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桂馥与周永年交游考述*

2014-04-11丁秀菊

关键词:四库全书借书

丁秀菊

(山东大学《山东大学学报(哲社版)》编辑部,山东 济南,250100)

桂馥(1736-1805),字冬卉,号未谷、云门,晚号老菭,别号渎井复民,山东曲阜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官任云南永平县令。擅长碑版考证,兼精书画诗文,尤工分隶篆刻,是清代著名学者、文字学家、书法家、篆刻家,《说文》四大家之一。著有《未谷诗集》、《说文解字义证》、《札朴》、《晚学集》、《历代石经略》、《续三十五举》、《缪篆分韵》等。

周永年(1730-1791),字书昌,一字书愚,号林汲山人,山东历城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官任翰林院编修、贵州乡试副考官等。好读书,喜收藏,是清代著名学者、藏书家,撰有《儒藏说》18篇、《水西书屋藏书目录》、《借书园目录》、《借书园藏书目》等。

桂馥与周永年的相识,始于他外出游学初期。历史上,济南地区属于齐国,而济南郡治曾设在历城。明清时,济南成为山东省治,是山东地区的政治中心,也是贯通中国南北的一个大枢纽站。桂馥自曲阜外出游学,济南是必经之地。这样,桂馥与同好读书的历城人周永年相识,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之事。二人年资相仿,志趣相投,其后往来密切。他们切磋问学,一起筹建借书园,一同纂修《四库全书》等等,在共同的工作、研究中建立了深厚友谊。周永年对桂馥治学方向的影响尤其大,他们亦师亦友,亲如兄弟。

一、切磋问学

周永年“于经史、百氏之言览括略尽”,“于宫室制度、登降仪节讲求甚悉”①[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经学造诣深厚。在治学方面,他既给桂馥以方向上的精心指导,也有具体问题的交流与探讨。

桂馥早年涉猎广泛,凡高头讲章、杂家帖括、唐宋文集等等无所不读,因此博学多识,“三十后与士大夫游,出应乡举,接谈对策,意气自豪”②[清]桂馥:《上阮学使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3页。。对此,周永年却非常不屑,指出桂馥不喜治经、博而不精的弊端。关于这一点,桂馥在给阮元的信中曾有追述。在《上阮学使书》中,桂馥写到:

自束发从师,授以高头讲章、杂家帖括,虽勉强成诵,非性所近。既补诸生,遂决然舍去。取唐以来文集说部,泛滥读之,十年不休。三十后与士大夫游,出应乡举,接谈对策,意气自豪。周书昌见嘲云:“君因不喜帖括,遂不治经,得毋恶屋及鹊邪?涉猎万卷,不如专精一艺。愿君三思。”馥负气不从也。及见戴东原为言:“江慎修先生不事博洽,惟熟读经传,故其学有根据。”又见丁小雅自讼云:“贪多易忘,安得无错!”馥憬然知三君之教我也。前所读书又决然舍去,取注疏伏而读之,乃知万事皆本于经也。①[清]桂馥:《上阮学使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3页。

桂馥生活的乾嘉时期,正是清代朴学的大盛期。诚如梁启超所说:“清儒的学问,若在学术史上还有相当价值,那么经学就是他们唯一的生命。”②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2页。桂馥只知道“泛滥读之”,不事治经,自然会遭到周永年的嘲讽。不过,这的确给桂馥指明了正确的治学方向。

清儒治经推崇汉儒。他们认为,汉儒近古,其解经更接近于事实,更接近于古人的思想。如阮元曰:“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汉人之诂,去圣贤为尤近。譬之越人之语言,吴人能辨之,楚人则否。高、曾之容体,祖父乃见之,云仍则否。盖远者之闻,终不若近者之实也。元少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乃愈得其实。”③[清]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研经室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47页。汉代与清代相隔1500余年,要想正确理解汉代经说,必须借助文字训诂之学。所以清儒治经,倡导把学术全部纳入考据的轨道,通过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校勘学、考据学等方面的研究来疏通、证明汉儒经说。惠栋曰:“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④[清]惠栋:《九经古义原序》,《四库全书》第191册《九经古义》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62页。戴震曰:“宋儒讥训诂之学,轻语言文字,是犹渡江河而弃舟楫,欲登高而无阶梯也。”⑤[清]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7页。阮元曰:“舍诂求经,其经不实。”⑥[清]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研经室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47页。又:“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错误,跬步皆跂,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是故正衣尊视,恶难从易,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精校博考,经义确然,虽不踰闲,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⑦[清]阮元:《拟国史儒林传序》,《研经室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47页。等等。受他们的影响,桂馥认识到了训诂之于治经的重要性,认为“士不通经,不足致用。而训诂不明,不足以通经”⑧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43页。,开始走向了以训诂而明经的治学之路。可以说,周永年的当头棒喝,为桂馥打开了全新的治学门径。

在周永年、戴震、丁杰等的教导、影响下,桂馥治学由博而精,开始走上了研治《说文》的漫漫长路。研治《说文》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尤其是博引经籍“义证”《说文》,更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大工程。既要广览、爬梳各种古代文献典籍,又要将每个有关的字词、义项予以分类、整理,这在全靠手工抄写的清代谈何容易!仅凭一己之力,又需要多少时间?桂馥遍读经书典籍,“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⑨[清]蒋祥墀:《桂君未谷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4页。,矻矻孜孜校治《说文》20年后,依然未能穷其根柢,一度陷入进退无措的尴尬境地。在这关键时刻,又是周永年予以开示、鼓励。周永年说到:

昔郭景纯注《尔雅》十八年而成,馥之学万不及景纯,而《说文》名物十倍《尔雅》,扬子云所谓白纷如也。⑩[清]桂馥:《上阮学使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3页。

“一言点醒梦中人。”周永年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令桂馥顿开茅塞。随后,桂馥更加用心于《说文》校治,前后花费40年,终于撰成皇皇巨著《说文解字义证》50卷。可以说,桂馥之所以专事于《说文》研究,周永年功不可没。

周永年嗜书多闻,过目成诵,却不喜著书立说,“自谓文拙,不存稿”①[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在与桂馥同游书肆时,他就著述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此,桂馥详细记述曰:

往客都门,与周君书昌同游书肆,见其善本皆高阁,又列布散本于门外木板上,谓之“书摊”,皆俗书。周君戏曰:“著述不慎,但恐落在此辈书摊上也。”他日,又言:“宋、元人小说盈箱累案,漫无关要,近代益多,枉费笔札耳。今与君约,无复效尤。”馥曰:“宋之《梦溪笔谈》、《容斋五笔》、《学林新编》、《困学纪闻》,元之《辍耕录》,其说多有根据,即我朝之《日知录》、《顿吟杂录》、《潜丘札记》,皆能沾溉后学,说部非不可为,亦视其说何如耳。”②[清]桂馥:《札朴序》,桂馥:《札朴》,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页。二人的对话饶有意味。周永年认为,如果著述漫无关要,是徒费笔墨,还有可能沦落为书摊;桂馥认为,著述不是不可,关键在于如何著、如何说。事实上,他们是殊途同归,看法是一致的,即著述要小心谨慎,要有根有据,要“沾溉后学”、有益于世。这一点,在他们的治学实践中有充分体现:周永年“自谓文拙,不存稿”,因此只有《儒藏说》传世。其“儒藏之成,可以变天下无用之学为有用之学”③[清]周永年:《儒藏说》,王绍曾、沙嘉孙:《山东藏书家史略》,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86页。的观点,推动了《四库全书》的纂修,并对后世的藏书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桂馥则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坚持审慎细致、严谨务实的方针以治学,撰述了《历代石经略》、《续三十五举》、《缪篆分韵》、《说文解字义证》、《说文解字签注》、《检说文难字法》、《说文部首读》、《说文解字校勘记残稿》、《晚学集》、《未谷诗集》、《札朴》等多部著作。桂馥著述不仅数量多,而且极富学术价值,从而以实际行动践行了与周永年的约定。

周永年是桂馥的治学导师,也是桂馥的同道益友。二人常常就一些具体问题交流看法,如“堪舆”问题。“堪舆”即风水,指住宅基地或墓地的形势,也指相宅相墓之法,非常高深玄奥。周永年知其“易晓而难精”,因此劝桂馥谨慎对待,切勿造次。曰:“前来札言堪舆事,此事易晓而难精,慎,勿造次。《灵城精义》等书,亦非一时所能即解。《萧仙全书》宜细玩之,中多微言也。抄书之事,终多掣其肘者,亦所谓得寸则寸耳。南涧寄书一部又一纸,新有自广中来者,言去其潮阳,惟恐不速,海疆俸满,或亦可循例升也。”④[清]周永年:《致桂未谷函》,王献唐辑:《顾黄书寮杂记》,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第3页。又如泰山的走向问题,《山东通志》称“泰山越海而来,与撼龙之说异”,周永年则持不同看法,认为泰山“从河南来,由徐之吕梁过峡”,并因此叮嘱桂馥实地考察目验“自吕梁至泰山一节”。桂馥遵嘱而行,“自陕而东,自徐而北,凡大龙经行河南、山东之地,皆得游览”,然后“审其行度”,最后得出确凿结论曰:“龙自河南东境折而北,将起沂州诸山,先伏于凤徐,故黄河得由吕梁穿过。此等大干水不能劫,但为龙所用尔。或谓黄河南徙,齐鲁遂衰。”⑤[清]桂馥:《答周书昌论山东地脉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6页。等等。在不断讨论、切磋中,他们廓清了对有关问题的认识,并由此增进了了解,深化了感情。

二、纂修《四库全书》

周永年广览经史百家,学识渊博,“其文斯然,其气凝然。百无嗜好,独嗜书。……今所藏经、史、子、集、二氏百家之书,已数千卷,皆能言其义者。窥其意,将尽致古今载籍,以掇其精而哜其胾,而不仅以多藏为富,是岂惟齐鲁之杰”①[清]沈起元:《题<水西书屋藏书目录>序》,毛承霖纂修:《续修历城县志》,民国十五年(1926)历城县志局铅印本。。因早年与益都人李文藻一起编修《历城县志》,所以他在校勘学、目录学方面卓有建树。清廷设立四库馆后,周永年以目录校勘见长被特诏入馆,任翰林院编修、文渊阁校理等职,以协助纪昀编纂《四库全书》。乾隆三十八年(1773),周永年成为四库馆臣。当时,四库馆设有一个健全的组织机构,各有分工。《四库全书总目》一书由纪昀总其成,戴震负责经部,邵晋涵负责史部,纪昀负责集部,周永年负责子部。

周永年在四库馆的职衔是“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永乐大典》全书22937卷,11095册,约3.7亿字,是中国百科全书式的文献集。因此,周永年的主要任务是从《大典》中搜辑佚书,“有其书虽存,而篇章残缺,据《大典》辑而补之”者;“或其书虽全,而讹脱不可读,据《大典》雠而正之”者②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263页。。总之,校勘《永乐大典》是一项非常浩大、非常繁重、非常严肃的工作,需要集合众人之力才能完成。周永年是当世著名学者,所以消息一出,应者云集。周永年“在京时,从学者甚多:始则教以立品,谓‘读古人书即当学古人行事,若徒取其词藻而弃其精华,则去为学之道远矣。’次则教以兵农、礼乐之异同,刑法、赋税之沿革”③《历城县志采访册》。。“当是时,海内学人集辇下,皆欲纳交,投刺踵门。”④[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能跟随周永年左右,是当时众多学者的愿望。

桂馥因学识宏富、博见多闻而倍受赏识,担任了周永年的主要助手,协助周永年《四库全书》子部的纂修工作。关于其间的工作情况,桂馥在给龚丽正的信中略有涉及,曰:

今将远别,有望于足下者三事,幸留意。当四库馆初开,真定梁氏献《孟子赵注章旨》及宋椠《说文解字》,官府以《孟子》、《说文》非遗书,不为上。有识者抄其章旨,流布世间,《说文》则仍归梁氏。馥所见《说文》不过元明间刻本,若就梁本证毛刻之误,讲小学者所大愿也。《永乐大典》引《玉篇》分原本、重修本,馥案:原本即孙强本,尝恨宋人阑入之字不加别白,后人无从持择。幸孙本犹在,而《大典》存翰林院,尚可依韵录出,此又小学家所深望也。白云观有道藏全本,就观中翻披,于儒书多所推证,不可谓非钩沉探微之助也。此三事皆留京所急,他日违去,无能为矣。⑤[清]桂馥:《与龚礼部丽正书》,《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7页。

可以看出,桂馥在四库馆初开时入馆,曾进行过赵岐《孟子章句》、《说文解字》、《玉篇》等著述的校勘工作。

辑佚《永乐大典》是一项艰苦细致的工作。面对大家的避难就易、敷衍塞责,周永年一如既往地严谨认真,“无间风雨寒暑,目尽九千巨册,计卷一万八千有余,丹铅标识,摘抉编摩”⑥[清]章学诚:《周书昌别传》,《章氏遗书》卷一八,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81页。。所以,在他手下工作,定当勤勉用心,不能有丝毫懈怠。如为编纂《四部考》一书,桂馥一行人查找资料、审校文稿常常焚膏继晷、通宵达旦。对此,桂馥曾记述说:

(先生)借馆上书,属予为《四部考》,佣书工十人,日抄数十纸,盛夏烧灯校治,会禁借官书遂罢。⑦[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

为完成这部《四部考》,周永年从四库馆中借出秘藏珍本,雇人日夜抄写。炎炎夏日,酷暑难当。为赶进度、保质量,桂馥等人加班加点、烧灯校治,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但也正是周永年、桂馥等人的认真细致、勤勉用心,使得子部能够“综录独富而错误极少”,得到世人的一致好评。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孟学斋日记》中说:“《四库总目》虽纪文达、陆耳山总其成,然经部属之戴东原,史部属之邵南江,子部属之周书昌,皆各集所长。书昌于子,盖极毕生之力,吾乡章实斋为作传,言之最悉。故子部综录独富。”《清史稿》也详细记录了周永年的不朽功绩,曰:“永年在书馆好深沉之思,四部兵农、天算、术数诸家,钩稽精义,褒讥悉当,为同馆所推重。见宋、元遗书湮没者多见采于《永乐大典》中,于是抉摘编摩,自永新刘氏兄弟《公是》、《公非集》以下,凡得十余家,皆前人所未见者,咸著于录。”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周永年的卓越功绩浸透着桂馥等人的心血和汗水;周永年、桂馥等人的通力合作与辛苦付出,成就了“综录独富而错误极少”的《四库》子部。

三、创办借书园

借书园的创办缘于周永年的藏书癖好。据载,周永年自幼就喜欢读书,四五岁时曾自己买了一本《庄子》,之后与书结缘,“少长,于书无所不窥,而又笃嗜内典,无远近物色梵荚贝叶,庋置所居小楼几半焉”①毛承霖:《续修历城县志》,民国十五年(1926)历城县志局铅印本,第29页。。在济南泺源书院读书时,其水西书屋藏书已达数千卷,他还编制了《水西书屋藏书目录》,成为山东小有名气的藏书家。沈起元称赏他说:“百无嗜好,惟嗜书。历下书不易得,生故贫,见则脱衣典质,务必得,得则卒业乃已。”②[清]叶昌炽:《题水西书屋藏书目录后》,《藏书纪事诗》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17页。但周永年并没有满足于此,他希望把天下所有的儒学书籍藏聚一起,能够给天下所有读书人提供一方理想的读书天地,于“寒士则供其食饮”,“极寒者并量给束修,免其内顾之忧”。怀揣着这样一个美好愿望,周永年开始筹办借书园。在筹办过程中,他倾其所有用来买书、藏书,以致生活陷入困窘。在力所不逮的情况下,周永年邀请桂馥参与其中。对此,桂馥记述说:

先生于衣服、饮食、声色玩好一不问,但喜买书。有贾客出入大姓故家,得书辄归先生,凡积五万卷。先生见收藏家易散,有感于曹石仓及释道藏,作《儒藏说》,约余买田,筑借书园,祠汉经师伏生等,聚书其中,招致来学。苦力屈不就,顾余所得书,悉属之矣。③[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

借书园从筹划至建成,历经曲折,将近20年。周永年第一次邀约桂馥建园,是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这年夏天,桂馥游历蒙山时接到了周永年的来信,约他前往青州考察建园地址,“昔登蒙山……时周永年寄书,邀余往青州辟借书园”④[清]桂馥:《题萧尺木画卷稿》,转引自王绍曾:《山东藏书家史略》,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7页。。可惜的是,青州选址没有成功。乾隆三十六年(1771),周永年高中进士。他没有像一般读书人那样走入仕之路,而是依然痴迷于创办借书园。怀揣“与天下万世共读之”的宏伟理想,他满载藏书回归故里,前往徂徕山建园。周永年的这一壮举,令桂馥十分钦佩。桂馥曾追述自己当时追随其后的意愿曰:

我亦远尘世,懒曳侯门裾。

幸免婚嫁累,将依守道居。

名理共涵濡,疑义相爬梳。

山空岁月闲,可以息微躯。⑤[清]桂馥:《送周进士永年》,《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二《老菭剩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30页。

徂徕山位于泰山东南方向,山势雄伟,峰峦嵯峨,环境优美,古迹众多。《诗经·鲁颂》有“徂徕之松”的诗句,唐朝大诗人李白也曾隐居于此。但不知什么原因,这次也没有成功。直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二人才得偿夙愿。

乾隆五十四年(1789),桂馥乡试中举后寓居济南,并同颜崇椝、叶承谦、黄琬、陈秉灼、沈默等友人筹划兴建了潭西精舍。潭西精舍位于五龙潭内,环境幽雅,非常适合文人墨客读书会友。于是这最后一次,桂馥与周永年把借书园的地址定在了五龙潭畔①关于借书园地址,有多种说法。如清叶昌炽认为,借书园在泺源书院西侧,今五龙潭附近。(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五《纪周永年诗》:“清梵云中傍柘提,借书园在泺源西。伏生孔郑同堂祀,两汉经师半鲁齐。”)徐北文认为,借书园在今济南市五龙潭畔的“潭西精舍”(徐北文在《林汲山人周永年》一文中说:周永年“想联合自己的友好,共同在济南成立一所‘借书园’。其地址是在五龙潭畔……他的好友桂馥就和友人们在五龙潭畔修建了‘潭西精舍’,并书写了《潭西精舍记》的石碑文字。”详见济南市出版办公室编:《济南名士多》,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王绍曾认为,“还有待于进一步考察”(王绍曾:《十八世纪我国著名目录学家周永年的生平及其主要成就》,见《山东图书馆季刊》1981年第2期),等等。今从徐北文说。。

桂馥出资帮助周永年买田建园,并且把自己的多年珍藏全部捐献出来,其中包括珍贵的宋种德堂刊本《说文解字韵谱》5册1函、影元抄本《紫云增修礼部韵略释疑》5卷、旧抄本《雁门集》8卷等②许慧娟、叶薇:《文献家周永年聚书校书刻书考》,《济南职业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极大地丰富了借书园的藏书。当然,周永年所出藏书居多③关 于借书园的藏书,桂馥《周先生传》言周永年“积书五万卷”,章学诚的《周书昌别传》则说“积卷殆近十万”。这在统计时间上可能存有差别:桂馥所说的五万卷可能是他所见的周永年在济南时的藏书量,章学诚所说的近十万卷可能是周永年居京时的藏书量(详见申斌、尹承:《清代学者周永年研究四题》,《山东图书馆学刊》2010年第1期)。。集合二人所藏,借书园的藏书多达十万余卷。为方便读者查阅,周永年还特意编写了《借书园书目》,由好友、著名学者章学诚为之撰序。《借书园书目》著录图书2621部,分别为“国朝列圣御制诸书”17种,经部638种,史部332种,子部771种,集部865种。其中,有1192种为《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有280种为《四库存目》著录。此外,有852种今日尚有传本,有297种尚未查得。至今,山东大学图书馆藏有借书园藏本明代范善溱的《中州全韵》④张雷、李艳秋:《周永年事迹补记》,《山东图书馆季刊》2005年第2期。,山东省图书馆藏有借书园藏本明代胡应麟的《诗薮》,等等。

借书园的成功创办,是周永年“儒藏说”的具体实践,是桂馥重然诺的充分体现,也是桂馥与周永年友谊的历史见证。从选址到开办,从聚书到管理,事无巨细,二人全程参与。可以说,借书园创办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二人的心血和汗水,都见证着二人的勤勉与良苦用心。对这一开拓性创举,著名学者阮元、蒋祥墀、钱林、李元度、孔宪彝、陈庆镛等多有称述。如阮元《儒林传稿》卷三:“馥与历城周永年同置借书园,以资来学,并祠汉经师于其中。”蒋祥墀:《桂君未谷传》:“复与济南周书昌先生振兴文教,出两家所藏书,置借书园以资来学,并祠汉经师其中,其诱掖后进甚笃。”钱林《文献征存录》卷九:“馥尝与历城周永年置借书园,藏书以资来学,祠汉经师于中。”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三十六:“(馥)又与济南周书昌友,诱接后进甚笃。”孔宪彝《韩斋文稿》卷四:“(馥)尝与周编修约,买田筑借书园,祠汉经师伏生以下诸人,而藏书其中,以招致来学。”陈庆镛《籀经堂类稿》卷十一:“尝与历城周永年同置籍书园,以资来学,并祠汉经师于其中。”桂馥与周永年的这一创举,开启了中国图书馆史的第一页。

四、相知相惜

周永年比桂馥长6岁,二人是朋友,也是兄弟。桂馥曾寄住周永年家,周永年也曾造访桂馥家,彼此非常熟悉,对父辈也相当了解。乾隆四十年(1775),桂馥父亲去世,周永年作《桂先生墓表》以示纪念。在《桂先生墓表》中,周永年饱含感情回忆了他与桂父的相识及桂父的一生,表达了由衷敬意。乾隆五十一年(1786)六月,周永年母亲去世,桂馥作《王太宜人墓志铭》以示纪念。在铭文中,桂馥满怀深情地描述了王太宜人的生平、功绩等,歌颂、赞美了王太宜人的克勤克俭、朴实善良、任劳任怨以及慈爱仁义等美好品德,表达了自己的由衷敬意:“补衣以覆邻媪,减食以活乞人,仁心为质,不匮惟勤,归于真宅,永庇后昆。”⑤[清]桂馥:《王太宜人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1458册《晚学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6-707页。

长期的交往相处,使他们彼此了解、互相欣赏。除工作外,二人或把酒畅饮,或缮写诗文,或外出游历,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岁月。乾隆四十六年(1781)正月,桂馥《续三十五举》著成后,周永年与翁方纲、卢文弨、王念孙、丁杰、程晋芳、刘端临、陈竹庵等前往观赏、祝贺;乾隆五十六年(1791),周永年作《东岳庙文昌阁记》,立碑时由桂馥亲手书丹①参见毛承霖:《续修历城县志》卷三十《金石考》,民国十五年(1926)历城县志局铅印本,第29页。;他们还一同祭拜过图裕轩墓②[ 清]桂馥《拜图裕轩先生墓》:“先生讳图答布,以翰林院学士告休,无子。及病笃,弃家入延宁庵,卒于庵中。门人刘给谏湄即于庵内建祠,庵外修墓。馥与周编修永年同谒,距先生卒已十余年矣。”图裕轩卒于乾隆五十年(1785),若依桂馥所说图裕轩卒后十年拜谒,当是在乾隆六十年(1795)至嘉庆元年(1796);而周永年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已去世。由此可知,桂馥所说拜祭图裕轩墓的时间,当有误。;等等。二人相知相惜,感情笃厚。这都深深铭刻在桂馥的脑海中。在《缮写南涧诗文了简林汲》、《久雨初晴同林汲夜坐》、《岁除忆林汲》等诗中,桂馥均有记述。

周永年卒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享年62岁。该年,桂馥有《送周进士永年》诗与《周先生传》一文,深情记述了周永年的一生。在《送周进士永年》诗中,桂馥写到:

下士昧讲授,衮衮多歧途。

气胜角猛兽,身后同枯鱼。

君乃崇实学,群言归扫除。

经术探理窟,百氏如贯珠。

中立障狂澜,心苦道何孤。

寂寞三十载,骑驴京华趋。

一举擢高科,对策匹江都。

声名动日下,君心冲若虚。

脱然返故乡,惟载满船书。

徂徕山色好,独往置田庐。

石室数万卷,愿为后人储。

传之得其人,犹胜儿孙愚。

来者未可知,此心与之俱。

……

名理共涵濡,疑义相爬梳。

山空岁月闲,可以息微躯。

送君千古心,樽酒空踟蹰。③[ 清]桂馥:《送周进士永年》,《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未谷诗集》卷二《老菭剩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30页。

周永年的一生平凡而崇高,贫穷而富有。他潜心问学,成绩卓著而虚怀若谷;他无私忘我,置田建园而倾其所有;他淡泊名利,高风亮节而独守寂寞。桂馥相当了解周永年,在周永年逝世后特作《周先生传》以记。在文中,桂馥写道:“朋辈多习浮文,逐虚誉,先生刊落华藻,独含内美,学思坚明,识解朗悟,汪汪千顷波,岂涧溪沼址之可徒涉乎?”④[清]桂馥:《周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58册《晚学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03页。可以说,这是对周永年一生最好的概括。

五、结语

桂馥一生最辉煌的成绩,是撰著了《说文解字义证》50卷。而这项工程的启动与完成,与周永年的开导、支持密不可分。周永年一生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倡导“儒藏说”;二是创办借书园;三是纂修《四库全书》。其中两件,是在桂馥的参与、协助下完成的。他们志同道合、性情相投,相识相知相惜,亦师亦友亦兄。

桂馥与周永年的交游,只是其交游的一个缩影。桂馥一生交友众多,除周永年外,相交深厚者还有戴震、翁方纲、纪昀、朱筠、丁杰、武亿、黄易、孙星衍、伊秉绶、洪亮吉、黄景仁、程瑶田、张问陶、王念孙等30余位。其中,有官宦名流,有经学大家,也有金石书法同好者等等。他们常相集会,或考订碑版,或辨难析疑,或切磋问学,或把酒作诗。在广泛而密切的交往中,他们相互学习,相互借鉴,相互帮助,从而积极推动了清代学术的蓬勃发展。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借书
图图借书
《四库全书考证》新近出版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五则
借书去
于敏中与《四库全书荟要》纂修
借书
图图借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珊瑚钩诗话》考辨
上海:从书店里借书看
文斓阁《四库全书》两种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