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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性文学的讲授

2014-04-14马丁普契纳著史元辉译

关键词:世界性文学世界

马丁·普契纳著,史元辉译

(1.哈佛大学 比较文学系,美国;2.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两种经历形成了我对于世界文学的探讨方式:一个是讲授世界文学,多数隶属但并不专属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名著计划;另一个是担任《诺顿世界文学选读》(第3版)主编的工作。在这两项工作中我必须要面对的主要挑战,很简单是世界文学显然有要将所有文学囊括起来的抱负。当我告诉人们我感兴趣的是世界文学时,他们经常难以置信地询问“你意思是所有的一切吗?”但是即使“世界文学”好像真的渴望实现这种不可能的总体性,它事实上总是涉及到比总体要少得多的东西。当然这种“比总体要少”的表述在世界文学选集(还有摘要集)这一个案中肯定是符合事实的——因为空间有限这一极为现实的原因,不过应当补充一句,《诺顿世界文学选读》已经从大约400页增加到了超过6000页。但是它却不能而且也不应该无限制地增加。尽管有一种扩张逻辑,世界文学却不能意味着要将越来越多的文学日益增加地收入进来,而且不仅仅是为了现实原因。为了达成一个世界文学的合适概念,我们得限制它的意义,明确在什么意义上世界文学是外在于企图将整体容纳进来的积累过程的某个东西。

我已经认识到了不能再将这种不完整视为一种需要克服的障碍,而应将其视为一种在课堂上、在编选选集工作中以及当要表述支持这两者的概念框架时需要接受的原则。的确,不完整性可以一直上溯至世界文学概念的源头:对于歌德而言,世界文学的时代一直处于形成中,一直在到达过程中,但是还一直没有抵达:“世界文学的时代已经临近了,人人必须努力加速这种接近”。这里我们有一个悖论,它会继续标示世界文学的特点直到今天:世界文学近在咫尺,它已做好被抓住的准备,然而我们依然不能完全抓住它;我们不能将它和它的抵达视为当然。相反,我们,我们每一个人必须努力促进它的接近。这种努力让我们想起浮士德最明显的特征,而如果没有这样的努力世界文学的抵达将会被推迟,也许是遥遥无期的。世界文学的这种未来的短暂性好像已经由马克思和恩格斯解决了,当他们几十年后因叙述资产阶级资本主义而提起这个术语时。现在世界文学已经来临了,是通过《共产党宣言》中几个最著名段落其中之一所描述的一个过程来临的。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革命效果是以戏剧性的现在时态叙述的,这种革命效果是以世界文学的来临而达到其顶峰的:“并且从无数民族文学和无数地方文学中产生了一个世界文学”。不过,尽管使用的是现在时态,《共产党宣言》却描述的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过程,这个过程尚未完全结束。世界文学依然在形成的过程中。

在我的经历中,将《浮士德》和《共产党宣言》放在一起讲授,同时眼睛还要盯着世界文学,效果挺好的。《浮士德》是在这个博士的书房开始的,也就是说,这个书房有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包括希腊悲剧这个世界文学的主要部分。然而,我们很快就从这个世界文学的集中积累之处走开了,我们走出了书房:由墨菲斯托做向导,浮士德想看看这个世界,而且做到了。这部戏剧的情节本身从书本搬到了现实世界上。《共产党宣言》使它本身可以像世界文学一样同等效果地讲授,不仅仅是因为它在一个关键时刻提到了“世界文学”。更重要的是《共产党宣言》的形式本身创造了一种完全新型的文体。因为《共产党宣言》不仅仅谈到了世界文学,而且它自身,通过它那迫切的文学形式和语气,努力促进世界文学的到来。当我将《共产党宣言》当作文学来教时,我强调一个文本的这种比其他的文本都更想介入这个世界的表述维度。但是还有另一个维度甚至更重要:《共产党宣言》是一个将自身表现为独特世界文学形式的表述文体。它被精心表述以便可以用多种语言迅速翻译和传播,而这就是目前正在形成中的一种新型国际性世界文学。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轻描淡写了宣言原本是用德文撰写这一事实:它几乎好像不是用任何具体语言撰写的,而是从开始就是为翻译准备的。

歌德·马克思以及恩格斯指出世界文学在时间上的开放性,指出它从来未曾认为自身已经完备,因此是面向未来的。同时,人们必须面对整体性的挑战,即世界文学努力要将所有的文学囊括进来;从地理学角度来说,这毕竟被内置进构成这个术语的结合体中了:文学与世界。我这儿的方式将是不把“世界”理解为一个对整体性的渴望,而是将之理解为限制另一方即文学的术语。世界文学不仅仅是文学全体。确切地说,世界文学是一个文学的子集,这个子集与世界保持着一种至关重要的关系。就它与世界有关而言,世界文学是一种文学:一种世界性的文学。

如果“世界”限制着文学,那么世界文学就将不得不成为为世界写的文学,这种文学和世界相关而且介入了世界。它也意味着文学已经被世界接纳,从争夺支配地位的斗争中浮现出来了。这并不意味着世界文学是胜利者的文学。相反,它是一种从这种斗争自身中崛起的文学。我的世界性文学的概念可回溯至爱德华·萨义德关于奥尔巴赫的那篇文章,其中他将奥尔巴赫称之为“现世文学的批评者”。

正是从这个有利地点出发,我打算重临那场困扰世界文学的争论,尤其是那些从一开始,就利用这些经典争论的世界文学选集和摘要集。我这儿具体谈的是美国的情况,在美国世界文学的形式成了持续扩容的世界文学选集。同时在这儿,世界文学也成了一个极度地方性的事情,这居然是真实的。世界文学与像诺顿之类的选集有关的观念主要存在于美国,其原因与洪堡特的大学理念被引入与开花结果有关,与多元文化主义历史有关,也与大规模的文化介绍和文学课程有关。①一些主张认为美国世界文学选集是帝国主义工具,通过它们“台湾或尼日利亚的学生将会通过美国组织的英语翻译来学习世界文学”,这些说法在选集的现实、分配以及实际使用方面都没有依据基础。在美国,世界文学以所谓的西方经典集的形式历史性地出现了,通常被称为西方名著,然后再渐渐补充上非西方名著,直到“名著”这个术语被丢弃并且被“世界文学”的名头取而代之。(我只想顺便指出,足够有意思的是,“世界音乐”这个术语却经历了相反的过程而且现在可以精确地描述非西方音乐。)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经典争论导致世界文学选集的极度扩张,开始了一个由累积模式操控的时期:越来越多的文学不得不被包容进来,而且不仅那些所谓的名著。

整体而言,世界文学的教学也是如法炮制,许多以前的“西方文学”或者“西方名著”课程纷纷让位于世界文学。我自己在哥伦比亚的经历就被一个不同的、更加开放的追加模式所操纵。那门两年的连续课程,叫人文文学,是作为一种补救性课程开始存在的,以便保证来自多种背景的学生能够了解西方文学的基本经典。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它固守着它的西方定位,但是多年以来一些配套课程开始增加了,以便表述其他的文学传统和文化。在我的教学经历中,这样是利弊并存的。人文文学课的第一学期,这课程通常就这样叫,是严格围绕希腊文学组织的,加上圣经,然后开始一连贯的阅读。它没有成功地产生出一种不同文化间的互相连通感,同时也没有成功地制造出不同文化间的一些令人吃惊的联系。这却是真正世界文学课程的优势,它可以追踪文体的迁移,比方说叙事结构从印度到阿拉伯世界再到西方中世纪。

经典的争论是极有价值而且必要的:按照歌德和马克思的说法,它促进了世界文学的来临——当然是作为选集的题名。同时,经典方面的争论将世界文学引上了歧路,当然是在世界文学发展到世界文学选集时,导致将越来越多的短小节选容纳进来,为了遵循代表性逻辑,同时也面临危险,变得只具有一些象征意义。世界文学选集倾向于成为一种采样器,为了努力体现总体性——现在成了多样性—通过许多小片段。这种毫无限制的包罗万象的总体性目标需要被放弃,而我们需要回归歌德和马克思的世界文学观念。用经典争论的术语来讲,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形成一种观念,即将世界文学视为整体采样器以外的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基于被限制起来的世界文学观念的。按照我的建议,世界性文学提出一种限制的观念,目的不在于讲述一个整体的故事,而在于讲述一个结合体的故事,一个关于文学和世界的故事。

这个结合体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不仅包括文学对世界做的事情、用世界做的事情,而且还有文学创造不同世界的能力以及应对这个现存世界的能力。这儿我想起了尼尔逊·古德曼(Nelson Goodman)以及他对于“世界创造”的研究。当我开始从事选集工作时,我并未期望这一点会很重要,但是渐渐地它居然成了中心。事实上,正是这个对于世界创造的强调将我引向了与采样器相反的方向,使我和我的同事们想起了纳入长段节选甚至完整著作的重要性:在最后的分析里,只将完整的作品展开并且创造若干完整的世界。按我的理解,世界性文学也是那样的:创造世界的文学。

在教文学时,我渐渐发现我记住了学生们第一次阅读文学作品的主要经历是他们进入一个世界的经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努力为自己定位,努力要发现什么规则在此适用,这个世界又是如何拥有那些物件和人物的。情节往往倒是其次考虑的,情节是展开这个新奇世界的载体,学生们要在这个世界中居住好几个小时。的确在我看来,世界文学必须考虑到文学这个首要功能:它创造着不同的文学世界。

让我继续推进至这个术语的另一个层次。这世界所接纳的文学也是这个世界挪用、接受、曲解、利用以及虐待的文学。这种文学位于莱奥内耳·特里林(Lionel Trilling)一度声称的“一些既黑暗又血腥的十字口,在此文学与政治相遇了”的地方。世界性文学是处于帝国、征服的受害者和促进者奴役下的文学。因此在我们的选集中,我们努力将文学的这种层面突出出来。世界性文学不是离散的、脆弱的和友善的,但是却被这个世界拥抱,它是为这个世界创作的,而且也是为了世界性目的服务的。世界性文学必须将帝国——古代的还是现代的,都视为世界文学创作的一部分。

文学卷入世界性既包括政府与帝国,集体起源和民族命运的叙事,而且也包括经济事务。在此我看到了世界文学经常被描述、但却也常常被误解的另一面。人们经常听到抱怨说世界文学太现世化了,意为世界文学太看透这个世界了,在世界市场方面太精明了,歌德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市场是世界文学的中心力量。对于歌德而言,世界文学意味着不同民族和地区所产生的文本通过翻译就可以面向所有人了,从而促进彼此的理解:这是世界文学对于世界和平的贡献。当然,这个经常是教授世界文学的理由,它促进了不同文化的互相理解。

对于歌德而言,翻译如此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它有关于德国对于世界文学的具体贡献。歌德对德国的展望就是它将为世界提供种种翻译。在上文中,我引用了歌德那段关于世界文学时代的著名话语,之后一段时间他写了这番话:“……无论谁居住在各民族供应他们产品的市场,只要他懂得并且学习德语;他就可以一边做翻译,一边获取利润”。歌德将世界文学视为某种东西,不但与文学产品相关,而且和它的分布和翻译相关。换句话说,世界文学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制造出来的,在翻译的市场制造出来的。当然,这个制造世界文学的世界市场,被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资产阶级世界文学观念里给予了一个中心地位。戴维·达姆若什(David Damrosch)将世界文学界定为“在翻译里有所增益的”文学,就指的是分布与翻译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世界文学的贬低者们会感到占理了:这就是我们一直疑虑重重的东西:世界文学是一个市场策略!

世界文学极为现世这一特性的最好例子,当然,在美国:我想到了马克·吐温,如果有一个非常现世的文学推销者的话,他要算一个,他是作家作为企业家的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镀金时代》,是与查尔斯·达德利·华纳(Charles Dudley Warner)合写的,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时代的,这个时代有时也被称为19世纪后期的第一个全球化时代。《镀金时代》作为对于贪欲与政治的有力控诉,在我们这个镀金时代似乎不止一个方面显得恰当其时;足够恰如其分的是,它关注的是土地投机,主角是一个企图以密集游说活动说服政府收购其土地的女继承人。这个交易最后黄了。作为对照,小说本身却成功了,出版后头两个月就卖了35 000册。吐温忍不住又利用了这次成功,他随后将布里安·塞勒斯上校这个人物放置进一部流行剧中,演遍了整个美国。

《镀金时代》的确非常成功这个事实不是我的重点。值得注意的是,吐温和华纳事实上已经将他们的书作为“世界文学”推向市场了。他们从不同语言和不同手迹中做一些简短的引用,包括象形文字、中国字和冰岛文,将这些文字与许多其他的一道放置在每一章的顶端,表面上既不相关也不解释;也没有翻译。他们怎么想的?在前言里,他们给出了下面的解释:

遵循学术上的惯例将醒目的文学片段放置在每章之首,这无需道歉。的确,瓦格纳曾经认识到,这样一些含糊地暗示了下文事情的题头,能够快意地点燃读者的兴趣,而又不完全满足他的好奇心,我们希望这一点在这个当前事例中能成为事实。

我们的引用被设置为许多种语言,这样做是因为这本书要在其中发行的那些国家没有几个人能够读懂他们自身以外的任何语言;然而我们又不是为了一个特定阶级、派别或国家写作的,是将整个世界纳入进来的。(吐温与华纳1994:xxii))

如同经常与吐温打交道一样,人们一定要小心不能将这信以为真。首先,那些“醒目的文学片段”据说放在那儿是为了刺激读者或者买主的胃口,同时又不完全满足它。这样的话挺好。但是,当然吐温和华纳不可能郑重地表明他们的书是为讲埃及语的人而写的,而且即使这两个作家使用了口语引用,书页顶端的几个文学片段也肯定不会吸引那些不懂英语的读者或者买主,尽管这种做法可能很令人怜悯。不,这些引用不是针对那些只懂自身语言的不幸读者的,因此《镀金时代》也不是针对“整个世界”的,而却的确是为了英语使用者。吐温在此是在玩一种正在出现的世界文学修辞手法,世界文学被看成了超越民族的多语言文学。对我们而言,这是一种对世界文学的熟悉定义,各种各样用古语和现代语写就的文本片段。吐温采用了这种世界文学观念,戏仿它,然后又将它转化为一种为了国内市场而准备的市场化策略。

我不打算为吐温辩护。但是我们要想形成一种对于世界性文学的良好定义,我想我们需要将吐温,连同歌德和马克思,视为一个认识到了世界文学与世界市场关系的作家。我坚信,这一点也应该在世界文学的教授中起一定作用,尤其是当代世界文学。例如,我经常收入库切的小说《伊丽莎白·科斯蒂洛》中的一章“非洲的小说”,在这一章中这位澳大利亚作家和一个故知旧友在一艘游艇上大谈文学,对于文学及其讲授在世界市场上的作用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隐喻。

世界性文学的另一个维度比起世界文学与世界市场的关系而言,一定会更有争议的:那就是它与宗教的关系。这个,毕竟,是“世界性”的原初含义:面向此世而不是来世的态度。宗教问题也涉及世界文学选集的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也就是这一事实,即文学的理解会因为时间和地点的变迁而发生戏剧性的、根本性的变化。的确,文学自身的观念是相对晚近才制造出来的。而且即使在这个词的拉丁语传统中,我们的文学观念也是一个明显后罗马时代的东西。在收集不同作品时,从经典的中国智慧文学经过地中海盆地的基本史诗,再到希伯来圣经,新约和古兰经,更不用说那些在现代时期记录下来的各种各样的口头文学,我们显然正在将一个现代的文学观念强加于一系列极度多样的文本之上。

在我们从事《诺顿选读》工作时,我的同事们和我努力将这个问题变成一种有价值的东西:我们正在将那些直接针对这些彼此相异的文学观念的文本收进来,以便学生们在选集中能够发现正面回应这个问题的材料。这是一个务实的解决方案:不是强加一个单一的文学观念,我们只是将不同的文本收集起来,强调它们不同的文学性形式,包括在哪些方面它们不能被最近的文学或文学性观念所理解。

在教室,这种同样的方法也管用。我曾经为从正统犹太人到福音基督徒的各种各样的学生讲授过几次希伯来圣经和新约。我一开始就宣布这项计划:我们把文本当文学来读。我记得一个学期,当时一个正统犹太教学生真地陷进去了,他刚从耶什华大学转到哥伦比亚,他将他的文本知识和阐释技巧运用到这项文学计划上来了。无疑这种“世界性”阅读计划是时代错杂的:希伯来圣经不是为了在20世纪美国大学课堂里进行文学讨论而写就的。但是事实上,在人文文学课程大纲或者其他世界文学大纲或选集上的文本,除了最近的作品可能是例外,没有一个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写就的,甚至头脑里都没有这种可能性。

然而,在概念层面上,这种解决方案只是部分性的。它并不针对世界文学面对这个问题的方式,其中包括,并且尤其包括面对世俗文学性问题的方式(而且也包括面对现代文学性中的宗教寓意,即所谓“艺术的宗教”,等等)。将宗教文本容纳进一个世界文学选集是否意味着在它们身上强加一个世俗的文学观念?在此我希望世界性文学的概念能够帮我们在宗教和世俗化之间进行调和。说起我所理解的世界性文学,它和简单坚持一种世俗文学观念不是一回事。这种区别很关键。作为一种观念,世界性文学并不像世俗的事情和世俗化工程所做的那样将自己和宗教对立起来。相反,通过指向这个世界,世界性承认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它只是说它将只关心这个世界(任何情况都一样)。同样地,世界性文学并不努力要将宗教文学世俗化;它只是说在它的概念框架里,会以世界性的方式来看待文学。这个包括文学为了这个世界而调动起另一个世界的种种方式。一个文本的宗教化合价将会被考虑,但是它是从它的世俗性结果来看待的。

文学的世俗性这一特征将我带到我要谈的最后一点。我一直强调文学与我们这个世界,而不是与下一个世界的关键关系。还有,文学,所有的文学,也许尤其世界文学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关注方式之一是通过为它建造一些替代性选择。打开任何一本选集,翻到任何一页,你就会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在许多方面与我们的世界相连结的,但它们也有意地,努力将它撇在后面。即使所有的文学都创造世界,还是有一些具体的文体会突出这个功能。它们当中就有种种创世神话,而且因为这个原因艾米丽·威尔逊(Emily Wilson)和威布克·德尼克(Wiebke Denecke)在诺顿选集新版中创建了一个版块,叫做“创世与宇宙”以表现世界创造的这一层面。现在,人们完全可以说创世神话过去有,而且现在依然有一个针对我们这个世界的解释功能。然而,同时,它们所做的是创造,给我们在宇宙范围上展示一个世界。这儿的关键是这些世界,连同文学的其他所有世界,都是可能的世界,替代性的世界,但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世界和一些现存世界的展示方式一样。在一定程度上,这些由文学创造的可能性世界首先是世界,它们要求和我们的世界有关系:它们依然有世界性。

我曾经强调过,体现世界文学几个特征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包括对于跨文化交通和联系的兴趣,文学与帝国的关系以及最后世界创造的作用,是玛雅人的史诗《人民之书》。《人民之书》是根据来自玛雅经典时期的材料,并以玛雅字形的形式存在的。这种书写的主要功能是作为一个记忆工具,以便在口头表演时使用。这个原初的书写形式,不知怎么回事很快就丢掉了,或者被藏起来了,当西班牙人登陆并开始焚烧文化器物的时候。在这儿西班牙帝国的破坏性现实非常严酷地与《人民之书》中的生活交叉起来了,后者不得不转入地下。但是,这种生活却没有留在那儿。1554年与1558年之间,一个在拉丁语字母方面受过训练的玛雅人写下了一个完整的、成形版本的《人民之书》。在18世纪早期,弗兰西斯科·希梅内斯(Francisco Ximénes),一名在奇奇卡斯特南戈镇上担任教区牧师的修道士发现了那个抄写版,将它抄写了下来并且加上了西班牙语翻译。西班牙帝国几乎破坏了这个文本;但是,通过将拉丁文字带给玛雅人,帝国也促成了这个史诗的记录和文本翻译,从而保证了它作为世界文学的最终地位,成了一部全世界阅读的文本。它在我们的选集里有重要的地位,在其它的选集里也一样。

《人民之书》也是一个跨文化影响与回应的例子。由于是在征服之后被记录下来并且被阐释的,它含有一层基督教的影响,尤其是来自希伯来圣经的影响。更有意思的是,里面有一个洪水的故事,有可能是从西班牙语里引进的。圣经版本的洪水,当然,它本身可能是从更为古老的《吉尔伽美什史诗》那儿派生出来的,或者至少和它平行。无论如何,我们这儿有一个故事,它存在于最早的一部文学作品中,既在希伯来圣经里有回应,也在中美洲有回应。

最后,它是一个创造世界的故事。首先,《人民之书》的确是以一个创世故事开始的,涉及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连续的世界创造。这个文本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人的创造。在真正的人出现之前,几次不成功的尝试导致各种各样人体模型和猴子的出现。最后,一旦这个史诗从神、象神的祖先转移到人类和他们这一代时,世界创造就获得了另一种维度:这个世界的命名。这部史诗命名了这个世界,也就在这个意义上创造了玛雅世界,占有了这个世界,将其据为己有。命名这一行为在这个文本与玛雅世界的关系方面很关键,从这个文本的最后一行来看这个就很清楚了,这一行是由其抄写者兼翻译者回顾性地写就的。这个抄写者为我们留下了一段哀叹:“关于基切的存在这就足够了,因为已经没有地方去看它了”。我在这些最后的几行中听出了一种失落感,一种悲叹。原初的书被藏起来了,或者丢了;不管怎么说,它正在被我们阅读的直译所替代。但是不仅这本书和玛雅人自己藏起来了,而且它们的文化也面临威胁。《人民之书》已经创造了一个世界,描述了这个世界里面重要地方命名的过程。那个世界,《人民之书》的那个世界,已经变了:它再也看不到了。

总结一下:我一直努力要形成一个世界文学的概念,它会逃避传统上针对世界文学对总体性渴望的一些批评,从一种限制性意义上将它理解为为了这个世界的文学,由这个世界接受和创造,面向这个世界市场,面向这个世界而不是下个世界,同时在文学其他可能的世界性问题上不表明态度;最后,世界文学突出了文学的这种创造世界的力量,这个已表达出来了,在世界创造神话里,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在文学将一个世界展现为世界时。这个定义既是概念性的,也是务实性的,它源自于对“世界文学”这个术语历史的分析,也源自于我在《诺顿选读》方面的工作以及我的课堂经历。确切地说,它是一个不完善的定义,但是再说一遍,不完善是而且会一直是世界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这个特征我们应该视为它的一个最明显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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