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旧体诗词的复兴
2014-04-14杨守森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论中国当代旧体诗词的复兴
杨守森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中国文坛上,旧体诗词的创作呈现出引人注目的兴盛之势。这一文学景观的意义不只在于文学本身,更为重要的是,体现了当代中国人对优秀传统文化的依恋,是民间正在自发积聚的一股抵抗物欲泛滥、道德溃败的文化正能量。作为一种传统文学体式,如何适应现代生活,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创新,自然也还需要人们从多方面进一步探索。
旧体诗词;当代;复兴
我这儿所说的“当代”,主要是就20世纪80年代以来而言的;我这儿说的“复兴”,主要是就旧体诗词的创作热潮而言的。在这个当代时段的中国文坛上,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是:旧体诗词的创作,呈现出日渐兴盛、大有与新诗争雄之势。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据有关统计,全国的诗词刊物已有600余种,诗词组织已达2 000余个。仅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员,就已多达1万余人;该学会创办的《中华诗词》杂志,发行量已超过了《诗刊》近一倍。值得注意的是,喜欢旧体诗词、从事旧体诗词创作的人,具有更大范围的“群众性”,有学者专家、青年学生、军人、干部、公司经理、酒店老板、农村妇女等等。几年前,我曾收到过一本签名赠送的诗词集,作者即是河北承德市大石庙镇的农村妇女傅桂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在新诗创作方面颇有成就的诗人,晚年亦纷纷转向了旧体诗词的创作,如臧克家、贺敬之、王辛笛、邵燕祥等等。
就作品来看,虽亦常见人们所诟病的空洞乏味的“老干体”,无病呻吟的“新古董”之类的平庸低劣之作,但确有不少作品,不论韵律技巧,还是意境创造,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兹举几例如下:
起灭浮沤聚散尘,何须分寸较来真。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多病可知零件坏,得钱难补半生贫。晨曦已告今天始,又是人间一次春。(启功《一九九四年元日口占》)
千古风流赋玉章,狂歌对酒笑炎凉。唐王一座金銮殿,不及床前明月光。(吴北如《咏李白》)
播雨耕云无数春,艰辛谁与问,到黄昏,暂凭薄酒长精神,新弯月,来照杏花村。潇洒对芳樽,意征雁远,莫将心目看浮沉,伤情事,过眼似烟云。(傅桂香《小重山·春耕》)
如此品位的作品,即使放在整个中国诗词史上来看,大概也不算逊色吧?
旧体诗词创作在当代的活跃,可进一步证明:一个民族,业已形成的文化传统与文学脉绪,是根深蒂固的,是很难人为割断的。与现代白话诗相比,在作为我们的国粹、经由上千年发展的旧体诗词中,深隐的无疑正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与文学脉绪。譬如,旧体诗词的某些规则本身,即是我们民族长期积淀的文化心理与审美趣味的体现;其用语的凝炼含蓄,亦更能体现我们汉民族语言文字的独特性、表意性之类优势。也就是说,旧体诗词,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文学体式,至今看来,仍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也许正因如此,虽然经受过“五四”时代白话诗运动的剧烈冲击,这类体式,不仅没有像陈独秀、胡适等人当年所主张的那样遭到彻底遗弃,反倒如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仍广为大众喜闻乐见,且正在焕发新的生机。
“五四”以来,我们的白话新诗,自然是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曾造就了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艾青、臧克家、贺敬之、郭小川、北岛、舒婷等一代代著名诗人。白话诗,自然别有优势:因其语言的自由灵活,更便于反映广阔的现代社会生活;因其通俗易懂,也便于为更大范围的读者所接受。但与旧体诗词相比,白话新诗毕竟也存在着不易克服的某些局限。最突出的是以下两点:一是由于语体本身的特征,白话诗很难达到旧体诗词那样一种凝炼程度。早在白话诗初创的“五四”时期,对白话文学运动持异议立场的《学衡》派的胡先骕先生,就曾不无道理地批评过白话诗的这一缺陷。他以当时颇受推崇的刘半农控诉贫富不公的《相隔一层纸》为例指出:“相隔一层纸一诗,何如杜工部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字之写得尽致。”[1](P116)数十年之后,资深的革命诗人萧三,亦曾有过这样的抱怨:“我总觉得,我们的新诗和中国几千年来的诗的形式(或者说习惯)太脱节了。所谓‘自由诗’也太‘自由’到完全不像诗了。”[2]二是很难形成旧体诗词那样朗朗上口的优美韵律。早在1934年,鲁迅在致窦隐夫的一封信中,就曾这样指出:“诗歌虽有眼看的和嘴唱的两种,也究以后一种为好,可惜中国的新诗大概是前一种。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3](P250)鲁迅先生的看法是对的:新诗往往有诗而无歌。如卞之琳那首很有名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虽构思奇巧,韵味悠长,意境也极为优美,但因只是可看而不可诵,也就影响了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从这个角度来看,旧体诗词创作的兴盛,或许将有助于中国新诗的反思,促进其更好地发展。
正因旧体诗词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密切关联,我们更应该意识到的是,在当今旧体诗词的兴盛之势中,实际上隐含着当代中国人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依恋,以及对回归优秀传统文化的向往。我们知道,中华民族素以重“诗教”著称。由孔老夫子亲手删定的《诗经》,即被列为六经之首。在后来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诗词也一直最被历代所看重。可以说,传统诗词,不仅造就了中国古代文学的辉煌,也培育了中国人优秀的文化人格,成为维系中华民族心灵圣洁的重要精神家园。与一般的戏曲唱词、小说、白话诗,尤其近些年来中国诗坛上出现的不避秽词浊语的“下半身诗派”“垃圾诗派”之类的白话诗派不同,中国古代诗词最为突出的特征是“雅”,即不论立意、取象、造境、寄情、用语,都以超尘脱俗的静雅、古雅、典雅、清雅、优雅为标准。即使某些原本是正常的人性欲求,或世俗物事,我们的古代诗人,也往往会设法予以雅化,而使之达致高洁。孔老夫子之所以高度推重《诗经》,即是基于对《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之类审美品性的肯定。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推崇的诗之正则,亦是“趋雅避俗”,并具体强调学诗必须“先除五俗,即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
我们知道,源于民间“曲子词”的宋词,虽有“艳科”之称,其中常见吟风弄月、男欢女爱之类内容,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正宗文体,其要则亦正在于宋代词人一直奉行的“去俗复雅”的创作追求。对此,宋末元初的陆辅之在《词旨》中,有过这样合乎实际的总结:词实乃诗之支流,仍以“雅正为尚”,“不雅正不足言词”。以具体作品来看,即如以“俗艳”著称,为“市井之人悦之”的柳永词,实际上也一直在恪守着“俗不伤雅”的底线,正如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如是评价的:柳永等人的词,“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从文化诗学的角度,我们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出,中国古代诗词的“雅”,决非仅是一般性的文学准则,而实乃一种文化精神与人格精神追求,是中国古人一直重视的“道德文章”观的体现。显然,这样的追求,不只影响了中华民族文学艺术的高迈境界,亦培育了中国历代文人的高洁情怀。此外,传统诗词所讲究的对仗、平仄、谱式之类规范,亦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中国古代文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理性智慧与人格操守。
在我国历史上,我们会看到这样一种现象,越是诗文盛世,越会少些贪官污吏。重要原因之一或许便是:经由科举录用的官员,往往本身亦多是能诗善词者,如唐宋时代的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范中淹、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等等。这些诗人官员,由于时常处于“尚雅”的诗意追求,亦与写作过程中“不逾矩”的理性陶冶相关,必会在一定程度上节制其世俗欲望,纯净其官场人格,多些超逸品性,多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怀。比如,我们很难想象,精于诗律,写出了《望岳》《春望》《饮中八仙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许多不朽名篇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警世之句的杜甫;笔力纵横,倾荡磊落,能够“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创作了大量或大气磅礴,或纯正深婉之作的苏东坡,会成为穷奢极欲、巧取豪夺的贪官。
仅从这一点着眼,我们就可以看出古代诗词在中国历史上曾经产生的巨大文化功能,也会进一步意识到旧体诗词在当代复兴的重要意义,这就是:亦决非一种普通的文学复古欲求,更不是一般所说的恋旧心理的表现,而是我们这个民族,面对当今物欲泛滥、道德溃败、人心不古的现实,民间正在自发积聚的一股坚毅不屈的文化抵抗力量,其中隐含着的,应当正是我们伟大民族文化复兴的希望。与当代白话诗乃至整个当代文坛、乃至全社会在精神方面的某些下行趋势相反,在中国当代旧体诗词作品中,我们会看到,其中洋溢着的更多是清纯之音,充盈着的更多是雅正之气。可以相信,钟情于这样一种清纯之音,浸润于这样一种雅正之气者,人格必会更为纯正,至少不大可能成为丧尽天良的为非作歹之徒。可以相信,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钟情于此,形成越来越强盛的这样一种审美追求,我们的社会现实,也必会大为改观。
当然,我们也应清醒地认识到,作为一种文学体式的旧体诗词,毕竟是一种属于历史形态的完成式,“时序交移,质文代变”(刘勰语),如何适应现代生活,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如何在“旧瓶”中装出“新酒”,是旧体诗词能否真正再现辉煌的关键。而正是在这方面,我们的理论界,尚关注不够,研究不足。我们的创作界,也还缺少更为积极大胆的探索。就具体作品来看,虽已不乏佳作,但整体影响,毕竟也还无法与新诗相比。有的诗人,虽已颇受推崇,但也还很难说已经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为了促进中国当代旧体诗词的兴盛发展,我以为,在以下几个方面,需要我们进一步努力。
一是应进一步加强真正学术化的诗词批评和理论探讨。中国当代诗词的创作虽然已很兴盛,作品很多,但理论批评和学术研究还比较薄弱,特别是在评论方面,真正切实探讨问题的、分析不足的比较少,更多的还是不无夸耀性的肯定与表扬。与其它文学体式相比,旧体诗词的篇幅精致,文字简约,这在诗句锤炼、修辞用语等方面,就更要经得起挑剔与品评。而正是在这些方面,我们还是存在不少问题的。如,我们的当代诗词作者,甚至包括一些大家,似乎还缺乏古人那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求索精神。即如成就很高的聂绀弩先生的作品,就给我这样的印象:率性有余,推敲不足。但目前的有些评论,却往往在不加分析地一味赞美。举个例子,聂先生在《给马飞天送饭》一诗中,这样写一位女拖拉机手:“车上姑娘和汗下,雨中芍药让人清。”且不说与“和汗下”相对的“让人清”牵强费解,有为了对仗因词害意之弊,句意亦经不大起推敲。我从小就生活在农村,是很熟悉拖拉机的,知道开拖拉机是个技术活,不是体力活。这样一种“技术活”,且又是在一个“风高能卷千重土”的夜晚,开拖拉机的“姑娘”是不大可能“和汗下”的,这样写恐是不怎么符合生活真实的。而一首有违生活事理,失去可信性的诗,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好诗,但著名学者舒芜给予的评价是:“这不仅是写她形象的美丽,而且写出了她在沉重的劳动中,仍然保持了人的美和尊严。”(《毁塔者的声音》)如前所述,“驾驶拖拉机”如何能算得上是“沉重的劳动”?这很让人怀疑,舒先生可能不太了解“驾驶拖拉机”这一工作。且,“劳动”本身就是值得赞美的,不是屈辱,也不是折磨,从聂先生诗的本意来看,显然也是在赞美那位女拖拉机手,而这又如何扯得上“保持了人的美和尊严”?这样一类不切实际的推崇,尤其是出自舒芜这样的名家的溢美不实之论,实在是不利于中国当代诗词创作水平提高的。我还可以举个例子,聂先生在《清厕同枚子之一》中有句“香臭稠稀一把瓢”。粪,有“稠”有“稀”,没问题,而说粪有“香”有“臭”,就有点莫名其妙了,粪怎么“香”啊?诸如此类,我觉得都因缺乏严格推敲,尚难经得起仔细品评。但愿我这不是吹毛求疵。
二是作为常识,我们知道,优秀的文艺作品,一定是作者内在生命冲动的产物。与之相关,真正成功的艺术创作,不能仅是依赖于某些技艺操作的训练,某些形式的表面模拟,更为重要的是,要基于真诚的生命体验;更不能别有他图,不能将其作为达到别的目的的手段,而应是一种生命追求,甚至是一种人生活法的选择。我们的古人为什么留下了那么多好诗?我想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我们的历史上,形成了一种美好的传统,即在许多时候,人们不是为写诗而写诗,而是已将写诗转化为一种习惯性的生活方式。因习惯使然,故而每到一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就会有按捺不住的写作冲动,就想写一首诗,来一首词。这样的写诗作词,也就颇类乎于今人的写日记。那样一种诗日记般的写作,因是缘之于内在的生命冲动,而不是为了发表谋名,或参赛评奖,或邀功讨好,因而自然会更富于作者自己的生命灵性,作品也就会更具动人的力量。但在我国当代诗词创作界,我们会看到,有不少作品,特别是那些为了“纪念”什么、“庆贺”什么而为之的作品,有的虽格律严谨,体式周正,思想内容也很好、很健康、很重要,却没什么个性,很难令人感动,重要原因即在于:缺乏真切的自我生命体悟,其中呈现的不过是故作声势的空泛意绪,或只是在重复报纸社论或有关文件中的意思而已。这样的诗,这样的词,也只不过是徒具诗词的形式而已。更有不少作者,写诗填词,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或应景趋时,这当然也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针对这些现象,加强学术性的研究与批评尤为重要。
三是应注重中国当代诗词的编选工作。在一般人看来,诗文的编选,似乎是一件很简单、很轻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为之的事情。而实际上,编选本身是一个审慎的学术研究与艰难的劳作过程,不仅需要海量的阅读比较,更需要真正艺术的眼界与判断能力。这样完成的一部选本,亦乃学术研究的结晶。编选工作,对于扩大某一文类的影响,促进其相关研究,亦意义重大。我们的唐诗,之所以得享盛誉,倍受重视,与前人下功夫编辑的唐诗选是有重要关联的。你如果读全唐诗,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唐诗也并非高不可攀,全唐诗中,也有大量不可看的平庸之作。人们推重唐诗,依据的实际主要是标志着其文学高度的唐诗选。同理,中国当代诗词,虽创作活跃,亦不乏精品,但在文学界的声誉,之所以还不是很高,普遍性的社会影响,也还不是很大,原因之一即是:某些真正高水平的作品,尚被淹没在大量的平庸之作、低劣之作之中。近些年来,中国当代诗词的编选工作虽已受到重视,也已有一些选本出版,但我的感觉是,由于编选者眼光的局限,或是其它某些外在因素的制约,还不够精当,不够权威,因此也就难以获得读者的广泛认可,也就难以产生大的影响。我想,有关学者或研究机构,如果能以严格的学术标准,以真正艺术的眼光,编选出一部类乎清人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那样一部《中国当代诗词三百首》,必会大受欢迎的,也必会进一步推动中国当代诗词的繁荣与发展。
[1]中南区七所高等院校.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G].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
[2]萧三.谈谈新诗[J].文艺报,1950,1(20).
[3]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张东丽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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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3842(2014)05-0018-04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5.03
2014-06-12
杨守森(1955—),男,山东高密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