绿之态,刚被浇过水,挂在花草间的水珠在夕阳下如玉石晶莹,树木则不同了,树根虽被泉水灌透了,但浑身上下光秃秃的,缺乏夏天应有的生机。这是个敞开式的公园,四条宽阔的瓷砖休闲道、八条窄窄的鹅卵石支道连着四边的城市主干道,各类休闲设施,模仿傣族建筑的亭子、水泥灌制的圆桌凳子、实木休闲凳、实木搭建的“Z字”走廊、露天锻炼器械等,各自都有恰当的位置。突然,母亲立于原地,停止闲聊,我顺势一瞧,她额皱眼大,盯着一棵小叶榕树上下左右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我感到奇怪,这种树在这个公园里起码有二三十棵,可母亲为什么单单对这棵树有反应?正欲问缘由,母亲却先开了口:“这棵树是我们寨子的!”“什么?”我吃惊了,语速之快,出乎自己所料。“什么,什么?不消问。”母亲打小说话就刺棱挂钩的,无论听者是谁。“假不了,它到了哪个旮旯,我都能认出。”母亲进一步肯定。接着又说:“它是被贩树老板弄来的,可恶!”我说:“时代不同了,正常得很。”母亲问:“你还记得这棵树特殊的地方吗?”我答:“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随即,我挨近睁大眼睛目光不移,那些特殊标志,“树根天然凹着一圈、三角形窟窿眼儿、树浆凝成的疙疙瘩瘩”,像一组组镜头闪现在我眼前——果真是我老家寨子中间的那棵树。
这棵树在家乡时是巍巍然的,树身要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拢,树冠有八九层楼房那么高,茂密的枝叶就像一把巨型伞,覆盖了半个多篮球场那么宽的地面。可是,我眼前的这棵树主干仅有八九米高,而且遍体鳞伤,像遭了火灾一样,仿佛向游人诉说着一路奔波的疼痛,四大枝干被锯断了,仿佛“嘶嘶嘶”的锯声还在公园里回荡,枝干的切断面被蒙上黑渍渍的塑料布,其形状像弯腰捡垃圾的老妇,那些像少女般鲜活的枝枝丫丫则荡然无存。如果这棵树没有特殊标志,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它是我可亲可爱的家乡树。
我愤愤不平:“这棵树是家乡独一无二的标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很多人春天赏景,夏天乘凉,秋天避雨,冬天御寒,都把它当做母亲了,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了,所以更要万般呵护嘛!”母亲闷声闷气:“见了钱,谁不眼开?”我双手半握拳头,一时无言!
事已至此,我无可奈何,咒骂的话,卖树人和贩树人也听不见,一切都是徒劳,就像和尚头上找虼蚤---白找。我对这棵树置身于新的环境是有担忧的。异乡水土是否适应,他乡阳光是否温暖,城市月色是否清亮,浑浊空气是否习惯,周围伙伴是否相容,夜晚灯光是否舒服,如潮的人流和车流能否接纳。我把这种担忧跟母亲讲了,母亲说:“有什么好担忧的?当年你到昆明读书,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像针在刺,泪水经常刷刷的流,结果呢,你现在还不是生活得油光水滑。”我说:“树跟人有所不同。”母亲说:“咋个不同?俗话说‘树挪活,所以你不用操那份闲心,说不定它比在农村生活得更自在。”母亲没有读过什么书,说话粗糙,但不无道理,所以我突然想起了那句歌词:“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此后,家乡树成了我的牵挂,我把它视作家庭一员,隔三差五去探望它一次,送给它温暖的目光,美好的祝福,还有茁壮成长的期待。次数多了,有熟人便调侃我:“是不是去公园约会?”我响亮回答:“正确。”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我约会的对象,这个对象在他们的世界里将是永久的秘密。
一年后,公园内的玫瑰花、月季花、三角梅花、富贵草、孔雀草、野牛草、小叶榕树、柳树、灯台叶树、香樟木树、发财树等各色花草树木,有的开花了,有的泛绿了,有的怒芽了,有的则长出硕大的叶片了,整个公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像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常常踏进公园领略家乡树的风采。它的家在披满绿萝藤蔓吊兰嫩茎文竹绿须的“Z字”走廊的北端,一圈里边是砖头外边镶嵌山水图案的瓷砖拢着,足够它长到原先的高大宽也不会把瓷砖拱破。滇西南的春天,阳光暖和,温度适宜,湿气充足,所以它旺盛的生命力得以展现,枝枝条条绿亮,叶叶片片翠浓;如果下一场春雨,叶片更翠更浓;阳光普照时,伞状的树型熠熠生辉,宛如一团绿光悬挂低空。春风吹来时,枝条叶片跳起集体舞,齐刷刷向东,齐刷刷向西,比训练有素的解放军战士还有节律,一波一波的绿浪,齐刷刷的凹下去,齐刷刷的凸起来,仿佛在游行,在歌唱。每每此时,照相的人,观赏的人络绎不绝,小孩儿蹦跳,大人儿欣赏,老人儿享受,完全是一片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氛围。夏天,热浪滚滚,树枝斜伸形成的圆形阴凉,为沿着树根摆放的休闲木凳招揽了生意,人流如水,有的一条腿搁起来,脸盖草帽,头仰身斜;有的两人厮杀象棋,围观者多达十余人;有的则把擦鞋的工具摆出来了,来擦鞋者还真的不少;三五成群的老太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一个角边还有经常练唱者。秋天,最值得看的是清晨遛鸟:有手提鸟笼绕着家乡树根溜达的;有鸟笼高悬于家乡树枝的;有把鸟笼隐于花草树丛间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生命力旺盛的季节,所以鸟儿特别欢。虽然,可恶的笼子限制了空间,但鸟儿仍然扑棱扑棱的飞,一刻也闲不住。一只鸟叫,其余的鸟跟着叫,一声挨着一声,此起彼伏,整个公园鸟声滚滚,恰似一个国家级的森林公园。所有的鸟声都透出吸引异性的气息,所以那场面可想而知了,往往是看者入迷,闻者动听。这时,再看看鸟笼主人的脸,密密麻麻的皱纹变成了笑纹,足见幸福的程度了。冬天,白纱似的雾霭笼罩着家乡树,依树形成圆形状,宛如白面团,雾气慢吞吞地游移,景致稍稍像它在家乡冬天的画面,但其形似而神不似。每当阳光普照,雾霭快要跑完的时候,每片叶子就像附着一层油,绿亮绿亮的,耀眼,叶尖挂着晶莹的露珠,摇摇欲滴,往往让人生出张嘴接珠的意念,因为这样的露珠就是“神水”,有益身体健康。那些喜欢冬天锻炼的人,往往边欣赏家乡树的风采,边舞剑、打太极拳、绕树慢跑,尽享冬之神韵。
我到公园看家乡树,最勤的季节要算是春天了,几乎是每周两次。每当我沐浴春风,平视纳绿,左右拢绿,抬头赏绿,吐旧纳新,仿佛进入绿的世界,绿的海洋,浑身融进了绿;“嗅绿、品绿、醉绿”,内心滋生了超乎寻常的宁静,即使偶有杂音,也置若罔闻;陶醉间,想到了“世外桃源”四个字。每一次,我都绕着家乡树溜达几圈,观察它的生存环境,牢记它的新迹象,如它在此处落地一段时间后,看见树皮返绿了,惊喜!看见枝丫怒芽了,惊喜!看见嫩活活的鲜叶了,惊喜!如今,家乡树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到家乡时的模样,但从现时的趋势判断,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领略家乡树的风采,我总会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那些话。
但是,有个问题一直挂在我心头,就是依附在家乡树根部的土壤与家乡的一样吗?能提供充足的养分吗?这是个关系到家乡树生死存亡的问题,于是,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把手掌当做挖土工具,掏出一堆松软湿漉的土,用一小截柳枝扒开查看,像个科学工作者一样研究起来。这里的土壤百分之八十为净黄色,其余则为黑黄色,像复合肥,一条弱不禁风的蚯蚓受到惊吓,颤悠悠地蠕动着,显得力不从心,一些瘦弱的黄蚂蚁急匆匆的,东窜窜西闯闯,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想想家乡的土壤,却是原生态的净黄色,板结,淡香,蚯蚓、蚂蚁之类的东西很少见,即使见到了,也是胖乎乎的,所以家乡树才百年旺盛。类似的问题,换了谁都会思考,为此我问了公园的一个管理者:“土壤的营养充足吗?”回答是肯定的。最终,我还是带着可疑的成分相信了。
就这样,家乡树和我都过着一天天简单而充实的生活。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李金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