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蔷薇花开

2014-04-15刘蔚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铁匠蔷薇母亲

刘蔚

蔷薇花开是美妙的,殷红浅粉让人流连,悠风淡香沁人心脾、不过那是被千年驯化的品种,要是那野蔷薇,可就另当别论了,表面也是诱人的,而那浑身的刺,却让人不敢亵近。对蔷薇花我是纠结的,这跟我结识的一个叫蔷薇的人有关。

铁匠嫂蔷薇的事我也听到一些,铜匠铁匠两弟兄本是外乡两手艺人,在老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谁知铁匠嫂蔷薇进了门,就事出不断,终有一天,被大队书记老婆找人打上了门,两兄弟的手艺家伙,也被扔了,老家没脸待,只好找人托人,拖家带口好不容易落脚到这莲叶洲,才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是那年暑假,一天夜里一场暴雨,扫除几天的燥热,没有人在外乘凉了,我们一家也都难得地睡熟。突然,一阵吵闹声、哭叫声、狗咬声把我们惊醒,那声音是在供销社、公社、医院那个方向,我们一家除了小弟弟没醒,全都去了。

雨早停了,天上一弯月,东边发白,只见公社中心地带人头攒动,有人在叫:“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我又看到那黑鬼铁匠,正抡着扁担,发了疯地打:“贱货,骚货,我让你贱,我让你贱!”

蔷薇抱头在地上打滚,浑身都是泥浆,嘴里还在不停地叫:“你打,你打,打不死我,你都不是人!”

那扁担一下下打在她身上,发出结实、沉闷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周围人也不敢上前阻拦,铜匠两口子在旁边不做声,父亲一步上去抱住铁匠的腰:“不能这么打,会打死人的。”铁匠一个回身,把我父亲撞了个趔趄,趁他这点停顿,几个小伙子一齐上去,抱的抱拖的拖,夺下了他的扁担。

铁匠却更发疯了,双脚跳了起来:“李宗强,有种的你给老子滚出来!你这个混蛋!再不出来,老子打死你一家……”他挣脱了大家的拉扯,往供销社的台阶上跑,蔷薇一蹿上去拖着他的脚,铁匠回身抬脚就踢:“臭婊子,骚货,你还护他……”

“吵什么吵,这里有民兵吗?”

人们静下来了,来人是公社的武装部长。

“有。有。有。”这附近三个生产队的民兵队员都有。

把铁匠带到公社去。

“高部长,这不行,我是捉奸拿双,李宗强他搞我老婆,给我抓到了,你怎么不带他?”

高部长一听:“这不是小事,要搞清楚再下结论。”

铁匠又跳:“我有证据!你要公道!”

部长赶忙让民兵把我们这些人都疏散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问父亲:“铁匠说的会是真的?”

“嗯,很难说。”

到吃中饭的时候,消息就传开了:供销社的李宗强昨晚在供销社值夜班,蔷薇去了,天快亮,铁匠找蔷薇,从供销社后门拨开门栓,冲进值班室逮个正着,证据是两人的内裤。

晚饭时,学校那大槐树下聚满了人,还在议论这个事,奇怪的是,骂蔷薇的多,讲到李站长,都替他惋惜,说他倒霉,丢了那么好的饭碗。回到家母亲说:“奇了怪了,至少两人都不好,怎么就只怪女的?”父亲笑着说:“自古不就这样,那唐明皇要丢江山时,周围大臣、将士不就怪罪杨贵妃吗?”

没过几天我上学去,经过蔷薇的家,看见她头上缠着纱布、穿着小褂,下面一条花短裤,腿上涂着一块块的红药水,胳膊上还打着好几个白纱布补丁,这回真打得不轻啊,她见了我倒还笑得很灿:“哟,又开学啦。”我没置可否。她脚有点一瘸一瘸地,没好透可一点不影响她忙活,我看见她家矮墙头上那盆野蔷薇了,长得那么泼皮,打满了花苞。

也许是那次蔷薇被打得太狠,有了后怕;也许是蔷薇名声太坏,被防得太紧,好几年,没听到她出什么事了。蔷薇很孤立,女人又嫉妒、又担心,嫉妒她脸蛋还那么光、腰身还那么细,担心自己男人那管不住的眼光、担心男人那火辣辣的调情。她几乎没什么走得近的人,只有我的母亲,从不拒绝她的请求她的诉说。

春节前,她来了,她想给她那女儿做一件像我身上的罩衣,找母亲帮她裁,我正在看小说,两人的对话也灌进我耳朵。

“蔷薇,安安稳稳过日子,你现在这样多好。”

蔷薇一口气长叹:“我要能像你们文化人样的,过一天人的日子,我死也心甘。看你们多好,王老师对你讲话和和气气、做事有商有量。”

“哪叫你当初不看好人就嫁的。”

“哪里哟,我的老师吔,我是换亲的,我那跛子哥哥娶了他妹妹,我就换给他了,我原来在村里有相好的,那也是一表人才,后来还当了大队书记呢……”

原来如此!我这个在校园里出生、在童话里长大的女孩,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事,又为她抱不平了。母亲却劝她:“到这个地步,就看在三个孩子分上,好好过吧。”

“哎!心不甘啦,心不甘啰……”她走了。

我从后间屋里一蹦出来:“还有这怪事,要是我……”

“要是你又能怎么样?女人要把住自己的命,先要自己能独立,她那时才十六七岁,只上了初小,又在穷山沟里。”

我还在假想着她要是嫁了自己的恋人,那就是大队书记老婆了,大队书记可神气,老婆们也都比一般女人光鲜,哪会像这样成天受气挨打的。谁知年后没过几天,蔷薇又出事了。

那天好冷,屋檐下的冰溜子像豆角那么长,大弟小弟在用棍子打着玩,我在扫雪,顺子慌里慌张地跑来了:“老师,老师,快救我姆妈,我姆妈要死了!”

队里人都去挑圩堤了,她妈妈怎么在家?又怎么会要死?母亲拔腿去了,我们几个孩子也跑去。

进了小院,就看见蔷薇被绑在树上,浑身只穿一套棉毛衫裤,冻得不能说话,母亲慌忙解开绳子,和顺子把她搀回了屋,半天,蔷薇缓过气:“好老师,好大姐,赶快去隔壁看看。”我们莫名其妙,那是公社秘书家呀,母亲去了,只见郝秘书倒在院门口,抱着腿,在龇牙咧嘴地叫唤,身上也就一套棉毛衫裤。

母亲明白了,就她和我们几个孩子没法让个大男人回屋,只好从屋里抱来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这时,大帮的人过来了,铁匠冲在前面,后面秘书老婆呼天抢地地嚎:“天杀的,臭不要脸的,害人害到我家哇,膛炮子的、浪打沙埋的,你怎么就给她害到了哦……”她不顾一切冲到蔷薇家,要和蔷薇拼命,母亲死死抱住她:“快去看看你家郝秘书,他腿被打坏了,人也冻坏了。”这才阻住了她,后面干部们来了,两个当事人都被送进了公社医院。铁匠抱着两个人的衣服,去了公社。endprint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公社组织春季修堤,把工地宣传的一大堆事交给了郝秘书,用缝纫机做大横幅、彩旗都是蔷薇的活,两人在公社忙了几天,就剩几面突击队的大旗,就结束这天出的事。

那秘书的腿给打骨裂,人也冻病了,蔷薇高烧好几天,一时清楚、一时糊涂,转了县医院。

开学那天,我去赵蓉蓉家,我们早约了一起报到,很奇怪,她妈妈最远不出菜园门的人也要去县城,她爸爸说:“等她回家了再看,到县里你吃不消。”她妈妈坚持要去,蓉蓉也说:“有什么好看的,她给人都骂臭了。”

“小孩子懂什么,陪我一道。”

真奇怪,我母亲也去过一趟,今天还让我带了一瓶蜂蜜,让我送给她呢。蓉蓉妈一路气喘吁吁,基本上是我们搀着的。

医院里蔷薇已能坐起来了,她见到蓉蓉妈,很意外:“怎么能劳驾你,我的姐姐吔。”

蓉蓉妈先红了眼圈:“蔷薇呀,你怎么这么不认命呢,我的傻妹子……”两个美人哭成一团。那天她俩支开了我俩,直到我们报名回来,她俩才分开紧拉的手。多少年想起那一幕我还不解:两个不相干的美人,从来不交往,向来被人们当着两个类型的人,一个就是娇养在花园里的粉月季,一个好比是生在野地里的野蔷薇,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回来和母亲说起,母亲沉吟好一会,说:“唉,两个都是苦命的女人。”

每年寒暑假,我都看到蔷薇到我家来好几趟,尤其母亲一病不起后,她来得更勤,帮着母亲拆洗、翻晒,母亲转到县医院,她也常去看望,有次,我拎的东西太多,歇在病房门口喘气,就听母亲在跟蔷薇说:“我不在了,你能常替我照应这个家吗?老王他太苦了,儿女又不在身边,洗洗、晒晒、收收我哪放心……”

我在门外流泪、蔷薇在里面哽咽:“好姐姐,你是我的亲姐姐,别说那丧气话,你和王老师是我和伢子们的恩人,什么时候我都会照应你和王老师。”

可惜母亲到底没有熬过那年,送别母亲的时候,来了母亲的那么多同事、学生,那么多连叶洲的乡亲,让我最惊讶的是蔷薇,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恸,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震醒,只见她扒着棺木,把头狠狠地磕在上面、哀声震天:“我的好姐姐吔、我的嫡亲的姐姐吔,你走了,我怎么好哦,我找哪个去诉苦、我找哪个去谈心哦……”人们都奇怪地望着她,只有我明白:母亲是唯一还能明着接纳她的人,那个暗地里能接纳她的人早就走了,赵家嫂在70年代末就死了,从“文革”开始就传,她藏着她那副官的照片,人们骂她没良心还想着她那副官,大队里有了她的大字报,她病重了,还不愿看病,忧郁而死。

母亲去世后,父亲调离,我们从此没回过那留下我们许多欢乐、许多忧伤的地方。我们姐弟工作、进修、成家、孩子……忙得晕头转向,只偶尔有时想起那里的人和事。

然而,一天一个晴天霹雳震惊了我们!在城里的父亲,被那个铁匠打了!打破了父亲的头!原因竟然是父亲和蔷薇有染!这铁匠是不是疯了,一辈子利用蔷薇来捞些好处,这回又要利用她在我父亲头上捞到什么!?父亲是全县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即使在反右斗争、“文革”期间,他受着冲击,还有着高高的威望:第一任地方教研室主任、第一个县法院人民陪审员。退休了,还成了第一个被返聘的职校的教导主任,谁要是败坏他的声誉,我们子女和他没完!

我气急败坏地赶到父亲的家,只见他果然头上缠着纱布,神情低落,我心疼更气急:“不就因为蔷薇定期来给你拆洗被褥吗?他怎么能这么侮辱你?”

父亲不语。

“我还听说有人在后面给他出点子?要到教委去告你?”

父亲点点头:“说县教委不管,他就告到法院。”

“真不要脸!自己不要脸面,还拉上我们,你别急,好好养着,我去找那个人!”

我又急火火地跑回家,正是升学考试的紧张关头,无法脱身,我先给那个背后的人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写进自己代表姐弟三个的想法:蔷薇的劣迹、造成这些的原因、父亲的一生威望、他们参与这件事的结果、我们与他铁匠搞到底的决心……后来那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是没有再帮铁匠,我已经无脸去追究了,那时候我也疯了。

中考结束,我腾出身心,准备为父亲好好雪耻,这时小弟弟的一个电话让我从火山跌倒冰窖,他说:“姐,你先不要着急,事情也许不是我们所想象的,等我,我马上回来。”

“什么意思?这事还有什么疑问吗?!”

在省城工作的弟弟,一到我家,来不及洗把脸,就递给我一沓信,我一眼就注意到那是父亲的笔迹,每个信封上都是我熟悉的宋楷字:“蔷薇亲启”……我懵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弟低头不敢看我:“这是小顺子给我的,我也不愿相信……但没有办法,这是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哪?!在我过去的印象中,他对蔷薇是排斥的、甚至有些鄙视。

我最终没去看信,父亲那高大的形象是深植在我内心深处的,因着蔷薇而轰然倒下,那痛苦无法形容,我怨恨蔷薇、为父亲而悲哀,他在晚年仍不失高大挺拔、还更添儒雅气度,让一些中老年单身女子倾慕,他完全可以好好选择,没有必要去捅这个马蜂窝,去玩这把危险的火。好长时间我没去看父亲。

接着的事情,让我愕然,父亲病了,肺癌中晚期!在住院期间,我们姐弟一派忙乱,把铁匠蔷薇的事淡化了。然而治疗进入养息时,那件事又渐渐浮起,无论在哪家,蔷薇都会去看父亲,我们无法阻止。

我十几年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家的后门口,那天我是因买到甲鱼提前回家,我兴冲冲拎着那家伙,推开门一声高喊:“爸!”后门边一阵忙乱,有凳子倒地的声音,我看到蔷薇了,体态丰腴、眉眼还那么秀气,她站着,手里端着个碗,另只手上是只勺子,显然她在给父亲喂吃的,她一脸惊慌。父亲一脸赧然,不敢看我,我半天缓过劲来,给了蔷薇一个冷脸:“你怎么还找到这来?我爸病成这样,他哪还经得起铁匠的胡闹?”

蔷薇支吾着:“我早就在亲戚家住了,淘到这个偏方,想给王老师试试。”endprint

“有我们子女在,哪用你操心?”

我用冷冷的目光逼视着她,她头也不敢抬,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收拾着她的小锅、小罐,眼巴巴看着父亲:“那,我走了,记得把它吃完,下次搞到我再送来。”

“什么?你还来?”我一步向前,正要呵斥她,我看到了父亲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无奈、哀求、不舍……我一下软了,蔷薇是一步一回头,父亲是一直目光追随。

我也是反复想了很多,觉得父亲虽然做得不对,但我们设身处地为他想过吗?母亲走得太早,你们一个个成家忙工作、忙孩子,谁真正关心过他,十年哪,经常往来,难免不给蔷薇钻了空子……先生说的没错。如今,这点感情对父亲好比是饮鸩止渴,而我们子女在父亲奄奄一息的时刻,断掉这点精神鸦片,岂不也残忍?

从此,我们默许了蔷薇对父亲的探望,父亲也很注意,尽量不让我们遇见她,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到来,每当那天他的房间有什么细微变化、多了点什么东西,我就发现父亲的情绪有明显好转,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喜色,我就知道刚刚蔷薇来过。我不禁哀叹,越是临近枯萎的生命,越是渴望情感来滋润,可惜这是一段不被人看好的情,不被法律承认保护的情。

那年春节,父亲很想在他的家里过春节,他也许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小弟夫妇从省城回来,除夕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三口去父亲家,进小院就看见东西扔得一地,是我熟悉的、蔷薇的小锅小罐,弟媳在厨房忙着,父子俩在内房间僵持着,我捡起地上东西,先生拉出了小弟,我去看父亲,父亲躺在床上,一脸的凄苦:“我老了,快死的人了,不能给你们添堵了。”两行浊泪奔涌而出,我只是无力地劝说:“爸,别难过,身体要紧,小弟也是为你好……”

父亲在我这里的最后两个月,基本失去自理能力,经常长时间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我曾试探过他:“不知蔷薇婶现在在哪?”“你要是真想见,我就想法找去。”可是好半天父亲几乎耳语般地说:“我没多少日子,也不能给她什么,不拖累她了……她可怜啊,一辈子没人能懂她。”我惊异地看着父亲,想听他的下文,可是父亲疲惫地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

我曾对蔷薇同情过,因为她为了她的哥哥牺牲了她的幸福,还因为她竟被丈夫当着诱饵用她的色相去为家庭换取一点好处,更因为她不被丈夫怜惜,本来就鲜花插进了牛粪,还被牛粪烧灼成伤。我也曾厌恶过蔷薇,她为了自己的幸福不管不顾,以致她的努力往往伤害了她所爱的人、甚至伤害到那个人的家庭、最后还是重重地伤害到她自己,遇到我的父亲,她才想到了要走法律的路,可惜还是迟了,直到父亲去世,她也没挣脱那个婚姻,难道这就是母亲说的命?

过了好多年,在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我和女儿刚买好东西,转身要走,却踩上一个人的脚,我慌忙道歉,和那人对上了眼,天,是个熟人,一时想不起来,还是她先叫我:“是小王老师吧?”

“是你?”竟然是蔷薇,时隔十年,她好像没变,反而胖了点,衣着时尚多了,穿了一件那年很流行的红色带帽羽绒服,很长,把她个头拉高了,拎着一个时髦的黑色皮包,皮肤白净多了,眼里更是没有了那次的暗淡,我不禁开口问她:“你,现在还好?”

她点点头:“我那年就离了,自己出来在北京打了几年工,给女儿帮了几年忙。”

“没成个家?”

她笑笑:“在市里找了个老头,退休教师……”“蔷薇,过来看看,这件你穿不错。”

“哦,就来,我走了噢。”

她走了,我和女儿离开柜台,要下电梯时,我忍不住回头,我看见那个老人了,70多岁的样子、戴副眼镜、腰板还直、文质彬彬的,正把蔷薇的胳膊挽起……我恍惚见到我的父亲。

她终于有了她要的生活。

路过花市,女儿见到那盆开得蓬蓬勃勃的蔷薇就想买,我还是坚持买了那盆灯笼花,理由是蔷薇有刺。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猜你喜欢

铁匠蔷薇母亲
铁匠教子
宝刀
蔷薇满架,好眠一夏
铁匠的发明
花开恣意是蔷薇
给母亲的信
心有猛,细嗅蔷薇
麻脸铁匠
野蔷薇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