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银杏
2014-04-15裔兆宏
裔兆宏
一
深秋的时令,天凉气爽,秋韵的步伐似乎渐行渐远。
在这落英缤纷的时节,高远湛蓝的苍穹之下,如烟如缕的白云却和金黄色的银杏树叶相互映衬,相互炫美。当我来到随州的这片千年银杏谷时,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一片金黄,一片成熟!
一进景区,就有几棵古银杏树,几乎每一棵都是两三个人合抱不过来,树上树下一片金黄,就像进入了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再行几里,越过一个山口,成片的千年杏银树散落在白墙黑瓦的村前屋后,有的如伟岸丈夫高耸挺拔,有的如苍龙搏云虎虎生威,有的如擎天大伞遮天蔽日。而进入银杏谷的“十里画廊”时,漫山遍野金黄缤纷,万株金灿画卷,顿时让我感受到如诗如梦的秋韵。
大片大片的银杏树叶在秋天落下,形成了层林尽染的大地景致。偌大的银杏谷一片金黄,走在景区地面的每双脚,都会与叶子紧紧摩擦,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天空中,那些没有落下的银杏叶,也与秋风摩擦并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每落一片,天气就仿佛增加一分秋凉,它们就像是在集体跳着季节的舞蹈。
夕阳西沉,我们漫步在层层林林的银杏谷里,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大片大片的黄叶上,显得那么灿烂,那么熠熠生辉。金黄色的银杏林,碧绿的田野,远处的农舍炊烟袅袅,田野间劳作的农人衣衫飘动,悠然自得。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动人的水墨画,人与大自然如此和谐,如此融洽,怎能不让人陶醉迷恋。
二
银杏树是著名的孑遗植物,为我国特产的珍贵乔木。它雌雄异株,叶如扇,种子呈椭圆形或倒卵形,躯干赤裸黝黑,杂乱却又井然有序的枝丫像一把打开的伞架,展示着宇宙的庄严和肃穆。银杏树生长慢,寿命长达数千年,爷爷栽植后辈儿孙享用,因此又名公孙树。其果外壳白色,古诗云:“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故,又名“白果树”。
银杏树堪称浑身宝。壳可提取栲胶,可入药,药性平,味苦涩、有小毒,能清肺定喘,主治痰哮喘咳、遗精、白带、小便频数等症;果仁可食用;种子含氢氰酸、组氨酸、蛋白质;木质浅黄、细致、轻软,乃建筑、家具、雕刻、工艺品之良材。
曾有个叫骆崇泉的文人,写了首《打银杏》的诗,那意境、格调、气氛,较两宋欧阳修、梅尧臣、李清照和清乾隆帝等大家的咏银杏诗作,都要高明:
屋前有棵银杏树,屋后有片翠竹林,
屋后采来一枝竹,屋前树上打银杏。
手中翠竹轻轻摇,银杏树下遍地金。
屋前有棵摇钱树,屋后有片聚宝林,
屋后编成大竹筐,屋前树下装笑声。
手中竹筐沉甸甸,银杏树下喜盈盈。
骆氏之白话诗,平易、通俗,完全是农家的视角与情感,写法犹如动画片似的民间歌谣,全无娇柔忸怩。
银杏树是中国独有的古老名贵树中之瑰宝,具有1.5亿年的基因特征。它穿越火山如林、冰川如戟的时代,从白垩纪到新生代,是与恐龙同时代的地球的统治者,被称为地球“活化石”和植物界“熊猫”。银杏树的寿命长达3500多年,可以说是“寿比南山”的“活宝”。
然而,尽管如此长寿,它却不做时间的奴隶,不做暴风雨的俘虏,也不做雷公的应声虫。它与冰川接吻,消融的是冰川;它在火山熔岩的激流里沐浴,冷却的是熔岩。二次世界大战,日本的广岛与长崎曾遭受美国原子弹的轰炸,其他生物全部灭绝,唯一复活发芽的就是银杏。
1942年,郭沫若先生非常直接地表白:“银杏,你这东方的圣者,我喜欢你呀,我就是喜欢你呀。”一代文豪在银杏面前,因为喜欢变得语无伦次。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得发疯”、“爱得痴狂”。
也就在这一年,郭沫若还提出了将银杏定为国树的建议,这一下,银杏被抬到了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查植物源流,它是华夏之原产,祖国之瑰宝,是大自然赋予国人的不可多得的自然财富。中国确实是银杏树的故乡。日本、印度及东南亚的银杏,都是相继从中国传栽过去的。所以,在银杏树上,更多地包涵了中国古人的理想品质。
三
银杏的品质是有目共睹的。它有原则,有气度,有华丽,有高贵,有操守,有坚韧,有雄劲;它胸怀真善美,全身心为外界作奉献。
银杏树静寂风雅,多与寺庙有缘,常称“古刹树”;仪态端庄,在宫廷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亦称“宫廷树”。银杏树见证历史,千古悠然,时称“长寿树”;又孕育过远古人类的重要系脉,与文化人及文化事纠缠不尽,还称“国学树”或“儒士树”。
银杏是自然界中特有的树种,更寄予着中国人特有的情怀。
梧桐虽有它的端直,却没有它的坚牢;白杨虽有它的挺拔,却没有它的庄重。银杏的株干是那么得端直,枝条是那么得蓬勃,叶片是那么得青翠,那么得莹洁!暑天里,它为多少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秋天到来,蝴蝶死了,它的碧叶却翻成了金黄,成了飞出满园的蝴蝶,成了一位巧妙的魔术师。
据说古时候有一位进士在京城做了高官,年老赋闲回家,在宅院种下一棵根杏树,同时吟就诗一首:
门前银杏树,本是阁老栽;
百鸟不敢宿,单等凤凰来。
细细品味进士爷的这首诗,感觉似乎诗中有诗,它深含着一种文化;诗中有画,它描绘了一种特有的氛围。
三国古战场赤壁山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可蔽天日。高大挺拔的枝干,生长出4个树瘤。专家考证,银杏树逾千年才有树瘤滋生。如此说来,赤壁山的银杏树该有多少年头了!这棵巨大的银杏树,民间传说为三国时期凤雏先生所栽。凤雏庞统与卧龙诸葛亮齐名,乃蜀国副军师,赤壁山曾是庞统批阅兵书的地方。应了前面诗句所言的:“门前银杏树,本是阁老栽”。
奢望总是美好的。那么“百鸟不敢宿,单等凤凰来”呢?“凤凰”究竟来了没有?大凡惊喜总是经得住时间的等待的。历经了几个世纪的静寂等待,赤壁山果然飞来了“金凤凰”。一个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亲临古战场,写出了脍炙人口的《赤壁歌》:endprint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
烈火张天照云海,周郎于此破曹公。
另一位,则是晚唐诗人杜牧,游历此地,吟下著名诗篇《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历史就是偶然的巧合。在湖北咸宁的大幕山马鞍头岭下,亦有两株古银杏,树龄乃千年以上,生机盎然。马鞍头岭与钟台山近在咫尺,携岭相望。钟台山因唐代身怀“六绝”(文章、书翰、辞辩、正直、义烈、英迈)的一代奇才李邕发蒙于此而闻名。据《湖广武昌府志·古迹》载:“钟台山,旧有修静寺,李北海读书其中”。李邕入仕后曾任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天宝六年(公元747),李邕遭同朝奸相李林甫暗算,杖死牢狱后,故里那昂首云天的银杏树,仰天长啸,唤来为他不屈的灵魂而鸣叫的火凤凰。有趣的是,鸣叫的“凤凰”仍以“李、杜”并称。一个是大诗人李白,一个是与李白齐名的唐代另一位大诗人杜甫。
李白、杜甫都曾是李邕的挚友。李白写下《题江夏修静寺》,特别注明:“此寺是李北海旧宅”。杜甫则在其名篇《八哀诗》第五题《赠秘书监察院江夏李公邕》中嗟叹:“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把他与孔子相媲美。赤壁银杏招来为“赤壁”讴歌的“凤凰”,钟台银杏招来为“李邕”呐喊的“凤凰”,前者为历史重地而讴歌,后者为历史名流而呐喊。因此有人说,银杏是东方的圣者,是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
近年来,随着人们对银杏认识的不断加深,中华大地兴起了一股“银杏热”,银杏树神秘的面纱不断地被揭开,银杏日益深入到人们生活中来了。无疑,随州千年银杏谷是我这些年看到的最为感动的美景。
随州千年银杏谷景区位于中国古银杏之乡曾都,绵延12公里,区内古银杏树连成片,构成群落,深藏群山之间,汇聚成谷,是世界四大密集成片的古银杏群落之一。据了解,银杏谷内有千岁以上的银杏树308棵,百岁以上银杏树17000多棵,定植银杏树510万多棵。
银杏谷河流纵横,水库星罗棋布。有桃园河、郑家河、青水河3座大中型水库,库容2亿多立方米,库区水面10平方公里。3座水库库水清澈,明净如镜,湖汊曲幽,山重水复;四周山丘,云雾水烟,虚实相间,展示着自然韵律。山上植被茂盛,春花,夏荫,秋红,冬翠,湖光山色,浓妆淡抹,四季宜人……银杏谷现存山寨废墟11处,残垣断壁20多公里。山寨废墟多为西汉末年和元朝末年农民起义的遗迹。
千年银杏谷中,人行其中,如游画中。
四
秋天是飘逸的季节,同样也是银杏舞动的季节。无论你是步行还是乘车,放眼望去,银杏谷都是满眼的金黄,充满了生命的成熟之美。
生命浪漫地步入初秋,渐渐地走进深秋,充满了自然气息。银杏不是以单个的方式从生命之树脱落,而是以群体的方式舞动、飘落。当秋风徐徐吹来,它即随着时令的音乐,“沙沙”地落下,铺满一地金黄,在满树的绿意转眼间变成金黄之时,它却千树万树黄花开,显得无限浪漫,无限诗意!呵,它是秋天生命的旗帜!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们感叹青春匆匆流逝,美丽与年轻不再属于自己,人生步入生命秋天之时,我们为什么不能与银杏树一样,创造一个生命的秋天之美呢?
花木犹如人,有个性,才有生存价值。梅、兰、竹、菊,中国历代画坛无不追捧之;牡丹、芍药、杜鹃、月季,不择贫富贵贱,人皆钟爱之。诸般花卉因其情性可贵,能令人产生审美愉悦。银杏树虽有百样好,但也有犟脾气,乐于克己助人,你若欺之太甚,食白果仁过多,它也会以“小毒”警示一番,但并不置人于非命。
明人袁宏道《瓶史》云:“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愧俊逸之气者。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他说的“癖”,含积极、进取、优良、高洁素质,对“钱奴(钻进钱眼的拜金主义)、宦(热衷仕途而官迷心窍)、贾(买卖场中无礼义诚信)”者,嗤之以鼻。
还有银杏树夜间开花,旋开旋落,一点儿不张扬,只以果实示人。就说万花纷谢的深秋与初冬吧,银杏叶儿纯黄如金,雄踞山冈枫林中,排列城市人行道上,莫不是一道灿若披锦的奇幻风景。即使数九寒天,凛冽朔风横扫大地,无叶的银杏也英姿挺拔,直插云天,毫无畏惧萧瑟之色。在癫狂邪恶的生态里,长存不死的银杏,只知道奉献,“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哉?”
显然,银杏树是个另类。它为了自己的果实,可以坚守一百年。可是人却很难做到。为了一个事物,守一年二年三年的,或许能够做到;能够十年二十年的,就非常难了;能够坚守五十年的,更是凤毛麟角。或许这种坚守需要有更大的勇气。也许一百年,对人生而言确实太漫长了。
一百年是时间的一种尺度。银杏等待一百年,结果是果实;人等待一百年,结果则是死亡。人与银杏相比,人的生命缺乏银杏的浪漫与幸运。
这到底是为何?或许因为功利,人在骨子里面变得低贱,活的时间变得短了。银杏则一点也不功利,所以它是活化石,能够坚守持久。
对每棵银杏,每群银杏树而言,它的诗意和未来永远在等待着它们;如果它们是一座银杏树林,它们的诗意或许就是一座酒厂,会酿出非常醇香的美酒,会折射出丰富的人生哲学来。在这一方面,它们同样会显得非常高明。而人呢,每个个体的未来是不存在的。因为欲望在生命里编织着,遮住了人们的眼睛,让人看不到希望,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种低级或本能的贪婪。
银杏的洒脱,还有一种天然的佛性。
佛里面有一种“心杀境”,想必银杏就是能够“心杀境”的物种。银杏,论品格,古人谓之“美德润荒,匡生寄古”,今人谓之“华盖入云,挺拔坚韧”,男人谓之温柔少女,女人谓之伟岸丈夫,少年谓之爷爷奶奶,老人谓之心中菩提。所谓公孙树、白果、鸭脚之类都是它的别名,百年开花,百年结果,是妇孺皆知的事实。暗含公孙的因果,表白血脉亲情痴心,显示时空的关系,喟叹一百年的漫长,人生苦短,新生与湮灭,起死与回生,人生轮回,世态变更,一切的一切,只是它一个人在那儿行行凝目,历历风霜。因此,没有大彻大底的佛性,无以作百年坚持;没有深厚的浓情蜜意,无以显示出高贵而挺拔的英姿。
叶片总是桀骜地凸着,由两边向中央突出,绝不显出丝毫的驯顺;辽阔的叶片上,总是蔓延着些许轻细的斑点,大意是沧桑的见证罢;边角有些发黑了,但仍是一片尤其深重的金黄,银杏叶自始至终都遵守着金黄的信念;悄悄地嗅着,银杏会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在经过无数次的风霜历练与陶冶后,这片行将归于尘土的叶儿,仍然乐观地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令人赏心悦目;银杏叶是苦的,但是苦中有香,香中也有涩……
于是,无论是风雨雷电洗礼,还是日月星辰交替,也无论是黑暗与光明的侵蚀,还是炎热与寒冷的逼迫,银杏始终是没有任何动静地承受着。八风吹不动它。这说明,它确实是“心杀境”的。
如此自然的气息,自然的声响,自然的色彩,自然的神韵,又处处充满人间温馨,弥漫着生命的活力。
由此我想,当一个人步入生命的秋天,是否从银杏的秋季表现出的姿态中得到某些感悟呢?
摘自《文化艺术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