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的悲哀
2014-04-15姚化勤
姚化勤
1
艮岳移来石巍峨,千秋遗迹感怀多。
——清·乾隆
乾隆爷感怀我感叹。——有感于眼前太湖石的命运,我叹息不已。
并非多愁善感。任谁来到这北海公园的核心景区——琼华岛的北侧,面对着一蔸蔸,一丛丛,叠着,架着,由无数的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再品味一下半山腰乾隆御碑上的诗句,恐怕都要心潮起伏,一如脚下那环岛的“海”水,荡起层层涟漪。
因为眼前的太湖石实在地太美了!——美成了满坡放大的根雕盆景,或窝窝洞洞,千窍百孔,或枝枝丫丫,精巧玲珑,瘦、皱、枯、漏,形态各异,却一律的乳白色,如琼似玉般托起山顶绿树簇拥的白塔,和谐为一幅王摩诘的山水画,弥漫着氤氲的诗意,陶醉得你不由不发出由衷的感叹声。
更因为,它们由中原古都——开封被掳掠而来,是大宋艮岳的遗石和“靖康之难”的见证,每一蔸,每一丛都渗透了斑斑血泪,都沉淀着战争留下的枪伤箭痕,都会令人触景生情,油然想起千载之前艮岳公园的遭遇,禁不住黯然神伤,叹息连声。
而我的感叹还有原因:我分明听到了当年艮岳的主人——宋徽宗的呻吟声:“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从荒凉漠北的破旧茅屋里传来,杜鹃鸟般,泣泪啼血,直叫得人一阵阵揪心地疼。
曾几何时,他还是大宋的天子,经常攀上艮岳,或和大臣文友吟诗作画,或带宫女嫔妃登高赏月,优哉游哉,享受着盛世君主的神仙生活。可以想象,那些沐浴皇恩的陪伴者该多么激动,一定又要山呼万岁了吧?即使他们中有人读过《新五代史》,深谙“忧劳兴国,逸豫亡身”的道理,恐怕也不敢对玩兴正浓的宋徽宗提个醒儿。因为宫门外竖着“元祐党人碑”呢!昔日敢于批评朝政、提出反对意见的不同政见者:包括亘古文豪苏东坡,千秋史家司马光……统统名列其上,受到严厉的挞伐,哪个傻瓜肯再冒险逆龙鳞、唱反调呢?于是乎,杂音尽消,只能剩下一片歌功颂德声了。
是的,那时的大宋王朝也确实创造了值得称道的业绩:经济空前繁荣,国库收入超过了强汉盛唐,首都汴京(开封)成为国际性的大都市,一幅翰林院画家张择端的代表作——《清明上河图》,充分反映出了它的繁华景象;科技空前发达,后人引以为豪的“四大发明”中的三项——印刷、火药、指南针,全产生于那个时代;文化则发展到了新的高度,无论文学、历史、书法、绘画,都出现了顶尖级的大师和作品。宋徽宗有理由过下消闲舒心的日子了。
只是,不晓得他可曾将自己的艮岳和《清明上河图》作过比较?两者都堪称空前绝后的艺术品啊!不!艮岳还要略胜一筹:不仅它规模宏大,方圆10余里,高达90步,更重要的是它由名贵的太湖石和煤矸石堆砌而成,上面奇木异兽,廊曲亭幽;每至晨晓暮昏,潮气升腾时,便有烟雾袅袅,鹿鸣呦呦,再妙的画笔,怎描绘得出来?人行其间,真个赏心悦目,飘飘欲仙。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5年的光景,灾难骤然而至了。先是方腊起义,继而金人打来。艮岳顷刻土崩瓦解:山上的禽兽成了将士果腹的口粮,大多的石们砸碎了,充当起守城的武器,仍然挡不住敌军的攻势,终于城门打开,尸横遍地,侥幸“活”下来的太湖石和宋徽宗,以及他的嫔妃子女们,一并做了金国的俘虏。
原来,我眼前美丽的太湖石凝聚着历史的大灾大难,从这个角度上看,它正是一个帝王,不!一个皇族,不!一个王朝倒下的骷髅啊!凡读懂它内涵的人,能不为之感慨唏嘘吗?
2
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元·郝经
艮岳太湖石好像石中的杨贵妃,“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貌,反而招致了杀身之祸,且落了个“红颜祸水”的罪名,冤哉!悲哉!
但仔细想想,人们骂得似乎又不无道理。“美”有时确实会转化为“丑”,甚至“恶”,由美色和珍宝引发的浩劫屡见不鲜。无论它们本身多么无辜,一旦成为人们垂涎的对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也就难辞其咎了。
大宋惨败乃至亡国的原因固然很多,包括军事的、政治的、外交的等方方面面,肯定不应该、起码不能完全归罪于石。可事实却如方腊所言:“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其不能忍受。”忍无可忍的结果:老百姓揭竿而起了,外敌乘虚而入了,貌似强大的大宋王朝“呼啦啦”大厦倾倒了。天生丽质的太湖石,客观上成了引发社会矛盾、激起民众反抗的直接导火索,能说与宋的亡国无关吗?
那么,“花石之扰”如何“扰”的呢?竟然酿出了如此的滔天大祸!
据史料记载,痴迷道教的宋徽宗,听信了一个堪舆道士看的风水,说是在都城艮(东北角)的方位造座山,能够护佑皇家多子多孙,国祚恒久,因此便倾举国之力,开始了浩大的造山工程。汴京地处黄河南岸的豫东平原,需要采集石料。为了将山造得美观,他下旨舍近求远,在千里外的太湖边设立供奉局,专管搜寻奇花异石,把从水里采的和民间藏的太湖石,统统装上大船,每10船编为一纲,曰“花石纲”,浩浩荡荡,运往汴京。贡品当然格外神圣,运粮的船队让路,妨碍大石通过的桥梁拆除,哪怕造成经济大动脉的梗阻也在所不惜。小小老百姓的家院更不在话下了,只要差役们看见谁家有瞧上眼的石头,注上标记,管你扒屋推墙呢,反正必须毫发无损地按期送到船上,否则,即以抗旨论罪,严加惩处。对供石有功人员,宋徽宗恩宠有加,连一尊大石也被封为“盘固侯”,披红挂彩……
这样折腾了10年,养肥喂大了一批贪官污吏,“花石纲”总管朱湎一下子暴富起来,兼并土地达30多万亩,还官升几级;老百姓则遭了殃。“万岁山(艮岳别名)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元代诗人郝经回顾历史,发出了如是的感叹声。艮岳大大加重了群众的负担,从朱湎们兼并的土地中,不难推知当时该有多少人家卖地活命、倾家荡产啊!有鉴于此,我对史书记载的“靖康之难”前的繁荣产生了疑问,恐怕那个盛世只能是一种虚假现象,贫富不均、危机四伏才是社会的真实状况吧?要不,一个工程能搞得民不聊生,“穷九州”更乱了九州吗?endprint
然而,宋徽宗意识不到危机。“元祐党人碑”堵塞了言路,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听到“危机”二字,尚且沉浸在民富国强的梦里,所以,一味地和大臣们寻欢作乐,生活极其地奢靡堕落。他的宰相蔡京骂历史上的节俭帝王们为“陋”,带头高消费,一碗羹要杀上百只鹌鹑。他本人自然不会甘居臣下,不仅吃上个档次,还要玩出个名堂来:夜晚娱乐,点进口的名贵龙涎香照明,香味缭绕;昼间消闲,看蔡相的公子、朝中大臣蔡攸等人演出——他们穿着兜屁股的紧身裤,杂在倡优侏儒间,忸怩作态,唱几曲柠檬色的黄歌儿,酸甜甜地逗人开心。宫中的一切玩腻了,就去次李师师的妓院玩心跳;世间的生活过“俗”了,再造片仙境做神仙。——我以为,艮岳也是宋徽宗们玩出的奢侈品。否则,造那么一座大山干什么?即使说相信了道士的话,有必要造得那样气派、豪华吗?
上行下效。皇帝和宰相挥霍无度,其他官员又怎么清廉得了?看一看反映宋徽宗时代的名著《水浒》,看一看《水浒》中高衙内父子欺男霸女、纸醉金迷的生活,看一看林冲们被逼上梁山的经过,我们就不难了解大宋官场腐败的程度、民众愤怒的程度和政权危亡的程度了。人们常讲“落后就要挨打”,事实未必尽然;腐败导致亡国却往往会变为现实。物极必反。终于,宋徽宗将自己、自己的亲眷和江山“玩”上了囚车。
3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元·元好问
囚车里的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尤其他们的嫔妃公主们,开始饱受凌辱,成为金军将领的玩物了。在押往塞北五国城的途中,她们忍不住朝向古都频频回望,暗自垂泪。
又能望见什么呢?
落花流水春去也。昔日艮岳上的玩花人,今日囚笼里的被玩花,以后只有与禽兽为伍,任人践踏,零落化泥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历史再次验证了这句古训的正确性。但如果把亡国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扣到宋徽宗的头上,将他骂得一无是处,也未必完全合乎实际。事实上,他既无殷纣王的残暴,也没隋炀帝的荒淫,即位之初,还曾经虚心听取过群臣的意见,励精图治,克勤克俭,颇有点开明君主的风度呢!只是后来任用打着变法旗号的蔡京等史称的“六贼”,被奸佞小人的谗言和馊主意迷惑了,才一步步走上了误国的不归路。而他之所以宠信蔡京,很大程度上,又与他们同是艺术家不无关系。治国无能的宋徽宗,艺术天赋却高得古今罕见。——他的书法开宗立派,创造的“瘦金体”独步天下;他的绘画超群绝伦,其传世佳作《芙蓉锦鸡图》、《柳塘芦雁图》、《瑞鹤图》等,晕染细腻,精工逼真,在花鸟画的史册上,占有突出的地位。大概惺惺惜惺惺的缘故吧?早在做王子时,他就重金收藏过大书法家蔡京的作品;坐上龙椅后,又把正贬谪外地的蔡京召回朝廷,委以重任。从此,陷入了“贼人”的包围中,一步步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人说宋徽宗是唐后主李煜托生,将大宋的灭亡看作报应——对当初宋太祖无端灭掉南唐的报应。虽然不足为凭,但二人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和唐后主一样,宋徽宗也称得上艺术的帝王了。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件天生的艺术品,如同石类中的太湖石,周身涨满了艺术的细胞。假若让他去翰林院任职,该创造出多少辉煌的成就!悲哀的是大宋王朝偏偏把他抬到了龙椅上。这无异于拿美化环境的太湖石去做柱石,支撑大厦,结果演出了房倒石碎的悲剧,能全部怪罪于太湖石吗?
绝不是替宋徽宗推脱责任,他亡国的罪孽明摆着的:既然没有安邦治国的才能,为什么还要争坐皇位?而执掌政权后,又不能很好地转换角色,仍然沉溺于书画事业中。——例如经常和书画家们泡在一起,谈画论艺;例如亲自为绘画考试命题评卷,其中对《深山藏古寺》一画的点评,至今传为画坛佳话,可作为国君,政务却处理得一塌糊涂,是否不务正业了呢?连艮岳建得那样诗情画意,想来,也与他的诗画情缘、审美品位有着密切的关系吧?
但,权迷心窍、缺乏自知之明也好,本末倒置、工作兴趣化也罢,那毕竟是人性共有的弱点。权势太有诱惑力了。古往今来,放弃专业特长,去争一官半职,争到后又不能在其位、谋其政、做好本职工作的人多了去了,何况至高无上的皇位?不论贤与不肖,哪个不想坐上过一把瘾?但秉国理政岂容儿戏!为此,丢了江山,掉了脑袋,误国害己的帝王史不绝书,宋徽宗不过其中的一员罢了。所以,我以为大宋亡国的根本原因与其说在于宋徽宗君臣的腐败无能上,毋宁说在于家天下造成的人才错位上,在于皇权的无人监管上,在于专制制度造成的不同政见和民意无法自由表达上。因此,我蓦地遗憾起宋徽宗的老爸——宋神宗时代的王安石变法来。那位公开宣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改革家,大刀阔斧,在经济、军事、教育等领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怎么对祖宗的独裁体制却毫无触动呢?而且党同伐异,搞得朝堂内新旧两派势同水火。结果,以富国强兵为目的的变法逐步变质了——变质成派系间争权夺利的闹剧,以至于后来新派的“贼人”蔡京之流上台,彻底葬送了大宋的河山。假如宋神宗君臣当时能改变祖宗的专制政体,建立起了一套合理的用人制度、监督制度和言论自由的制度,承继大统的宋徽宗大概只配做国家书画院长的人选了,蔡京充其量当个院长助理而已,怎么可能引发“靖康之难”?退一步讲,即使宋徽宗意外登上了皇位,有人监督着呢,岂敢任着性子乱来?再说了,主观上他肯定不愿做亡国之君,如果民意畅达,听到了方腊们的呼声,他还会再建什么艮岳吗?起码不至于冒着“官逼民反”的风险,强征太湖石了吧?那样,大宋或许真的要长治久安了。
可惜,终究是专制帝王领导下的改革,岂肯拿专制制度本身开刀!所谓的变法,必然治标不治本,断难拯救一个垂危王朝的命运。即使胜利了,也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永远,所以,数千年来,我们的民族一直忙着改朝换代,血流不止,悲夫!
此刻,站在太湖石丛里,我又分明听见了历史深处的叹息声,有宋徽宗们的哀泣,也有乾隆帝的感伤。——这位胜利了的后金事业的继承者,可谓勤于政事、尽职尽责的盛世之君了,可他对亡宋“哀之而不鉴之”,他的子孙同样地惨不忍睹:圆明园的国宝,甚至漂洋过海,被掳到了大英帝国的博物馆!
或问:在今天,我们定会以史为鉴,走出历史上灾难循环的怪圈吗?
责任编辑:子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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