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小说视阈中的战争书写
——以《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中心*
2014-04-11景虹梅
景虹梅
( 山东艺术学院 《齐鲁艺苑》编辑部,山东 济南,250014 )
黑色幽默小说视阈中的战争书写
——以《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中心*
景虹梅
( 山东艺术学院 《齐鲁艺苑》编辑部,山东 济南,250014 )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对战争题材情有独钟。基于作家特有的人生经验、现实感受、思想观念和美学倾向,他们对于战争的描绘与开掘别开生面。和现实主义小说对战争的表现不同,在黑色幽默小说的世界里,战争被赋予了更为荒诞的色彩和更接近存在本质的寓意。《第二十二条军规》作为其中的典范之作,从小说内容与形式的处理手法和主题立意的表达上,均凸现出这一流派独特的风格、观念。战争在该小说中通过作战部队里形形色色癫狂古怪的人物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离奇事件,呈现出遍布混乱与疯狂的奇异景象;而透过对掩盖在谎言与制度之下的恐怖与荒谬的揭示,战争的无理性与无意义昭然若揭。
黑色幽默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战争;恐怖;荒诞
战争,是20世纪最重要的历史之一。短短100年间,人类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世界大战,各种局部战争、动乱更是硝烟不断,成为最值得被铭刻(无论光荣或惨痛)的记忆和经验。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表的黑色幽默小说来看,战争的确是活跃于其中的非常醒目的题材、主题和动机。被视为黑色幽默小说3部标杆之作的《第二十二条军规》(1961)、《五号屠场》(1969)和《万有引力之虹》(1973),全都是以“二战”为背景、环境和主要内容的。黑色幽默小说之所以对战争题材情有独钟,除了这些作家都有战争的经历外,也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此起彼伏的局部战争环境密不可分,尤其是越战,对西方社会、特别是美国社会,产生了持久而深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战争环境使人类社会的种种荒诞和人性的种种卑劣能够得到最直观、最真实的呈露。和现实主义小说对战争的表现不同,在黑色幽默小说的世界里,战争被赋予了更为荒诞的色彩和更接近存在本质的寓意。作为黑色幽默小说的典范之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从艺术手法和思想指向上都具有样本性质,它对战争的表现及其寓意的揭示是充分而透彻的。就此而言,国内外研究界在该小说主题和形象的挖掘与阐释上似乎还未尽其详。本文旨在立足文本,见微知著,弥补或完善对这一文本乃至黑色幽默小说主题研究的遗缺。
一、疯狂与异化:战争闹剧中的众生相
无论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还是《五号屠场》、《万有引力之虹》,黑色幽默小说所表现的战争,最令人过目难忘、亦是令其战争的书写极具“陌生化”效果的一面,便是这些小说中所塑造的完全跳出常规的战争中的人。黑色幽默小说的黑色幽默风格,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些负载着复杂主题指向的滑稽古怪而又深陷可怕处境的人物。他们的出场与存在令小说中的战争自始至终洋溢着某种闹剧的氛围,恰恰是这种闹剧的特质将战争中的疯狂与异化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战争书写便是大大借重了人物悲、喜剧双重色彩的着色而获得主题上的深度开掘的。
《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写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许多人物,几乎到了应接不暇的程度*小说共分为42个章节,除了有5个章节是以重要的事件、时间、地点或标志为名——“12.博洛尼亚”、“34.感恩节”、“36.地下室”、“39.不朽之城”、“40.第二十二条军规”——之外,其余37章均以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为题;排除掉个别名字在标题中重复出现的次数(如沙伊斯科普夫和米洛就分别出现了2-3次),在各章标题中共涉及到34位人物,而文中出现过的有名有姓的角色大约有40位左右。注:本文(包括注释中)凡出自小说里的引文及其相应页码,所参考的版本均是:[美]约瑟夫·海勒著,扬恝、程爱民、邹慧玲译:《第二十二条军规》(第2版),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在这些人物中,没有传统意义上严格的主人公——作为全书贯穿始终的一个人物,约塞连更多地是充当了一个观察者、见证人或偶尔兼具作者代言人的身份;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时,赋予了他们鲜明的个性特征和共同的喜剧色彩*这一点倒颇符合喜剧的标准做法:“喜剧通常是无主人公的,欢乐通常由许多人物并列体现”。 [英] 阿·尼柯尔著,徐士瑚译:《西欧戏剧理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第227页。。这些人物在战争的大背景下,显示出与其身份、处境极不相称的可笑气质。但是,像其他黑色幽默作家一样,海勒在处理这些人物时,并没有完全停留在单单渲染其可笑性上;随着人物故事和命运的铺展,这些貌似带有喜剧色彩的角色的潜在处境与性格的可悲性或可怕性开始逐渐洇染、渗透出来,从而令一派癫狂混乱的闹剧景象蒙上阴冷恐怖的色调。因此,黑色幽默小说中的这种喜剧性绝非传统意义上的,而是作家有意强化,甚至不惜变形,借以表现人性在战争环境下的异化以及因此而来的荒诞、疯狂。
《第二十二条军规》引人注目地塑造了一批 “疯子”群像。出现在小说里的战斗人员人人互指为“疯子”:在约塞连眼里,夜夜梦魇、整日失魂落魄的亨格利·乔无疑是疯子,相信战争、公正的内特利、克莱文杰也是疯子,热衷于执行飞行任务的奥尔是疯子,喜欢超低飞行、拿生命开玩笑的麦克沃特还是疯子,对于杀人与被杀都无动于衷的阿费同样是疯子,“他目光所及,处处是疯子”(P19)。在别人看来,约塞连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克莱文杰曾经历数他的种种症状:“无缘无故地把周围所有的人视作疯子;一见陌生人,便顿生杀机,想用机枪扫射;好怀旧,但又时常颠倒过去的黑白;凭空猜疑别人憎恨他,一直合谋着想害他。”(P19)——“疯子”似乎是这些人物共有的标签,他们各自表现出行状不一的反常性、可笑性,却又共同揭示出战争的可怕性。
亨格利·乔的“疯”是其中症状最明显、程度最深、也最容易理解的一种。他有着疯子一样典型的神经质,对一切噪声——无论是射击声,还是工具的敲打声、跑动声、打牌声、抽烟斗的声音、牙齿打战声,甚至是手表有规律的嘀嗒声——他都如惊弓之鸟般不堪忍受,作者在小说中戏言他患的是“运动表象型兴奋增盛症”(P54)。他几乎夜夜梦魇、歇斯底里地厉声尖叫,扰得军心不安。他对事物有着阴阳倒错的反应:每当他完成了上级规定的作战飞行任务之后,就会陷入不由自主的沮丧、狂乱;而一旦他再次重返战斗岗位时,他才会“宽心地微微一笑”,重新回到“平常的恐惧状态”(P57)。究其病因,导致他精神错乱的显然是由于朝令夕改的军令(卡思卡特上校不断增加作战飞行任务)而反复延迟的回国命令,以及因此而屡屡经受的生命威胁与精神折磨。所以,亨格利·乔实际上是被玩弄于权力股掌之间的死亡游戏——战争——的牺牲品,他的疯狂(包括“非正常”的死亡——在梦魇中被赫普尔的猫闷死)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
事实上,亨格利·乔的处境也正是每一个战斗人员的处境:无法摆脱的军规命令、无休止的战斗任务、无望的回国机会、无可救药的恐惧、毫无悬念的死亡结局。小说通过约塞连、麦克沃特、邓巴、克莱文杰、斯诺登、内特利、多布斯等多人的命运与遭际反复印证了这一点。
作为全书中唯一被放大了自觉意识的主线人物,约塞连贯穿始终的见闻及其切身感受旨在以某种见证者的在场身份带领读者领略并探寻战争真相的方方面面,因此他的“疯”别具典型意义:在军官训练营时,克莱文杰结怨教官沙伊斯科普夫而遭受“莫须有”的指控,证实了约塞连从一开始就对权力阶层之口是心非、阴暗蛮横的判断;被派往海外作战后,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无数同伴的瞬间阵亡,以及他自己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战斗经历,令他见识到战争的无情;而那似乎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不断提高的作战飞行任务,则使他陷入沮丧、绝望、恐惧的无底深渊;克莱文杰、邓巴、奥尔、基德·桑普森、麦克沃特等人的各种离奇的失踪、死亡,又向他一次次暗示出战争的阴谋;卡思卡特上校等高级军官所掌握的生死予夺的权力及其各种随心所欲的命令,充分透露出指挥官的自私、愚蠢、随意、强硬,进而令他质疑战争的理性与意义;从“第二十二条军规”中解读出的诡辩逻辑,让他醒悟到战争是一个“圈套”;从米洛的生意经中,他洞悉了战争中的掠夺和交易;从马德、内特利的枉死中,他看透了牺牲的无谓;从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同他约定的“回国交易”中,他更加彻底地洞穿了战争的谎言性质……小说经约塞连之眼,层层揭开了战争的真相和大多数人的处境。因此,约塞连貌似可笑的“迫害妄想症”和种种夸张、“过激”的言行(例如屡次称病装疯以逃避作战;每次执行作战飞行任务时,他都发疯一样地狂呼乱叫,胡乱完成投弹任务后,在闪转腾挪的规避动作中仓皇而逃;赤身裸体地接受勋章;背着枪在军队驻地里草木皆兵地倒退着行走等等),并非捕风捉影的神经过敏或精神失常。作者赋予约塞连的这些强烈的愤世嫉俗的表现,恰恰是他逐渐认清战争的真相和自身处境之后奋力想要挣脱的求生之举,是一种反抗或不合作的姿态;只不过在强大的阻力面前,约塞连的反抗,包括邓巴、奥尔、麦克沃特等人在内的行状不一的“疯狂”中,都带有某种拼命挣扎的悲剧意味——在这一意义上,约塞连其实是个清醒的“疯子”。
相形之下,克莱文杰和内特利所代表的一类服从命令、甘愿牺牲、相信是为祖国和正义而战的理想主义者,看上去头脑冷静、言行合乎规范,实际上他们才是作者所认为的真正闭目塞听的“傻子”或失去理智的“疯子”。克莱文杰在一群放浪形骸的“疯子”中似乎正常得异样。他相信公平、正义,对于战争的意义和军人的使命抱有深信不疑的态度。他常常以一个军人应有的责任感、爱国心和献身精神,申明自己的立场,指责或规劝约塞连等人对待战争的消极态度,真诚地维护他所信守不渝的各种原则。可是在约塞连看来,“克莱文杰是个傻子……因为他偏好死盯着问题的一面,一向忽视其另一面”(P74)。其实早在预备军官训练营时,克莱文杰的理想主义就曾领受过严酷现实的嘲弄:在参加阅兵比赛训练的过程中,由于他无知地相信了上级的诚意,向当时的教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直言进谏,而开罪后者;随后,只因克莱文杰在队列训练中绊了一跤,沙伊斯科普夫便借题发挥、伺机报复,为其网罗和捏造了一大串危言耸听、不着边际的指控——“编队行进时打乱队形、行凶殴打、行为失检、吊儿郎当、叛国、煽动闹事、自作聪明、听古典音乐,等等”(P82);尤其是在接下来克莱文杰接受裁定委员会的审讯中暴露出的军事官僚机构的藏污纳垢、混乱无章*“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为裁定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同时也是其中的一个法官,必须对起诉人控告克莱文杰一案的是非曲直,进行认真的考虑。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是起诉人。克莱文杰有一名军官替他辩护,那个军官便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P82)、虚文俗套、强权逻辑,更是将克莱文杰奉行不渝的道德、理想、正义、原则践踏得面目全非。在这一有关克莱文杰的最重要的情节中,克莱文杰的可笑性体现在他对“正义事业”(克莱文杰对于战争的认识)的愚昧忠诚上:他宁愿被送上战场跟意大利人打仗,也不愿接受开除后去所罗门群岛掩埋尸体的惩罚;“他是个笨蛋,宁愿是一具尸体,也不甘埋一具尸体”(P82)。克莱文杰的“疯”就在于自始至终对这些显而易见的欺骗、蒙蔽、迫害、不公视而不见,以及对理想信念持之以恒的执迷不悟、冥顽不化。其丧失理智的迂腐固然可笑,然而克莱文杰最后的结局(消失在云层后面)却毫不例外地令其可笑性同样归于死亡的可怕黑洞。
无论对于战争真相以及自身境遇是清醒的、无知的、恐惧的、麻木的、挣扎的,还是听天由命的*一类角色是亨格利·乔、约塞连、麦克沃特、邓巴等,他们行状不一的“疯狂”背后都是深入骨髓——清醒或莫名——的恐惧,带有某种拼命挣扎的悲剧意味;另一类则如克莱文杰、内特利、阿费、“得克萨斯人”、皮尔查德和雷恩等,他们的“疯狂”则恰恰体现在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死亡,他们丧失了正常的反应——恐惧,而表现出的可怕的平静或冷漠。,都不能改变其处境的根本的悲剧性质;所以,每一种“疯狂”背后都隐含着脱离常规的悖理性和抹杀不去的凄凉意味。
《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疯子”事实上并不仅限于书中明确互指为“疯子”*在某种程度上,作者或许是以此为手段——表面看来,这种(互指为疯子,不知谁是疯子)悖论般的命题设定本身就充满了玩笑的意味。但事实上,通过这种明确的指认或“冠名”,作者不仅把言行举止怪异者的可笑性揭示出本质严重得多的可怕性,而且对那些表面看似正常的人物所不易察觉的可笑性与可怕性也予以明确引导。的战斗人员——那些直接上战场、日夜受到死亡威胁的士兵或低级军官;而且那些没有亲自参加战斗的人员,也以另外的形式表现出不同性质和程度的“疯状”,如“迫害狂”卡思卡特上校、“队列狂”沙伊斯科普夫、“生意狂”米洛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疯”状各异的人物,共同映现出“军队是个疯人院”的可怕景象,小说以此形象地揭示出战争的非理性,表达了深刻的反战思想。
卡思卡特上校是军事官僚体系中的上层军官的一个特写*除他之外,上至互相仇视、相映成趣的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中至佩克姆将军手下的另一名以无能著称的上校卡吉尔,下至同样野心勃勃、诡谲狡诈的科恩中校,再加上后来被提升为上校、中将的沙伊斯科普夫,这些处于军事官僚体系上层的高级军官在小说中均得到不同程度的表现。小说通过这些人物的种种丑态纵横交错地映现出军队上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又庸人充斥的黑暗景象。卡思卡特上校在其中扮演着“窗口”或“连接部”的角色——其他上层人物都与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无论是为了形成对照(卡吉尔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上校),还是为了产生某种整体效应(反映军队上层自上而下的腐败),卡思卡特上校都可以看作是人物设计的核心、关键。。他有一个喜剧性的矛盾人格,时常处于患得患失、庸人自扰的苦恼中:“他有股子冲劲,但又容易泄气;他处事泰然自若,但又时常懊恼;他自鸣得意,但对自己的前程又没有把握;他无所顾忌地采用各种行政计谋以博取上级的青睐,但又害怕自己的计谋会弄巧成拙。他长相不错,但缺乏魅力;他强壮如牛,但又有些虚张声势,而且还很自负。他已经开始发胖,为此时常感到担忧,想挥也挥不去,所以,长期以来他一直受着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负,因为他才36岁就成了一名带领一支战斗部队的上校军官;但他又感到沮丧,因为他虽然已经36岁了还只不过是个上校。”(P211)他的这种自相矛盾、极易动摇的性格体现在他对上级(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左右摇摆、难以取舍的逢迎,对助手(科恩中校)又爱又恨的依赖与提防,对令他头疼的下级(约塞连)束手无策、又恨又怕的心理,乃至对每一件事(小至拿烟斗的妙处与弊端,策划“战前祈祷仪式”的必要性,大至每一次他下达的作战任务所获得的荣辱)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判定。这种迟疑不决的性格及其在诸多方面的表现充分证明了卡思卡特上校是一个庸才的事实,其中充满了作者对一个平庸、甚至愚蠢的人爬上权力高位的嘲讽。然而,愚蠢带来的不光是可笑,小说似乎更着意于揭示愚蠢者的疯狂所裹挟的可怕性: 卡思卡特上校屡屡擅自随意提高本大队的规定飞行次数, 不断主动请缨为其部下争取危险的作战任务, 造成了其所辖飞行大队持续不断的噩梦;他疯狂痴迷于构想和实施各种有可能吸引眼球、让自己大出风头的点子,以获得关注与名声;他丝毫不管战斗人员的死活,只关心自己的举动有没有引起上司的赞许和青睐*例如,卡思卡特上校下令轰炸意大利的一个不设防的小村庄的真实目的并不在给德国人设置路障、拖延时间,而是为了“拍出一张高清晰度的空中照片”(P370),以取悦于喜欢密集的炸弹散布面的佩克姆将军。;当结果未能如愿时,提高部下的飞行任务似乎又成了他信手拈来、排遣苦恼的惯性动作;如此恶性循环……战争的非理性通过军队中的高级将领(以卡思卡特上校为写照,某种程度上影射战争的决策者)的愚蠢、自私、狂热或随意,得以辛辣地呈现和深刻地揭示。
热衷于阅兵操练演习的沙伊斯科普夫是军事官僚体系里孳生的一个“怪胎”,是战争所催生的一部“机器”,带有丧失人性的“物”的机械僵化的特征。在此人身上,充分表现了战争对人性的另一种扭曲和异化。从后备军官训练队里的少尉,到佩克姆将军司令部里的一名上校,直至成为统领战斗部队的特种任务兵团的中将,沙伊斯科普夫自始至终唯一关心的事只有阅兵训练。在后备军官训练队时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为了在每周一次的阅兵比赛中取胜,绞尽脑汁,煞费苦心:他“想到用一根长长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宽且风干了的栎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线钉在上面”(P79),或者“把镍合金钉嵌入每个学员的股骨,然后,再用恰好三英寸长的铜丝把钉子和手腕接起来”(P80),以确保队列行进的整齐——在他的眼里,只见物不见人。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并不是因为人的关系,而是“因为假如用这种办法,就必须在每个人的腰背部嵌入一个镍合金旋转轴承,不然,他们就无法作九十度转体。再说,能否从军需主任那里要到那么多镍合金旋转轴承,或者,能否争取医院外科医生的合作,对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实在没有丝毫把握”(P79)。“他还考虑到,假如学员们受了这样的束缚,那么,齐步行进前,参加令人肃然的检阅仪式时,万一晕厥,他们便不能以规范的姿势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势若不合乎规范,便有可能影响中队的团体总分。”(P80)最终,他发明了行进时双臂不作摆动的队列“奇观”,尽显其机械之本质——沙伊斯科普夫思维和行为的“反人性”充分暴露了他“非人性”的异化本质。这一点,小说还通过他厌恶性爱、拒绝与妻子同床(基本的人性)喜剧化地呈现出来。伯格森曾说过,可笑性来自于“镶嵌在活的东西上面的机械的东西”*[法]伯格森著,徐继曾译:《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沙伊斯科普夫的机械、单一、扁平、极端一方面无疑体现出作者将之喜剧化的明显意图,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对小说中举目皆是的各种“疯子”为战争或军事官僚体制所异化的本质的绝妙隐喻。作为已经完全“镶嵌”在这架机器上的一部分,沙伊斯科普夫也形象地代言了军事官僚制度与体系的刻板僵化和反人性,他的平步青云更加证明并预示了军队的腐败与黑暗前景。
可见,战争中的牺牲者不仅仅是面对死亡威胁的作战人员,那些因为权力欲望而丧失人性的各级军官也同样是战争或权力制度的殉葬品。
总之,小说通过别出心裁地塑造出的一系列“疯子”、“傻子”、“畸形人”(此外还有“局外人”*小说中的“局外人”,例如随军牧师塔普曼、丹尼卡医生、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梅杰少校等等,同样各具其貌地展示了其集可笑性与可怕性于一身的处境与命运。,本文不赘)的形象,涵盖了战争中受到环境、权力、体制、欲望异化的各色人等。其性质上共同的“反人性”和数量上反映出的普遍性,恰恰更有力地把战争的疯狂、恐怖、非理性,以及人性在其中受到异化的本质暴露殆尽。
二、规则与圈套:权力制度下的畸生物
诚如作者所述,《第二十二条军规》所揭示的并不仅限于战争的恐怖,官僚体系的腐败与官僚制度的恐怖是其想要表达的更加深刻的思想。而后者正是在以战争为背景的故事中做了淋漓尽致的表达:一方面,军队中的军阶系统是对官僚体系等级分明的严密组织最充分的体现,因此,对于冗余庞大的官僚机构所造成的尾大不掉的弊端和官僚主义作风,以及遍布官僚体系中的权力争夺、滥用、倾轧等腐败行为的揭露极具典型性;另一方面,在战争——这一涉及到个人生死、民族存亡、国家利益——的环境中表现军事官僚体系中的种种“不务正业”的现象和形象,则其反衬出腐败的罪恶程度,极言其严重性与危害性,反映出作者对整个官僚体制的腐败与罪恶的深刻认识和彻底的失望、痛恨。
与那些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或无力地挣扎、或拼命地逃奔突围的战争受害者的形象与故事迥异其趣的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中还有一些人似乎丝毫不为战争中的死亡所困扰,对战争的残酷毫无知觉;相反,他们长袖善舞,把战争当作另一意义上的战场——沽名钓誉、勾心斗角的“名利场”,蝇营狗苟,致力于弄权和赚钱。
在这一形象图谱上,作者饶有意味地配置出一套几近完整的军阶系统*美军军衔设6等25级,分别是将帅(五星上将、上将、中将、少将、准将);校官(上校、中校、少校);尉官(上尉、中尉、少尉);准尉(五级准尉、四级准尉、三级准尉、二级准尉、一级准尉);士官(一级军士长、二级军士长、三级军士长、上士、中士、下士);士兵(一等兵、二等兵、列兵)。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各个军衔级别上都有相应的角色。,并在同一级别或上下级别之间,以参差对照的手法塑造出平行对立或彼此呼应的关系*英国学者盖瑞·戴斯特在写一本有关“名著书名背后的故事”(此为副题)的书——《为什么不叫“第二十一条军规”》( 张雯译,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时,曾经引述了批评家J·P·斯得恩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人物安排方面发现的一种配对方法,具有旁证性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大多数人物都被安排为成双结对,例如,医疗勤务员格斯和韦斯;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和牧师的勤务兵,都是令人厌恶的下流人物;两位CID助手;梅杰少校和弗卢姆上尉,都惨遭迫害;德里德尔将军和佩克姆将军,都被作者进行了苛刻的讽刺;斯诺登和马德,都死去了;皮尔查德和雷思(应为“雷恩”——引者注),都在继续完成着战斗使命;阿费和布莱克,都是没有感觉的人;内特利和克莱文杰,都是来自上流社会家庭的大学生,最终惨遭杀害;还有护士达克特和克拉默。”(P216),形同哈哈镜般映照出整个军事组织、官僚机构的黑暗与腐败。佩克姆将军形式主义的“文牍”作风和德里德尔将军蛮横强硬的黩武主义针锋相对;卡吉尔上校“天才”式的无能同卡思卡特上校狂热冲动的斗志相映成趣;科恩中校狡诈无耻的“谋略”、科弗利少校装腔作势的英勇形象、布莱克上尉假公济私、排挤报复的“忠诚宣誓效忠运动”、米洛中尉神通广大的国际贸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刻板教条、走火入魔的阅兵比赛训练,惠特科姆下士自鸣得意的“伤亡士兵慰问信”、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兴风作浪的“捣乱”……这些上至高级军官、下至普通士兵中的“弄潮儿”,虽然军衔职务高下有别,方法手段各有不同,但其追求的目标与性质却并无二致,对官僚体制中的腐败的暴露也殊途同归。归结起来,个中为了实现“升迁梦”或大发“战争财”的“表演”无不受权欲、利益的驱动,表现出对权力和个人利益贪得无厌的追求。
《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刻画了许多充满权力欲的形象。有争当整个意大利战区作战部队总指挥官的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一心想升将军的卡思卡特上校,觊觎上校职位的科恩中校,指望当上少校的布莱克上尉,还有自命不凡的随军牧师助理惠特科姆下士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们都野心勃勃,一心想从战争中赢得更大的权力。为此,他们不择手段,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以各种不容置疑的规则制度为名,置他人的生死于不顾,任意践踏公平、正义、理想、信仰、道德、良知,利用手中的职权,不顾一切地为自己谋利。权力于他们而言,无疑是战争中最大的诱饵;荣誉,则是他们蒙蔽世人或士兵的诱饵。
发人深省的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不仅揭示出了处于上层的高级军官滥用职权、编织谎言、设置阴谋、实施迫害的罪恶,而且展示了在追逐权力和利益的道路上,一些不甘寂寞的小人物同样不遗余力的种种丑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随军牧师助理惠特科姆下士、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米洛中尉、布莱克上尉,皆属同道中人。通过对下层军官和士兵阴暗心理和行为的挖掘和暴露,作者意在揭示整个军事组织自上而下的腐败,以及战争中遍布投机者的事实——官僚体制腐败的普遍性及其遗毒深广的一面。
对于离“将军”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卡思卡特上校而言,他的“将军梦”显得格外切近逼真。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当将军,以至于他宁愿尝试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P213)作为第27空军司令部驻皮亚诺萨岛的一支飞行大队的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为了装点个人战绩、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导才能,以博得上级的关注与欢心,不惜以部下的生命为砝码,随心所欲地一再提高飞行员的飞行次数,频频请战让他的飞行大队执行更多、更危险的作战任务,制造出无尽的令人疯狂的死亡恐怖;不仅如此,出名心切的卡思卡特上校甚至企图利用宗教为其赢取个人的荣耀——他要求随军牧师为他的战士作战前祈祷,“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这样,他便有可能登上《星期六晚邮报》。显然,在追逐(更大)权力的过程中,权力也同时被公然滥用;在私欲面前,道德、良知、公正、诚信,甚至宗教的神圣都荡然无存。
曾任第27空军司令部邮件管理员的前一等兵*因“妄加品藻自己的上级军官”而从下士被降为列兵。温特格林“也想当将军”。尽管地位悬殊,但其对于权力的野心和采取的手段却与卡思卡特上校如出一辙。他也擅长利用手中的职权之便,来达到个人目的——“对任何可能给卡思卡特上校带来声誉的信函,无论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写的,还是别人写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关于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歪曲、销毁、拒投或者写错投递地址”(P241)。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不仅卡思卡特上校,连同第27空军司令部里堂堂的两位将军在内,全都被这个区区的邮件管理员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温特格林按照自己的口味私自处理两位将军上呈的信函(丢“佩”保“德”),致使二者之间的较量不战而明(第3章);“T·S·艾略特”的电话乌龙事件又令两位将军相互猜忌,摸不着头脑(第4章);此外,温特格林还通过篡改军官信件和伪造签名等事件屡屡在军中兴风作浪、制造混乱,也是此人间接地导致了随军牧师被诬的“冤案”。这个军衔低微的下士,利用手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权力”,甚至一度被视为第27空军司令部“影响最大”的人物。战争中对权力的追逐以及权力被滥用的普遍性可见一斑*被滥用的权力在小说中不胜枚举。除佩克姆将军、德里德尔将军、卡思卡特上校、温特格林之外,布莱克上尉、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等亦属同道中人,此处不赘。。
在小说里普遍弥漫着危机感和挫败感的氛围中(无论是因权力的吊诡还是因死亡的威胁),战争最终“成就”了什么样的人,是颇富意味的一个命题。以无能著称的卡吉尔上校,因名字的关系被越级晋升的梅杰·梅杰少校(像个玩笑!),还有靠刻板的队列训练平步青云的沙伊斯科普夫,在其个人喜剧式的“成功”之下均蕴藏着丰富的意味。
沙伊斯科普夫在表现权力运作的吊诡以及军事官僚机构里令人窒息的刻板作风方面别具典型意义。这个毕业于预备军官训练队、又因身体原因——视力不佳且患有瘘管病——而“无缘”得上战场的少尉,在为将要上战场的军官学员培训的过程中,异想天开地发明了不摆动双臂行进的队列姿势,进而在例行的阅兵比赛训练中名声鹊起,找到了用武之地。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尉因此被誉为“名不虚传的军事天才人物”,平步青云:从少尉而至中尉;升为上校之后的沙伊斯科普夫被派往海外,进入作战前线;小说最妙的一笔是,最后让沙伊斯科普夫直接越过佩克姆将军和德里德尔将军之间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成为统辖整个战斗部队的作战指挥官。而他就任后始终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阅兵。又是一个志大才疏、徒有其名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地被推向了战争中掌握重权、可左右他人生死的位置,这一戏剧化的安排不仅令约塞连等人蒙受可想而知的危险,也令一心追逐名利的卡思卡特上校、佩科姆将军等倍觉不安。权力运作的吊诡在戏弄小人物生命的同时,也嘲弄了诸般苦心孤诣的追名逐利。
另一位一步登天的小人物梅杰·梅杰·梅杰,由于一个荒唐的原因(英文中“梅杰”与“少校”同音同字,梅杰·梅杰·梅杰因此在入伍4天后被IBM公司的一台机器误读为“梅杰·梅杰少校”)一夜之间从一个二等兵跃升为军官,继而又被兴之所至的卡思卡特上校随口任命为一个飞行中队的中队长。权力的诡变多端、不可捉摸令人哑然。而始终笼罩在被捉弄的感受中的“梅杰·梅杰少校”(就像他的父亲为他恶作剧式地起的那个从小成为笑柄的名字一样,“梅杰·梅杰少校”同自己开玩笑一样降临的头衔也抵死抗拒),完全没有“在其位谋其政”的雄心壮志,抑或是最起码的作为。他定下的显而易见自相矛盾的“接待规则”(只有当他不在办公室时,才允许被接见者进入办公室;只要他在那儿任何人不得进来),像所有我们熟悉的诡谲的悖论一样,空设了一个圈套,没有实物,且拒绝现身。
一如小说对作战部队中官阶军衔的等级森严之下掩藏的蠢蠢欲动的暴露与表现,《第二十二条军规》在同样渲染(甚至极言)作战部队的“秩序感”的另一面时,揭示出其实质上的疯狂与混乱:作为圈套的规则与制度的阴谋性质。
小说中充斥着各种事无巨细、匪夷所思的规则和制度:医务室里有一套“精密完善”的“看病制度”——“门诊伤病员集合时,凡发现体温超过华氏一百零二度者,一概急送医院。除约塞连外,凡在门诊伤病员集合时查出体温低于华氏一百零二度的病号,全部用龙胆紫溶液搽牙龈和矫治,再就是每人给一颗轻泻片。……至于体温不高不低正好是华氏一百零二度的那些人,则一律要求于一小时后回医务室,重新量体温”(P32);开会有“提问规则”——“只有从未问过问题的人,方可提问”(P36);参加阅兵比赛有特定的队列“行进规则”——双臂不做摆动齐步前进(P79-80);而且有严格的“训练规定”——“每分钟脉搏跳多少次可视作晕厥,必须得到军医的认可,记分员记录的比分,也必须经他核实”(P77);长官有“接见制度”——只有当梅杰少校不在办公室时,才允许被接见者进入办公室;只要他在那儿任何人不得进来(P109);食堂有“就餐制度”——必须在效忠誓约上签字、向国旗宣誓效忠、唱《星条旗》国歌后才能吃饭(P129);此外,住宿、食堂、娱乐均体现着鲜明的“等级制度”:士兵与军官分别有不同的活动场所;而随军牧师则单独有一套“特别制度”——单独住在既不属于士兵帐篷区、也不属于军官帐篷区的一片空地上,必须按照科恩中校的复杂规定在两个食堂间轮流用餐(P226),出入军官俱乐部则有随机的规定……完全是一个制度化了的社会!
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那条似乎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神秘莫测的“第22条军规”。这条被作者委以重任——充当标题、全书最核心的意象,并上升为一种处境的代名词,成为现代英语中的一个固定词汇*现在“Catch 22(第22条军规)”已经是英语语言中的一个常用词。按照《美国新世界辞典》的解释,该词的意思是“法律、规则或实践上的一个悖论,不管你做什么,你都会成为其条款的牺牲品”;在日常使用中,用来形容两面为难、进退不能的尴尬处境。参陈永国《布鲁克林的约瑟夫·海勒》,《中华读书报》2004年6月4日。——的军规,实际上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内容。在小说中,“第22条军规”大概先后出现了8次,几乎每一次描述出的具体内容都不尽相同,有时候甚至只是语焉不详的权威指代;但是却在一众官兵信手拈来、以讹传讹的使用中生发出无比神秘而强大的震慑力。正是在其幻化无形的存在中,它作为制度化的符号具有了普遍的象征意义和讽喻含义。小说开篇就写道:“只有一个圈套……那便是第22条军规。”为约塞连等飞行员所最为熟知的一种说法是:第22条军规“明文规定”,“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但是,“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因为“军规规定,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P47-48)。这种充满诡辩逻辑的“悖论”游戏,充分体现了制度钳制人自由的本质和意图。有关这一点,小说主要是通过奥尔的处境获得证明的。
奥尔是小说里另一个公认的“疯子”。他的“疯” 体现在他面对死亡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他似乎对卡思卡特上校不断提高作战飞行任务从无怨言,虽然每一次他的飞机都会被击落(不是降落到水面就是强行着陆),但是每次死里逃生之后却照样乐呵呵地继续执行飞行任务。按照神秘的“第22条军规”——只有疯子才能获准停止执行飞行任务,奥尔的反常似乎已经具备了无可置疑的条件;但是小说却通过约塞连同丹尼卡医生对“第22条军规”的分析揭示出了奥尔真正的处境及其可怕性——自由、生存的不可能性:“军规规定,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奥尔是疯了,可以获准停止飞行。他必须做的事,就是提出请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疯子,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如果奥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飞行,那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假如他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所以就不必去飞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飞行,那么他就不是疯子,于是便不得不去。”(P48)在这套足以令人发疯的诡辩之术中,“第22条军规”阴险的可怕性——军规制度之于个人自由(选择)的绝对钳制一览无余;这恐怕是奥尔这个角色在小说中最大的主题功能。
由此可见,被约塞连一度视为“疯子”的奥尔的真实处境是可怕的;这可怕的源头便在于这样一个充满诡辩的逻辑圈套。如果说看到了第一层,激起的是对战争之恐怖的认知的话;那么认识到第二层,感受到的便是战争的荒诞、个人处境的荒诞了:生存、自由之不可得*直至小说最后,在轰炸博洛尼亚的战斗中“失踪”的奥尔被证实凭着一艘救生筏成功划到了远离战争的中立国瑞典,读者和约塞连才一起恍然大悟:奥尔的“疯”是装出来的——他可笑的龅牙、嘴里塞的三叶果、让妓女用高跟鞋死命砸他的脑袋,包括每次故意“被击落”以练习各种条件下的生存技能,都是蓄意计划出逃的必要伪装和演习——“只要装成一副愚蠢无知的傻瓜模样,就没有人会怀疑你其实是个机灵鬼”(P507)。奥尔装疯卖傻的计谋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在战争中求生的不易与无奈;因此,他的成功突围为小说添上了真正富有希望的喜剧性的一笔,是小说中仅有的一抹亮色。作者赞同的态度也寓于其中。。
联系到小说中制定、执行、解释这条规定的人和受其约束、控制、迫害者在权力结构(官僚体系)中的分布(前者往往是高级军官,后者多为一般官兵或普通老百姓),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这条貌似严谨合理、无懈可击的军规,实际上掩藏着制度化的愚弄和迫害——它使得人无从选择、无法辩驳、无路可逃,只有被操纵和左右,陷入发疯或等死的境地。“第22条军规”形象地演绎了制度的可怕性。
更可怕的是,小说中的那些无处不在的“制度”不仅钳制了人的自由,甚至还成为渗透到骨子里的一种“思维”逻辑(非此即彼、因果颠倒),如对克莱文杰和牧师的审判中显示出的强盗逻辑,卡思卡特上校、德里德尔将军之流自视甚高的绝对信条里体现出的长官意志(效忠于他们就是爱国),流行于约塞连、医生等普通军官中的诡辩游戏,甚至与单纯无知的内特利辩论的罗马妓院的老头那狡猾的人生哲学,都渗透着类似的逻辑。
小说中的“审判”情节,把权力迫害中的强盗逻辑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先后安排了两场审讯:一次是在“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中克莱文杰受审*作者甚至后来专门以此为内容写了一部戏剧《克莱文杰的审判》。而在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也先后出现过两次“审判”情节:除克莱文杰之外,还有牧师受到的审判。这足见作者对此一情节及其所蕴含的主题价值的格外重视。,一次是在 “36.地下室”中随军牧师受审。两次审判的对象不同、罪名各异,但是审判过程中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自相矛盾、强词夺理的情形却如出一辙,执法者(在小说中两处都是面孔模糊的群像)对身份低微、思想清白(甚至清白得有些“迂腐”)的受审者表现出的暴力、仇恨、轻践、愚弄如出一辙,尤其是前者为后者定罪——“莫须有”的罪名——的粗暴蛮横的推理方式更是十足体现了权力迫害中的强盗逻辑:
克莱文杰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会受到指控了。要想裁决他有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得证明他的确犯了罪,而裁决克莱文杰有罪,则是上校一帮人必须尽到的爱国义务。(“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P88)
……“我们正式指控你假冒华盛顿·欧文之名,未经许可恣意检查官兵们的信笺。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无罪,长官,”牧师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忐忑不安地把坐在椅子边沿上的身体往前探了探。
“有罪,”上校说。
“有罪,”少校说。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说。他在文件夹里的一页纸上写了个字。“牧师,”他抬起头来继续说,“我们还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们尚未了解的罪行和违法行为。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我不知道,长官。如果你们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罪行和违法行为,那叫我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告诉你呢?”
“有罪,”上校断然说。
“他肯定有罪。”少校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他的罪行和违法行为的话,那他肯定就是犯罪了。”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长官拖着长腔说道。……(“36.地下室”P435)
如果说,“第22条军规”等玩弄逻辑、辞藻的规则制度是战争中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一部分的)话,这便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迫害”。它彻底撕开了谎言的遮羞布,暴露出战争的黑暗内幕,以及官僚体制、权力政治的腐败堕落和强权逻辑的无理性。
一种本应体现高度“理性”的形式——制度——却在现实中呈现出“非理性”的疯狂,用来使不合理的迫害“合法化”(制度化),其中悖谬不言而喻。小说着墨于此,可谓一针见血,辛辣之至,极具反讽意味。
三、谎言与交易:荒诞世界里的潜规则
除了以死亡威胁、权力迫害以及人性异化等多层次的笔触反复渲染和强化战争的恐怖之外,《第二十二条军规》更透过通篇夸张、戏谑的手法直呈战争的荒诞。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和情节便意在指向遮盖在谎言之下的这一真相:战争的无意义和(战争中)个人处境的荒诞。
如果说小说中精心炮制出的“第22条军规”是旨在暴露战争中规则、制度的圈套性质、阴谋色彩的精辟象征的话,那么“爱国主义”则是小说致力于揭穿粉饰战争的谎言。二者互为表里,软硬兼施,共同构成战争正义性与合理性的堂皇说辞;战争若是一个巨大的阴谋的话,制度无疑是保障这阴谋得以施行的一部分,而谎言亦是阴谋不可或缺的另一部分。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便有人格化了的这样一张具有欺骗性的面孔——司务长米洛·明德宾德中尉。“米洛”在全书42章的标题中独占3章,足见作者对这一人物及其所负载的主题功能的重视。米洛·明德宾德大概是小说里唯一一位在战争中表现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人物。他的发迹不是通过权力的争取和占有实现的,而是凭借其惊人的生意头脑和资本运营手段,在凶险的战争中左右逢源、往来如梭地积累财富与荣誉。他的存在昭示了战争中的另外一种生存法则——如果说,宦途平坦的沙伊斯科普夫是充当了战争“机器”的一部分的话,那么,财运亨通的米洛则是把战争当作生财的“工具”;后者成功所依赖的正是天花乱坠的谎言和不择手段的掠夺、欺诈。
小说中的米洛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外表(长着一张“单纯”、“诚实”、“正直”、“坦诚”的“刚正不阿者的脸”),再加上一番极富迷惑性和诱惑力的谎言(他所负责的食堂要为所有官兵做出“全世界最好的饭菜”,他所成立的“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人人有份”,而他本人则为了“大家的利益”殚精竭虑、四处奔忙),他给大多数人造成一个错觉:“除约塞连之外,人人都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一则是因为他主动要求去干事务长的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干这差事干得太卖力了。约塞连也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但同时他也知道米洛是个天才。”(P284)
米洛向约塞连揭晓他以每个7分钱买入,再以5分钱一个卖出,并且还能赚到钱的“鸡蛋生意”的秘密*在小说第22章“米洛市长”中,米洛亲口揭秘:他从西西里秘密以1分钱一个的价格买来鸡蛋,又悄悄地以4.25分的价钱在马耳他转手卖给“他人”(其间净赚3.25分);再经“他人”(中间商)之手,将鸡蛋的价格上扬到7分钱一个(中间利润为2.75分)。在整个这一系列的黑市交易中,最大的机密是:“他人”即米洛自己——米洛变化着名字和身份(中间商、军队食堂的司务长和辛迪加联合体的经营人)自己同自己做生意;只不过用到的资金全部来自加入辛迪加联合体的军队食堂经费,而获取的利润却归一个事实上由他掌控的辛迪加联合体。所以,马耳他根本不是米洛购买鸡蛋的原始基地,而是他有意放出的一颗“烟雾弹”,目的在于把马耳他打造成一个受其操纵和垄断的“鸡蛋市场”;这样,当其他人只能在这里买到7分钱一只的鸡蛋时,只有他能用5分钱的价格买/卖给食堂(中间只不过少赚了2分钱,每只鸡蛋仍然净赚4分钱)——这不仅证明了他身为司务长的“卓越才能”,为其巩固和进一步扩大权力奠定了良好的声誉;而且掩饰了他利用公款倒买倒卖、暗中渔利、中饱私囊的事实。时,他深藏不露的诡诈狡黠才开始显形。这一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复杂到诡异的“赚钱玄机”,破解之后的真相是:米洛利用从军队伙食费中注入“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资本,以“食堂采购”为名,自由出入于国际贸易市场,在黑市交易中大搞投机生意——他假借他人之名暗地里大量低价收购物资,垄断市场,哄抬物价;再利用自己对“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操纵权,用公款(来源于食堂经费)高价买入;因此,当他继而转手以略低于市价的金额“便宜”卖给食堂时,米洛本人作为隐形的中间商不仅已从利润差额中中饱私囊,牟取到暴利,而且还落了个“慷慨能干”的美名,增加了军队上下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使其对食堂管理的控制权更加牢固。作为一个“成功”的标志或结果,米洛从一开始只是担任一个飞行中队的司务长,到后来兼任整个司令部下属4个飞行大队、8个飞行中队的司务长,权力和影响力一再扩张;直至最后,其势力范围超出军队、国界,成为巴勒莫的市长、马耳他的副总裁、少校爵士、奥兰的代理国君、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甚至“在那些落后的地区,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P266)……
窥探其中奥秘,令这一套似乎再明显不过的投机倒把的伎俩能够瞒天过海、大行其道的秘诀,正是一系列掩人耳目的谎言。最初,米洛是通过向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德里德尔将军等兜售其动人的食堂经营计划,同时许以他们个人利益的丰沛满足(变相的贿赂),从而轻松换取司务长之职,并且获得供其支配调遣的、用于“食堂采购”的战斗机和飞行员,以及免除飞行任务、自由出入于国际贸易市场的特权。而后,米洛又抛出“人人有份”的诱饵,大肆宣扬利益共享的原则,为其成立的“辛迪加联合体”广结善缘,拉拢人心,竭力掩盖其“私营企业”(掠夺和剥削)的性质*关于辛迪加联合体,米洛对外鼓吹的先是“人人有一股”的“催眠术”:“当你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这些东西时,你等于是自己付钱给自己,因为你将在里面拥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实际上是不花一个子儿就买到了所有的东西”(P283)。后来,竟至于发展到“凡是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的就是有益于国家”,公然盗窃国家财物,剥夺同胞生命。但其实质,小说反讽地予以揭示——“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P283)这一点在米洛的势力抵达登峰造极的地步时,其无耻掠夺的行径和嘴脸开始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人人有一股”的谎言才真正宣告破产——情节见第35章“勇敢的米洛”(P415);号称“人人有份”的辛迪加联合体其实质不过是以米洛·明德宾德自己的姓名缩写为掩饰的私营企业。;在他印到自制发行的“股票”上的宣言——“凡是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家”——中,米洛的谎言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利用爱国主义作幌子,米洛与官僚机构的上层军官沆瀣一气,贪婪无度地中饱私囊。
小说中有一段颇富寓意的描写深刻暗示出这些谎言的虚伪性——
这些飞机(笔者注:指受米洛调遣的、用于“食堂采购”、来自于各个飞行中队的战斗机)的机身上都装饰有各个飞行中队的象征图案,其色彩艳丽夺目。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等等。飞机归米洛调遣后,机械师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将这些图案涂掉,取而代之的是将事先刻好的标志用耀眼的紫色喷在飞机上。那标志是: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P283)
——不难理解,这里面包含着当正义遭遇谎言、战争遭遇买卖、信念遭遇利益时,前者往往被后者所“抹杀”、歪曲或利用的事实。
对于谎言真相的揭示,更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在米洛盗取和贩卖军用物资、出卖国家利益的情节中。全书中像梦魇一样反复出现的斯诺登之死,令人难以忘怀的一个细节是,当约塞连想要为奄奄一息的斯诺登找到镇痛的吗啡时,却意外地发现飞机上急救箱里的药品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印有“M&M辛迪加联合体”字样的纸条。打着“凡是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家”的旗号,米洛堂而皇之地用一张张轻飘飘的写有“M&M”的所谓“股票”,交换或盗取用于保障战斗人员生命安全的军用物资(集体财产)——飞机上的急救药、降落伞,救生衣里的二氧化碳充气筒等等——进行贩卖和交易。谎言连接着死亡,这恐怕是小说当中最“黑色”的一种揭示。小说以这样的细节表现出战争中的投机商对生命的漠视、麻木或轻贱。
尤其骇人听闻的是,身为一名在役美国军官(中尉),米洛似乎完全没有战争意识、国家观念,他毫不避嫌地以战场上的敌人为生意上的伙伴,无所顾忌地同德国人签合同、做买卖,甚至以“维护与德国人订的合同的严肃性”为辩解的理由,对他自己所属的空军大队营地实施了大规模的轰炸,以此获取巨额利润。面对质疑,毫无罪恶感的米洛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天机:“……反正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我只不过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P287)至此,一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战争投机商的嘴脸完全暴露出来,“爱国主义”的谎言也随之土崩瓦解,掠夺与敲诈开始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无论是人的生命,还是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尊严,在金钱和个人利益面前统统遭到出卖和背弃;战争中的交易散发出肮脏的血腥味。
谎言背后是疯狂、无耻的出卖、掠夺和侵害;在这一点上,军队中的(上层)官僚和投机商似乎表现得“灵犀相通”,同气相求。事实上,小说的确也通过某些章节有力地暗示或揭示了战争中的官商联盟、权钱交易、利益媾和的黑暗内幕。如果说卡思卡特上校的红色梨形番茄生意是精明的投机商米洛有意让渡利益、“贿赂”高级军官的“投资”手段的话,那么在“勇敢的米洛”一章中,我们看到了这种“投资”所带来的巨大“回报”:假意要求完成飞行任务的米洛,实际上是利用其在联营机构(“M&M辛迪加联合体”)——他们的利益共同体——中不可替代的作用,来要挟和敲诈卡思卡特上校,令后者用军事权力一方面“禁止”他本人执行危险的飞行作战任务,另一方面却又找人替飞,并再次增加整个中队的飞行任务的次数,以弥补他个人的作战记录,以及由此带来的“荣誉、勋章和名声”方面的“损失”。这种赤裸裸的敲诈行为和卑劣的权钱交易明白无误地宣告出一个事实(战争的一部分真相):军事官僚和投机商们在战争中唇齿相依、利益与共;而他们据以获利的方式却恰是以无数生命的无辜受害和牺牲为代价(小说中那个痴心于妓院的爱情、真心信奉战争的正义性的内特利,正是作了米洛的“替死鬼”,糊里糊涂地死在一场没有必要的战斗中)。
“爱国主义”显然是战争中最大的谎言。《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充斥着各种爱国主义的“宏论”和“壮举”,但是,除了像内特利、克莱文杰甚至包括“得克萨斯人”那样为这一高尚动人的口号所迷惑的笃信者为此真诚或冥顽不化地身体力行之外,更多的是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自欺欺人的官蠹和投机者们的做秀。作为一种在战争中被反复灌输和大肆宣扬的有力口号和思想武器,“爱国主义”在战争中的滥用,制造出蛊惑人心、蒙蔽良知的弥天大谎,实则被用来当作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掩盖所有肮脏自私的交易、勾当。
透过黑色幽默小说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各种古怪奇突的人物、匪夷所思的事件、颠倒混乱的结构、支离破碎的情节,战争中的疯狂与异化、规则与阴谋、谎言与交易表露无遗。它们像一组组对列的镜子,交相映现,投射出一个光怪陆离、荒诞而又超现实的世界,令战争的恐怖与荒诞无处遁形。虽然从表面看上去,小说颠倒混乱的叙事逻辑和支离破碎的情节结构,令其对战争的描绘更像是痴人说梦;但在这种“有组织的混乱”的形式悖论底下,恰恰对应着对“制度化了的疯狂”清醒而自觉的认识。这恐怕是包括《第二十二条军规》在内的黑色幽默小说对战争乃至对当代美国社会和高度发达的理性文明最重要的反思、发现、警示或预言。结合小说产生的时代语境——作者动笔写作本书时(1953)正值朝鲜战争期间,麦卡锡主义在美国国内甚嚣尘上,小说中的种种“无理性”和疯狂在现实战争和当前政治中仍然大行其道,其主题价值至少具有相当强烈的现实关怀与针砭意义。
总而言之,战争在黑色幽默小说中的展陈,因着作家特有的人生经验(亲历战场)、现实感受(20世纪60年代前后美国社会与世界范围诸多动荡不安的因素——尤其是战争的威胁——造成的“黑色”体验、末世危机感)、思想观念(普遍倾向荒诞的存在主义哲学认知)和美学倾向(基于超越传统悲、喜剧界限的现代喜剧观念之上的黑色幽默手法和风格),而呈现出全新的格调和视野。它不仅是艺术手法和风格上的创新,更是在主题立意上的一次飞跃。战争在文艺作品中从未以如此既滑稽又深刻,既荒唐又真实,既可笑又可怕,既虚妄又生动,既遥远又迫近,既陌生又中肯的面貌和方式引人注目、发人深省。沿着其铺设的幽径,对战争的反思深度或可抵及更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乃至人性的领域。《第二十二条军规》作为其中最重要的范本之一,给我们提供了穷幽探微的极佳入口。
The Writing of Wa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ovel of Black Humor:With Catch-22 As an Example for Analysis
Jing Hongmei
(Editorial Department ofQiluRealmofArts, Shandong College of Arts, Jinan, Shandong 250014)
American novels of Black Humor in the 1960s and the 1970s cherish a special preference only to the subject matter of war. Based on their unique life experience, their real feelings, their ideas and their aesthetic tendencies, their description and comprehension of war have broken a new path. Different from the novels of realism in the aspect of depicting war, more absurd coloring and more implied meanings closer to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are bestowed to war in the world created by the novels of Black Humor. As one the classic works of Black Humor,Catch-22 highlights the unique style and concepts of this literary school, viewed either from its processing device in dealing with content and form, or from the expression of its thematic conception. In the novel, war presents a singular sight of pervasive chaos and madness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various insane and eccentric characters and all sorts of fantastic and wacky events in the combat troops; and the irrationality and meaninglessness of war were consequently laid bare entirely with the terror and absurdity hidden under the lies and the institution.
Black Humor novels;Catch-22 ; war; terror; absurd
2014-04-08
景虹梅(1976—),女,山西吕梁人,山东艺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副教授,博士。
I712.74
A
1001-5973(2014)03-0148-13
责任编辑:李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