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父
2014-04-15査振科
査振科
三父就是我的小叔,父亲男丁排行老二,我家称唤父亲就一个单字“父”,于是小叔称唤也就变成了“三父”。
三父姓黄,大名叫黄腊苟。我家姓查,而三父又的的确确是我嫡亲的小叔,爹爹(爷爷)奶奶的三儿子,我父亲的弟弟。三父今年81岁,为何姓黄,却要从80年前说起。
省城安庆的江对岸,是当时的东流县的大渡口镇。后来东流县与至德县合并,成了现在的东至县。1933年农历2月2龙抬头的那天,从渡口过江的舢板上下来几个大人和孩子,从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就知道,这是来江南逃荒的一家人,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中年妇女牵着两个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中年汉子用箩筐挑着简单的行囊——不全是行囊,一个箩筐里睡着一个才三个月大的婴儿。
这对中年夫妇就是我的爹爹奶奶,那个八岁的男孩是我的父亲,十岁的是我的伯父。那箩筐里的就是我的小叔“三父”。其实还有两个姑姑,他们不在这个行列里,早已是别人家的童养媳了。每当我想起艰难的家世,那江边的一幕就在想象中浮现。
我的老家在怀宁的石镜。之所以叫石镜,就是因为山上全是光秃秃的石灰石,长不出像样的树木;田地因之也缺少肥料,很贫瘠,也种不出像样的庄稼。而我的祖父连这样的土地也没有,平日里只能出去做长工,打砻子。1932是个少有的荒年,半饥半饱地挨了过来。过了新年,已是瓮无粒米。家徒四壁,望着两个瘦弱的大孩子和嗷嗷待哺的婴儿,祖父母一横心,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到江南去为孩子们讨个活路。多少年来,前前后后的村子里已经有很多的人家离乡背井去了江南。祖父母做出这样重大决定,实实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他们的目的地是至德县大山深处的一个叫周冲的地方,离江西的鄱阳仅几十里地。
从大渡口到周冲,足足有二百几十里,这对一无所有的逃荒家庭来说,无疑是极其严峻的考验。上世纪30年代的江南,从省城到县城应是通汽车的,但是我的祖父母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奢望的。崇山峻岭的二百几十里地,途中吃什么,夜宿在哪里,孩子病了该怎么办,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一共用了多少时日才走完这段旅程,我无从知晓,即便我回去询问我快90岁的老父,怕老人家也已是记忆模糊了。然而肯定的是,他们还是平安到达了。
没有根基,青黄不接,住在废弃的茅棚里,靠先期逃荒来的穷乡亲周济以及替人家做工换来点山粮,玉米、小米、红薯之类勉强度日,吃了上顿便要为下顿犯愁。爹爹又出去给人家打砻子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又能带些什么回来,实难有乐观的期望。在那些愁云重锁的日子里,到了又揭不开锅的时候,便让孩子去乡邻家借点,再到山上采些野菜回来,放在一起煮煮,聊以充饥。山冲里也就那么六七户人家,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已经借遍了,不好意思反复去借,况且都是穷人,虽然早些来这里开荒种茶种粮,境况也好不了多少。可光是野菜又不顶事,尤其是两个能吃的孩子。于是没工可做时,奶奶只得背上小的,牵上大的,出去要饭。这样的日子真实得无从退避,风霜雪雨,日升日落,时时都在提醒如何应付填饱肚子的问题。
这样一天挨着一天地到了采茶的季节,奶奶背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又去给人家做采茶工了。有茶山的人家茶季里得雇工采茶。一个来自江西鄱阳的采茶妇女看到奶奶背上的孩子,缺少奶水,面黄肌瘦,很是同情。渐渐地,她向奶奶吐露了一个心思:他娘家弟弟结婚好些年,未得生养,一直想抱养一个。从春茶到夏茶的两个多月里,她不停地劝说我的奶奶,将这个孩子给她的弟弟做养子。奶奶最初是断然拒绝,后来理智地意识到,留在身边,以这样的家庭境况,能不能把这个孩子养大,的确没有一点确切的把握。这位妇女很肯定地告诉奶奶,她的娘家有田地,有茶山,算是个殷实的人家,孩子去后定不会受委屈。奶奶左思右想,与其跟着自己受罪,死活难卜,倒真的不如给一个好人家,有条生路。虽有万般的不忍,奶奶还是作出了明智的决断,将孩子交给了她。这位妇女给奶奶八块大洋,却有约在先:即便今后生计有了改善,也不可去江西找回孩子,尽管她并没有告诉她家和她娘家具体在鄱阳县的哪个村庄。生离的苦痛给了爹爹奶奶和失去弟弟的两个哥哥怎样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八个月大,八块光洋,这就是我的三父在自己完全无知的阶段里,生命遭遇重大转折留下的数字。此后,在他生日和离开亲人的日子,我的祖父母一定是伴随着创痛巨深的回忆。
时光缓慢而坚定地前行。十年过去,又十年过去。在鄱阳通向至德的山道上,一个年轻人跟随众人担着茶叶到至德一家茶行售卖。那时国家茶叶收购点并不多,或者安徽这边的销售价格要高一些,总之,解放初的那些年,许多江西老表都到至德来卖茶。这位年轻人到了至德地面上,总是急切地逢人打听:知不知道有一户从怀宁迁来的查姓人家,解放前曾经卖过一个孩子到江西?人们总是摇摇头,告诉他不知道。不用说,这个青年人就是我的已经长大成人的三父。他从长辈零星的口风中得知自己的模糊身世,便趁着到安徽卖茶的机会悄悄寻访,渴望能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没得到一丁点有用的蛛丝马迹。最后,他彻底失望了,也就完全放弃了再寻找的打算。他估摸,该不是又迁回老家了吧?其实,那家茶行就在我们乡政府所在地黎安,距离我家仅20来里地。或许我的祖父、伯父和父亲某一天,某一次就在茶行里与三父错肩而过恰如不相识的路人一般。
1958年正月,祖父溘然长逝,带着没能再见到小儿子的遗恨走了。这一年,离开三父被抱走整整过去了25个年头!八块光洋在昔日的艰辛岁月中迟迟未被作为货币使用,而今也早已不在囊中了。岁月无情,生活无奈,命运不可抗拒,唯有服从,坚韧前行,去平复人生创伤,期待新的转机到来。
祖父去世后,中国进入一个非常时期。大集体,大跃进,人民公社。社会除了荡漾着充沛的政治激情外,就是食不果腹,人口大减。然而,竟然是在这样一个氛围情势中,三父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机。这个转机的出现,毫无征兆,却是那个大时代的因子在其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的伯父那时是一个三十大几的汉子,有力气,食量也很大。轮到这样的时世,童年饿饭的记忆便令他感到分外的恐惧,于是丢下妻儿不顾,独自外逃,去找一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人民公社对社员的管理十分严格,不准私自外出,即使必须离开村子外出,也须请假。他没有理由外出,只能选择逃离。那时江西的浮夸风似乎没有像安徽刮得那样酷烈,很自然,江西成了伯父选择的逃离方向。在一个乡名叫经公桥的地方,那里正需要伐木工,吃饭不成问题。能吃饱饭就是他唯一目的,他留了下来,寄住在一家人家。安顿下来,有了新生活,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个弟弟就是卖到了江西,也模糊记得母亲说过,带走弟弟的妇人似乎就是经公桥这一带的人,具体是哪个村子却无从知道。这时,他要寻找弟弟的念头开始萌动起来,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再也无法阻止。他问周围的人,几乎问遍了所有他见到的人,都说没听说过。寄住的人家有位老妇人,晚上便向她诉说弟弟当年被买走的事情,他想,老人总是知道更多过去的事。但是老妇人听完他的故事,一脸木然,缓慢而又坚定地说不知道。接着又说,那么小的孩子,那么瘦弱,怕也是难得养大。不过世事难料,听天由命,祖上有德,自己有造化,遇上的人家好,说不定已经长大成人了亦未可知。老妇人的话,云里雾里,让他觉得除了多了许多絮叨,一样一无所获。他每天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依然四处打听,做徒劳的努力。endprint
这样,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老妇人一副异常郑重的样子,把伯父叫到她的跟前,对他说:我看侬(你)还是个老实人,就实话对侬说了吧!当年抱走侬弟郎(安徽江西那一片称呼弟弟叫弟郎)的就是我!我就是其(他)姑娘(姑妈),其大号叫黄腊苟,家在莲花山公社。过些时候去认下吧!听到这个消息,伯父当时一定由于太出乎意外而惊呆了,没想到百寻不果却骤然而至,自是一边喜出望外,一边百谢不已。因得到这样确切的消息,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没过几天就按照老人提供的地址,直奔弟弟所在的村庄。
那一幕兄弟相认的人间喜剧场面是如何让人感伤动情,我所知甚少,只依稀听说伯父到了三父家时,三父并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傍晚收工回家,刚进村子,邻居们就争相告诉他:侬娘家哥哥找侬来了!三父压根儿就不相信:莫白说!进了屋里,果然有个汉子,说是哥哥,依然难以叫他相信。几年来自己也一直在寻找,没有一点线索。怎么今天突然找上门来了?伯父述说了在姑妈家发生的事情,又将所知三父当年抱走时家中情况和细节说与他听。三父与我的父亲长相极像,伯父第一眼就确定这就是他的弟弟。听了伯父的话,三父始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热泪奔涌而出,兄弟俩相拥而泣。
久睽的亲情再次爆发是伯父带着三父回家的时候。知道自己老母还健在,还有更多的亲人,三父迫切地要回家认亲。那是一天的傍晚,就听见门外伯父的喊声:“妈妈,我把老小带回来了!”继而是三父撕心裂肺的呼喊:“妈妈!妈妈!”小脚奶奶听见呼喊声,跌跌撞撞从房间追出,一连声地呼唤:“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你在哪里那?”三父跌倒尘埃,匍匐在奶奶的脚下,失声号啕!母子俩抱头痛哭,凝望着对方,眼泪似断线的珍珠;家人无不喜极动容。人世间所有愁苦,在这一瞬间烟散云飞,只有亲情海洋的汹涌拍岸。这一次认亲,三父那颗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亲情的归宿。伯父和父亲还带着三父去祖父的灵柩前祭扫,祖父下葬后立的石碑上已经有了三父的名字。
自此以后,每年的过时过节,三父都要来住上三两天。三父每次来,对全家人来说,都是无比喜悦的事情,奶奶更不用说,总是拉着三父的手,嘴里不住地喃喃:“我的儿!我苦命的儿!”我也是总跟在他的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到他要回去时,也总是不肯让他走。三父除了陪奶奶说话之外,便从不闲着,帮助家里做这做那。奶奶看着,就心疼地说:“伢哪,你歇歇!”开头几年,是他一个人来;后来成家了,带着三娘一起来;再后来有了孩子,又带着孩子一起来。在那些贫困的岁月里,家务长物,奶奶总要积攒一些鸡蛋或别的吃食,留给三父来吃。1971年奶奶做了古人后,三父来得稀少些了,也几乎年年是要来看看哥哥嫂嫂的。
三父到了黄家后,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身体出现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变化:从此不再能吃肉类的食品,包括猪油一类的动物油脂,吃了就会呕吐。对他来说最好的食品就是鸡蛋和豆腐。他的个头不高,很瘦弱的样子,无疑与这有直接关系。还有,他没有念过一天书。他到黄家后两三年,便有了一个弟弟,自然,那份读书的资格只能属于弟弟。虽然瘦弱,但却是顶呱呱的庄稼手,做事风快。而且是少有的勤劳,很少能见他闲着。他虽是养子,却承担着一个真正长子的责任。成家后,养父母一直跟随他生活,恭敬孝顺乡亲们都啧啧称赞,直到把二老送上山。他的弟弟或许因为小时候很少干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算得上半劳力,还是三父帮助他成了家。三父少语,温和,克己,友善,坚韧,敢担当,在我自幼至今的眼中,他从来就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三父前半生经历了怎样的坎坷磨难,我了解的十分有限。但1983年的一场家庭变故我清楚知道,那场骤变几乎把他击倒。我那三娘因与邻里发生口角,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抛下丈夫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撒手而去。三娘的离去仿佛晴天霹雳,泰山压顶,令三父绝望悲哀,痛不欲生。三父与三娘是乡村中那种少有的恩爱夫妻,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两人一起回娘家看望奶奶时的情景。三娘比三父小十多岁,开朗,大个,长得很好看,对三父很依恋,三父自是对妻子疼爱有加。但是人生就是如此这般的奇怪,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就是要降临到你的头上,你即使有万般的不肯接受,也不能不拼尽全力去承受、面对。中年丧妻,生之至哀。可推知当时三父是处在怎样的一个境地。
从那以后,三父似乎老去了许多。1984年暑假,我们这边的几个兄弟去帮助三父“双抢”。三父就曾幽幽地对我说,那时真的想跟你三娘去了算了。然而他还是坚强地挺过人生中最不堪的阶段,全身心照料几个弟弟妹妹,把他们抚养成人。如今弟弟妹妹们都已经成家立业,或在外面长久做工,或在家乡附近的村镇发展,各自盖了宽敞的楼房,都有了自己的天地,自己孩子;最大的妹妹新菊甚至做了奶奶。三父也是儿孙绕膝了,但他依然还居住在过去的老屋。他的眼睛现在完全不济事了,几近失明。弟妹们要他跟着他们过,也好照顾他。但是他最多住上三五天,就执意要回到他的家,摸索着过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弟妹们怎样争着孝敬,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无奈,只好轮流着去看望,带一些他爱吃的东西回去,偶尔再又把他动员出来。三父的克己由此可见,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不愿给他们添更多的麻烦。上世纪90年代中,父亲又把自己的家迁回了出生地怀宁,三父来时,便跟着哥哥一起去祖坟山祭扫,也算是认祖归宗。虽然三父依然姓黄,他让二儿子国华姓查,他这一支血脉在查姓宗族中也就有了传承。后来,差不多每年的春节,弟弟国华都要开车把老父亲送到怀宁,让老兄弟团聚,这也是晚年的三父最乐意的事情了。就这样也不肯多待时日,如何挽留也没用,依然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而走的时候又还是流着眼泪离开。
我和三父情同父子,甚至甚于一般的父子之情。这里面,在我,或许是因为不能经常相见而累积了太多的思念,或许还包含着一份家族对于三父的愧疚。妹妹新菊出生时,我跟着伯父一起去送月子礼,那是我第一次去三父的家,那年我12岁。从我的家周冲到三父家莲花山,足足有八九十华里,途中要翻越梓桐岭、朱家岭、磨尖山、黄母尖等数座大山。第二年我竟然一个人去了。去三父家和三父回家,对我来说都是少年时美好的时光,美好的期待。后来到外面工作,回去时也尽可能去看望三父。走时想留一点钱给他,虽不济事,聊表心意而已,而三父总是坚决不受。现在的三父也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这些年见到他,总要把我搂住良久,一声声地唤我的小名,那一份深深的亲情,足让我久久震颤。前年春节,老父和这边的几个兄弟一起去江西看他。他看不见是谁来了,只能听声音辨出来了谁。我有意没喊他,只是走上前搂住他。他立刻喊我的小名,把我搂得更紧,老泪也无声地流下来。我曾对三父说:您一辈子吃素,又是菩萨心肠,前世一定是位菩萨。三父笑笑说:你说的好。
没见三父两年了。三父,侄儿在这里遥祝您健康长寿!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