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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与电视剧改编的审美错位及思考
——以六六作品为中心

2014-04-11

关键词:王贵安娜小说

(四川师范大学 党委宣传部,成都 610066)

小说改编成电影的研究已有丰厚的积累,尤其是电影与文学之间的转换,成果丰硕,但就电视剧与小说之间的关系,除了大量论文之外,专门的理论著作十分稀少。有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小说改编电视剧的整体状况研究、小说受影视强权影响下的新面貌、小说在影视剧中的审美样式等等,针对同时活跃于电视剧剧本创作与小说创作的作家个体研究,更是鲜有。其中,对于近年来声名遐迩的六六作品改编现象的研究,仅仅聚焦于人物打造、情节构思等方面,有很多问题是尚未被触及或被深入探究的,如:在小说与电视剧的改编过程中,电视剧的“趋小说化”现象与小说的“影视化”现象对于双方回归艺术本源有何正向及负向影响;六六的小说文本与电视剧剧本如何分别呈现其作品的艺术灵魂;小说与电视剧改编的疆域在哪里,如何通过吸纳彼此的养分,提升双方的艺术品质,为彼此的蓬勃发展注入正能量等。本文关注的正是上述命题。

小说与电视剧是两种表现形式截然不同的艺术产品,前者通过文字传情,后者通过影像达意,但从本质上来看,它们又有着惊人相似的审美诉求,即通过不同的审美载体,达到赏心悦目的审美效果。然而,随着影像媒体的逐日强大,影像与传媒的时代遽然来临,电视剧与小说的关系来了个大逆转,从电视剧对小说的索取,演变成了小说对电视剧的附生,甚至是电视剧对小说的残酷吞食。但是,在电视剧对小说进行“戕害”的同时,小说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电视剧的本来面貌,试图混淆电视剧与电影的疆域。换言之,小说与电视剧仓促而又深入的融汇,由于前期理论的缺失与实践的肤浅,导致它们在审美转换的过程中彼此壮大,却又彼此消解。

近年来,小说改编电视剧,已经成为电视剧创作中的“半壁江山”,并且出现了一批活跃在编剧界与小说界、兼具双重身份的作家,六六便是其中的领军人物。

六六,原名张辛,2003年,一部反映婆媳矛盾的长篇小说《双面胶》,以极高的点击率走红网络,其作者六六也随之受到关注,蜚声海内外“网坛”。《双面胶》在网络上窜红以后,六六通过这部作品与电视剧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并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随着《王贵与安娜》、《蜗居》、《心术》等小说的相继被改编以及电视剧的热播,六六声名大振,甚至被誉为张爱玲、虹影之后的第三代海外华裔女作家的代表。

一 致命的诱惑——小说对电视剧的“占领”

“作为艺术符号,小说与电视剧在叙事、美学意蕴、叙事目的等方面有着同一性,在叙事手段、叙事技巧等技术层面有着相通、重合与交叉的地方。”[1]95这种同一性,让小说与电视剧的异体同构成为可能,它们在不同的时空,通过不同的媒介,共同为受众创造审美奇观。

但是,文字与影像毕竟有着本质的审美差异,小说最重要的审美特征就是小说创作的艺术韵味,文字营造的是“余韵袅袅”的效果,需要由文字的感染力和读者的想象力共同完成。小说能够轻而易举地运用多种表达手法,甚至可以运用绘画艺术中的“留白”技巧,而这些都是电视剧不容易完成的。电视剧所具备的视觉直接撞击的特性,即是电视剧相对小说所具备的优势,但也在直观呈现的同时,压缩了受众的想象空间。电视剧的优势是以直观的形象来进行表达,必须有始有终,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小说文本的“留白”与“沉默”,是小说技艺至臻精湛的标志,却是电视剧不可想象的。当然,影像以其直观的产物,更能在瞬时撼击受众的视觉与听觉,这是小说无法企及的。作为两种表情达意截然相异的媒介,小说与电视剧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在视听时代,强大的电视剧在鲸吞小说的过程中,也被小说婉约地、持久地、不经意地改变着。这种改变,尤为明显地体现在由小说作者本人担任编剧的电视剧中。

1.拷问与质疑——电视剧审美追求的“趋小说化”

审美追求的“趋小说化”,在作者本人参与改编的电视剧中尤为普遍。六六的几部热播剧,均从人物的视听造型、情节的视听造型等方面充分体现了作者本人的“小说化”审美追求。

首先,从人物的视听造型来说,六六担任编剧的几部电视剧,其主体人物皆来自小说原文。来自小说原文的人物具有一定的先天优势,即由于小说的前期创作,经由小说的情节支撑,每个人物已经有了独立的性格特征和较为成熟的精神风貌,相对于原创剧本的初次人物构思,从小说改编而来的人物性格更为鲜明。然而,假如由小说原作者担任编剧,难以客观地审视自己的创作,因而剧本在保留人物的立体性的同时,也可能将小说创作时的缺憾与不足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容易出现人物性格过于极端、不够真实、脱离生活的状况。例如,在六六的处女作《双面胶》中,亚平与丽鹃,从恩爱到绝情,在小说中,可以用跨越式的描述,三言两语带过;而在电视剧中,这种情感的变质,却因为仓促推进而缺乏“公信力”。同时,二人的性格成因与变化缺乏基本的铺垫与交代:亚平身为温存的丈夫、能干的白领与愚孝的儿子,极大的性情反差,缺乏正常的逻辑过渡;至于丽鹃,在原书中是个扁平人物,幼稚、重物质亦重爱情,对待婆婆是义无反顾的“对抗”,并且常常与婆婆唇枪舌战,其口舌之伶俐、言辞之犀利,是小说能够出彩的重要原因。不过掩卷沉思,丽鹃的行为其实是自相矛盾的:她嫁给亚平,就在于她爱上了这个男人,而不是他的钱,而她的爱情之流逝,却百分之百是因钱而起的各种纠纷。对婆婆的鄙视,更多不是为了婆婆的悭吝,究其根本,还是嫌弃婆婆的“穷”,否则,以其小说前半部分对丽鹃的描述,是不可能有后半部分的尖锐矛盾的。由于小说作者与剧本作者为同一人,这个漏洞没有在电视剧中得到及时填补,电视剧没有从“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淡薄了婚姻家庭的责任意识,忽略了与家人和谐共处的沟通之道”[2]这一思想层面的高度来全面诠释和完善丽鹃的所作所为。人物性格塑造上的失败,尽管没有影响这部剧成为一段时期内的“剧畅销”,却影响了这部剧成为经典的“常销剧”。

其次,从情节的视听造型而言,“小说改编电视剧,必须遵循电视剧的艺术规律进行再创作”[3]。不少经由原小说作者改编的电视剧往往会犯情节过繁、主题不突出的毛病,难以张弛有度地取舍情节,但六六的“软肋”恰好在于情节的单一化。譬如在《王贵与安娜》这部作品中,原小说仅十万余字,主题在于描述父母辈的爱情故事,是“先结婚后恋爱”的范本,小说是单线索的叙事,按照小说的创作规律和接受美学,六六将这对夫妻作为唯一的线索,以生动的情节描写与细腻的情感以及内心变化来直击人心,读之令人不忍释卷。电视剧《王贵与安娜》由六六改编而成,这部剧的热播程度远远比不上《双面胶》,然而仍旧获得了不俗的收视率。六六在对这部剧的改编中,依然延续了在改编《双面胶》时的“缺憾”,那就是没有全面把握从文学叙事到影视叙事的情节边界,在电视剧中,单薄、孤立且狭隘的儿女情长难以支撑一部原本应该厚重而翔实的情感剧。小说创作,可以写实,也可以写虚,小说的戏剧化与电视剧的戏剧化有着完全不同的层次与疆域,前者远远比不上后者需要达到的程度。前者是用文字营造想象的空间,后者是用影像营造写实的空间,因而对戏剧化、生活化的要求更高。而《王贵与安娜》不错的收视率从很大程度上来看,是由于其成功的“跟风”行为。在《王贵与安娜》播出之前,一部新颖的、编年体情感大戏《金婚》红遍大江南北,在受众意犹未尽之际,《王贵与安娜》以惊人的相似度闪亮登场。但不可忽略的是,在这部制作精良、对白精彩、演技精湛的电视剧中,情节的薄弱是一个严重的缺陷,与电视剧改编者为小说原创作者不无关系,也是这部电视剧整体审美追求“趋小说化”造成的漏洞。

2.坚守与移位——电视剧剧本创作的“趋小说化”

在影像化时代,作家们往往肩负小说家与剧作家的双重身份,然而二者之间不同的载体决定了其写作风格的差异,同时兼有双重身份的作家,不少都面临着将两种文体混为一谈的风险。这种现象在六六的作品中同样存在。

首先,剧本创作的情节“趋小说化”。在小说阅读中,受众更多的是通过作者的描绘,进行合理的想象,从而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作家可以在小说中对细节进行酣畅淋漓的描绘,用华丽铺排的语言对人物的形象、心理等等进行丰富的呈现,甚至有时候,可以将一个短暂的时间点、一个集中的细节进行较长篇幅的展示。而以电视剧的篇幅,显然不适合,缺乏故事的有力支撑,电视剧将难以为继。试举一例,六六的热播剧《王贵与安娜》,无论是王贵与安娜的相识、结合,还是二人组建家庭后遇到的一系列富有年代特征的小挫折、小纠纷、小矛盾,都被局限在六六视听有限的叙述和设置当中。例如剧中最重要的一条线索——王贵与安娜的情感主线,六六不是用剧本创作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来构造,而是用小说创作的“小情小意”、“小打小闹”来延伸,这就使得这条关键的线索更加接近于散文诗式的电视剧,而非长篇电视剧的结构方式。同样,在婆媳矛盾、第三者的暧昧、子女的成长等等情节中,六六始终是以小说的“封闭式”特色来处理,而非运用剧本的“开放式”特点,导致情节分量不足,不少网友在网络上评价,看到中途就放弃了,因为过于枯燥。

其次,剧本创作的语言“趋小说化”。无论是《双面胶》,还是《王贵与安娜》,以及近期的《心术》,六六都有颇多精彩的对白流行于网络坊间,然而细心体察,会发觉诸如《蜗居》中流行的“此处不留奶,自有留奶处”,《王贵与安娜》中的“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的寥寥几片牛肉,不过是为了使寡面下咽而已”,《双面胶》中的“这世界,男人是树,女人是灯。一棵树不能拥有好几盏灯,但一盏灯却可以照亮好几棵树。所以,男女之间,必须小心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这些在电视剧播出后,在网络上流行的语言,既不是生活中的口语,也不是影视剧中的“口语”,而是绝对的小说语言,因此,其流行范围,与电影《手机》等一些影视剧中流行于日常大众中的“口语”流行语迥然不同,永远无法真正成为大众的“口头禅”。2010年从电视连续剧《新版狄仁杰传奇》中诞生了流行语:“元芳,你怎么看?”元芳是狄仁杰的助手,每遇案件,狄仁杰总是问出此句,而元芳的回答通常是:“大人,此事必有蹊跷。”这两句对话,既符合人物身处的时代,又符合对白的“口语化”要求,相比于此,六六作品中的“流行语”显然不是“口语”,而是不折不扣的书面语。

二 危险的关系——电视剧对小说的“鲸吞”

随着文学作品市场的萎缩,影视剧拥有受众数量的不断扩大,大量作者希冀通过这条渠道,让自己的文字作品获得更大的影响,因而出现了新型的功利化追求的写作,亦即将能够被改编、能够“触电”作为写作的最高目标,由此,使得不少的作家和作品偏离了文学创作的主旨与本意,其作品带上了强烈的“影视化”的特征。

1.从蝶到茧的退化——电视剧改编成小说的误区

在娱乐单一化的年代,几乎每一部热播剧都伴随着衍生产品,电视剧改编而成的小说便是其中的一种,“电视剧小说”这一新生事物因此而出现。随着娱乐多元化时代的来临,同时随着图书市场的不断委顿,此种类别的小说数量急遽减少,虽则如此,仍然不时有这方面的作品问世。

从电视剧改编成小说,通常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由电视剧改编而来,即从剧本的基础上诞生小说;另一种是原来已经有小说,从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播出后,再在剧本的基础上扩充原作品,成为新的小说作品。六六的作品《王贵与安娜》即属于后一种模式。最初的小说是一部中篇,仅十万字左右,在电视剧播出后,新改编而来的小说达到了三十万字。然而,对比两个不同的版本,很容易发现,第一个版本是“小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优秀的文学作品,第二个版本却是剧本与电视剧剧情记录的混合体,如果硬要放到文学这个疆域去评判,那么,它只能算是劣等产品。

首先,语言的“剧本对白化”损坏了小说之美。在第二个版本的《王贵与安娜》当中,除了开篇前几百字对安娜的白描,尚略有小说之风外,其余部分几乎都是由人物对白组成,类似于将剧本稍微处理,即披上小说的外衣出版发行。正如并非分行排列的文字都是诗歌一样,以文字形式出现的印刷品也并非都可以称作小说。例如,在开端简洁的描述之外,紧接着就是大篇幅的对白出现了,试看关于二人初次见面的经过:

于是,年轻的安娜与年轻的王贵的第一次见面就顺利地发生在逍遥津公园里。

安娜以不可置信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个男人,半天才放出一句话:“你就是王贵?”

王贵的鼻尖也冒汗了,略显窘迫地说:“呃……是。”

安娜继续问:“你是大学老师?”

王贵继续答:“呃……对。”

“你学英国文学的?”

“嗯,没错。”

“你……你是周科长的侄子?你们俩一点都不像啊!”安娜失望的表情袒露无疑。

“表侄,他是我妈的小表弟。嘿嘿,这话以前我婶子也说过,她说我们俩看着像弟兄。”

安娜又仔细地看了一下王贵,心里想,你婶子肯定没好意思说谁是兄谁是弟。

安娜又问:“你到底多大?”

王贵说:“我属狗。”

“四六年的狗还是三四年的狗?”安娜忍不住再次确认。

王贵更加尴尬了,不知道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会儿,他跟犯了蓄意欺骗罪似的,懦懦地甩出一句:“四六年的。”[4]1-2

二人初见,缺乏情境交代,缺乏心理感受,纯粹以语言和动作作为表现载体,在电视剧中,这是正常的表现手法,而在小说中,就属于粗浅之作了。由此开始,整部作品都沿用了对白与动作描写的基本格式,硬生生地将一个剧本装进了小说的容器。未加推敲与打磨的语言,让小说创作变得粗糙。

其次,形式上的简单的剧情再现破坏了小说的审美意境。小说创作,讲求形式的考究与精妙,“我们在读小说时,有人牵着我们的手,带领着我们进入故事。叙述人有时是一个人物(如果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或说书人(通常是作者的他我),由他来给我们解说事件的意义”[5]。而在第二版的《王贵与安娜》中,没有丝毫的形式感,受众阅读到的完全是剧情的简单再现,所谓的讲述人,几乎与电视剧等同,是由镜头来完成和引领,唯一的区别仅在于,电视剧是影像镜头,而小说则是文字镜头来实现这样的引领。因此,在阅读第二版的《王贵与安娜》时,受众犹如在观看一出“文字电视剧”,顺畅、快捷,不必思索,但读完之后,亦无小说的“余韵”。从创作的形式与受众的感受来看,阅读这样的“伪小说”与阅读剧本同样枯燥乏味,丧失了文学作品应有的对于形式的追求,因为“文学作品的内容无论是怎样艺术的,只有当它的形式是艺术的时候,它才能获得很大的社会意义”[6]453。正是由于在形式上的放任自流,因而这部作品与它的“母本”在文学的领域中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地位,导致它只能成为随电视剧而生、随电视剧而灭的“附属品”。

从电视剧改编而成的小说,目前尚无精品力作问世,更多的类似于茧与蝶的关系,尤其是“电视剧小说”《王贵与安娜》,经历了破茧成蝶,却又从美丽的蝴蝶退化成茧,让人扼腕叹息。

2.海洋对水滴的吞没——小说的“影视化”趋向对小说文学性的消解

在由影视而获取小说成功的反向成功模式昭示之下,众多在寂寞的象牙塔里“曲高和寡”地苦苦挣扎着的作家们在创作中有意无意地迎合影视需求,将写作与潜在的“被改编”的可能性紧密地结合起来,由此而将文学创作的特征逐渐消解掉,将小说趋同于在文字要求上更为粗浅的“剧本化”创作,小说的生存前景由此而岌岌可危。在影像时代,小说已经如同微小的水滴,被吞没于影像的浩瀚海洋之中。

首先,小说精神的“影视化”趋向让小说迷失了本性。“被改编”后的小说所获得的利益,是有目共睹的。甚至即使最终没能被成功地搬上银幕,但每年大量的“改编版权”交易,仍然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市场。一些长篇、中篇乃至短篇小说,因其中具有的某一个或两个“影视点”而被制片人看中,从而向作者购买下影视改编权,少辄数万、多则几十万,在名家那里甚至高达几百万的影视改编权,让在稿费低廉的环境中坚持着的作家们仿佛看到了曙光,在创作之始便开始向往“影视”的光环。其后,某些作家会担任编剧,电视剧编剧的酬劳,以集而论,少辄每集数千,多则数万,这笔费用非常可观。一方面,一些成功转型的“作家编剧”们拿着高额的薪酬,与数家公司签约,经常出现疲于应付而雇佣枪手的情形。另一方面,一些出道不久的作家,为了挤进“影视”这光环熠熠的圈子,不惜担当枪手,只为成为剧本写作的熟练工,从而实现以文字谋生、以文字创造财富的优质生活。作为国内炙手可热的当红编剧,六六的作品写一部火一部,而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并不是科班出身,她大学时学的是外贸专业。1999年,她随丈夫去新加坡,闲来无事时就上网逛逛。因为从小文字功底好,六六就在论坛里发帖,贴上自己写的小说。2005年,六六的第二部小说《双面胶》在网上连载,紧接着《蜗居》《心术》等作品相继出版。如今,作为编剧的她,身价节节飙升,甚至有传闻称她已经是“中国最贵的编剧”。事实是,六六通过数家媒体,正面谈到了最初的编剧报酬,并表示在写《双面胶》的剧本时属于义务劳动,一分钱的报酬都没有拿——可见其当年“触电”的决心。六六如此,大量尚未蹿红的作家更有此念,影视界枪手市场的繁荣也就不足为奇了。为影视而写小说,而非为小说而写小说,在这里,作家们的小说精神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其次,小说创作原理的“影视化”趋向让小说的质量大幅下降。受到小说精神变质的影响,小说家的创作原理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发生着改变。关于文学创作手法和流派的区分与探讨,在文坛上已渐至销声匿迹,除了《人民文学》、《当代》等几本发行量极为有限的纯文学刊物中依旧可闻“小说之味”外,在众多的出版物中已经难觅小说创作应有的构思之妙、文字之美、捧读之趣,而是通篇密布的情节、扎实的对白,与剧本无异。以六六的小说为例,她的创作,截止目前,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代表作为《双面胶》和《王贵与安娜》,这两部作品属于六六专注于小说创作本身而产生的不俗之作,这两部作品的人物设置都很稀少,六六着力于对两三个人物的详细刻画,通过细节、语言、环境描写,将不同出生背景的婆媳争端、夫妻矛盾书写得酣畅淋漓。至于《王贵与安娜》的第一版,六六写成了一个中篇,并且集中笔力描绘王贵与安娜的情感推进,将他们之间“日久生情”的情感状态书写得细腻、优美,其间的细节描写不惜笔墨,没有丝毫要用密集的“情节轰炸”来取悦影视制片人的“嫌疑”。这是六六在触电前期的两部“纯小说”,彰显出六六当时对于纯文学的追求与坚守。第二个阶段的代表作为《心术》,以及最新的作品《宝贝》,这是在六六如日中天的编剧生涯中诞生的小说,从六六有创作意图之始,就开始了媒体的大篇幅炒作与宣传,并且受到了众多影视制片人的追捧,六六就是在热闹的“影视”氛围中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创作,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作品就清晰地成为由电视剧改编而成的“小说”《王贵与安娜》第二版的“姐妹篇”。

第三,小说奇观的“影视化”趋向使小说的价值大打折扣。综观世界文学史,洋洋洒洒的名篇巨著曾经为人类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人类构建精神家园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由众多小说所营造出来的美好而圣洁的精神世界,犹如与人类现世并行存在的一个独立的世界,为人类的寂寞、孤独、不平等负面的情绪提供了温暖的慰籍与强有力的关照,从而形成了一个以“小说奇观”构建起来的虚拟世界。而在当代的中国,尤其是最近几年,在影视利益的驱使之下,纯粹的小说文本已经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多的作家关注的是如何“触电”,而不是对小说的艺术构思、艺术表达等进行深入的探索,更缺乏对于小说创作的动因思考,譬如:“作家的职能和责任问题,作家究竟为什么要写小说?过去,就有所谓‘为人生’和‘为艺术’之争。”[7]180但在目前“影视化”的小说现状之中,似乎“为人生”和“为艺术”都已经是过气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为小说”还是“为影视”而写作了。在混乱的写作目标指引下,小说创作不仅难以产生经典,就连优秀之作都难以产生。千百年来为读者们所津津乐道的文学名著,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关注内心、关注人类的精神层面,这种类型的作品不再为大多数作家所模仿与崇敬,因为用一本书的篇幅来刻绘人类与自然的较量,成书后无法被改编成炙手可热的电视剧,无法获得利益的回馈。现实与功利,让作家更多地重视“影像世界的奇观景象”,而忽略了文学创作本身所能营造的“小说奇观”。《圣经·新约》中使徒保罗有这样一段话:“日有日的荣光,月有月的荣光,星有星的荣光。这星和那星的荣光,也有分别。”(《哥林多前书》15:41)事实上,不同的文学题材,有不同的美感与光彩,创作者需要完成的,是将这些不同的美巧妙地融汇,而不是粗鲁地将所有题材都如水滴一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推入大海。“小说奇观”在影像时代的缺席,将会带来怎样的精神灾难,很快就会在人类的精神发展史上清晰地显现。

三 纯净而清洁的新世界——电视剧与小说改编审美错位的对策研究

艺术是一种有生命的个体,如同任何生命的自然进程,不同的艺术门类都面临着生命的新陈代谢。当小说的蜃景不再,电视剧轰轰烈烈地占领大片视听江山,受众对于小说的关注正在跌入低谷。六六的作品,是电视剧与小说融汇的受益者,可是由于电视剧与小说改编的理论缺失,仍然无法避免地带上了先天不足的烙印,使得其电视剧与小说都难逃“流行”二字的既定光环与既定厄运,那就是在短短一瞬的光亮之后坠落如流星。

1.冒险者的游戏——电视剧与小说改编审美错位的三种类型

电视剧与小说改编,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有抱负的电视剧制片人与小说制作者的关注与尝试,无数成功的案例也让越来越多的圈中人趋之若鹜。然而,任何实验的成功都必然要经历数不清的失败,这些失败,既有可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之处,也有可能是不足挂齿的局部与细节。综合这些失败的尝试,大致可以区分成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移花接木型。这主要是指电视剧在对小说吸取的过程中,简单地吸收了其表象的情节而非深邃的内涵,使得新呈现的影像产品模糊了其小说文本原本表达的主题和独特的生活场景。如六六的《心术》。六六在小说《心术》中,试图揣摩医患关系最根本、最彻底的原由,书写出医生的风险与坚守和患者的无奈与怀疑,从而在现象中探究本质,在矛盾和对抗中探索和谐之路,但电视剧却只是简单地抓住了从医之道的艰难险阻,肤浅地刻画出了几位“高大全”的医生、“风流倜傥”的医生、“英俊潇洒”的医生和伶俐俏皮的美丽护士,对这几位人物的刻画,脱离了其具体的职业背景,可以将之放到教育、金融等等任意职业氛围之中,可以放到任何一部主题的电视剧当中。正是这样的“同一性”毁坏了电视剧所需要的“独特性”,因此,这部剧被当成了时髦的都市言情剧来观看,而不是一部有着特殊的思想内涵与社会意义的伦理剧,而后者却是作者六六的初衷。抛开电视剧审核中的暧昧因素,对于小说的把握失衡,仍是重要的原因。

第二种是虎头蛇尾型。这是指制片方对于题材缺乏准确的定位和信心,在改编与原创之间犹豫不绝,同时,在电视剧对小说的吸取过程中,没能掌握好电视剧的整体节奏,结果使得电视剧在播出时,风格不断变换,难以善始善终。如六六的《王贵与安娜》。这部剧由于其小说文本的篇幅短小、人物有限,制作者试图规避其情节不足的先天缺陷,而走“文艺片”的路子。因此,在电视剧之最初,受众看到的是以文字旖旎的“旁白”来进行讲述的特立独行的制作方式,但随着制片方对于《金婚》的深入模仿,旁白开始具象化和淡化,给予受众的感受非常地不连贯和随意,而情节被简单、刻板地分化成了年代化的进程,将婚姻推进中的“生老病死”作为了表现主体,而忽视了人物成长推进婚姻的成熟这一有趣的命题。虎头蛇尾最终使得这一作品成为了毫无特色的“跟风”之作。

第三种是张冠李戴型。这主要体现在小说对电视剧的“改编”上。这尤其明显地显现在六六的《王贵与安娜》的循环改编上。在小说改编为电视剧之后,作者又将热播的电视剧改编为篇幅更长、容量更丰富的小说。可是,在后一次的改编过程中,六六没有分清电视剧剧本和小说文本之间的本质区别,尽管二者处于不同的话语体系之中,如同人类的语言与其它动物的语言一般不具有直接转化的介质,作者仍然将其当成了英语翻译成汉语或者汉语翻译成英语,直接将影像语言转化成了文本语言,以致受众读到的不是小说,而是一部按照小说的样式排列的剧本。这样的改编源于改编者过度的信心或是粗心,是对受众智力的一种亵渎,更是对自己作品的一次谋杀。

2.鱼龙混杂的悲剧——电视剧与小说改编审美错位的成因

电视剧与小说,作为两种审美介质迥然相异的艺术品种,在彼此的领域中施展拳脚,从理论上来看,即使二者相互吸取养分,由于创作环节、制作环节、发行环节的不同,不应当有相互戕害的可能性,但事实是,电视剧与小说在各自辉煌或没落的道路上,一方面相互依存、交相辉映,一方面却又相互毁损,同时坠落。具体而言,是由以下几个因素造成的。

其一,利益的驱使,使得制作者定位不清。这里的利益,既指经济利益,又指精神效益,名利双收成为制作者的最大梦想。小说家由于稿酬低、发行有限等问题,往往在创作中下意识地抓住电视剧这根“救命稻草”,导致小说创作变得不纯粹、“趋影视化”,这就让小说丧失了本身应该具有的阅读过程中的趣味性,变成了电视剧一般直观的艺术产品;相比小说,电视剧作为显性艺术,已经独领风骚,占尽风头,作为电视剧的制作人,通常都是出自“艺术”之门,在经济效益上获得胜利之后,目光转向精神效益,渴望在艺术的世界里获得不朽的声誉。可眼下,一部流行的电视剧常常昙花一现,相反,不少思想性、艺术性同攀高峰的电影佳作却流传甚久,并带领它的制作者一同迈进永恒的境界。这样的现状使得部分电视剧制作人头脑发热,混合了电视剧与另一门同类别艺术品种——电影的分水岭,轻易地走上了电影追求的艺术之路。虽然电视剧与电影都是影像的艺术,但电影与小说在审美接受上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如大面积的“留白”,如跳跃式的表达方式,如镜头语言与文字语言在制造氛围营造、环境描绘等方面的相近之处,但电视剧由于篇幅的巨大,不适宜借鉴电影的某些表达方式,更加不适合营造小说创作中的含蓄、悠远、暧昧的气场,因此,用“趋小说化”的手法来达到电视剧的经典永存,无疑是愚蠢的。

其二,混淆了受众群体,使得电视剧与小说在选材上界限模糊。在艺术多元化的时代,市场已经在试探中进行了越来越细致的分化。作为雅俗共赏的电视剧,与作为“高尚者的消遣品”的小说,二者在受众上有着一定的交集,但随着市场细分的深入与成熟,这样的交集将会缩小而不是变大,这就意味着必须准确地掌握电视剧与小说受众的不同,从而避免将二者在选材与创作上混淆。毋庸置疑的是,在泛阅读时代与快阅读时代,长篇小说已经成为小众化的艺术品种,中短篇小说也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只会收缩而不会扩张的阅读群体,这从各类纯文学期刊的发行量就可以窥见。不同的受众群体,对于题材的要求是不同的,不同人群的文化修养、文学素养也全然不同,但应该看到,一些电视剧选择了脱离生活、小众化的素材,一些小说却又选择了太过大众化、太过常态的素材,这样的选材,导致先天缺陷,很难出好作品。

其三,编剧的身份混杂,使得剧本创作与小说创作混为一谈。随着文学的衰落,小说家在创作小说时的“孤掌难鸣”,导致了小说家的“华丽转身”,而小说创作与剧本创作具有巨大差异,使得小说家难以很好地平衡与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这方面的失败之作比比皆是。如台湾言情小说家琼瑶,在其前期的纯小说中,受众看到的是一个纯情的、纯净的、纯洁的“情感奇观”世界,而在其后期的大量“触电”中,甚至成立影视公司之后,尽管依然试图以严肃的文学创作姿态来进行写作,但其作品,如《还珠格格》,依然被明显地打上了“影视化”的痕迹。电视剧剧本所追求的生活的大众化、全景式呈现与小说文本所追求的个性化、局部式呈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依不相望,因此,大量从小说家转型而来的“编剧”或“两栖作家”们,往往难以达到完全的转换,致使两种文体趋同一致。

3.“橡树”与“木棉”的相互辉映——电视剧与小说改编审美错位的对策研究

电视剧与小说的审美错位,给予电视剧和小说创作带来的打击都是严重的,尤其对于后者,可能造成毁灭性的后果。事实是,作为艺术门类中的两块瑰宝,电视剧和小说各具其审美特征,如若抱持兼容并蓄的心态,保持自身独特的审美本质,并且审慎地从对方的创作中吸收新鲜的养分,这种改编就将是正面的、积极的,就将为彼此的发展和壮大注入正能量。

如何判定改编的疆域在哪里,如何正向吸取养分,制作者需要注意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摒弃急功近利的思想。功利,时常成为艺术的敌人。艺术,需要的是长久的耐心、执着的坚守,那种期望一夜暴富、一炮而红的想法,只会让成功变得遥不可及。无论是小说家,还是电视剧创作各个环节的人们,都是在为艺术而献身,如果没有这样的献身精神,只会让小说和电视剧变成名利的牺牲品。曹雪芹在“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中十年书写《红楼梦》的艰辛与王扶林87版《红楼梦》拍摄时整整三年关闭于拍摄基地的坚持,都是值得借鉴的。制作者必须认识到,无论是电视剧,还是小说,它们都是一种重要的艺术门类,从本质上来看,是艺术的产品,而不是经济的产品。只有牢牢把握住这个原则,制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才会把艺术当成一种人生的乐趣、生命的责任,为艺术谋,也为稻粮谋,但首先是为艺术谋。只有这样,才会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从审美效益出发,而不是从经济效益出发,创作出激动人心、直指灵魂的作品。

第二,培育自觉的文体意识。这是针对执笔者而言的。无论是小说家还是电视剧编剧,都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尽管同为文学作品,但作为两种载体不同的审美产物,小说创作与剧本创作有其必须严格遵循的创作规律。那种混淆文体、非驴非马的产品,只会被淘汰。如何顺应规律,在顺应规律中创新,在顺应规律中诞生精品,是执笔者首先要认真考虑的,并且要自觉地贯彻到文本创作的全过程中,只有这样,才会让小说和电视剧变得更为纯粹,更能让受众分别体会到阅读与观看所带来的不同的审美意韵。

第三,回归审美本源。这是针对制作者而言的。对电视剧而言,就是要创造出符合影像特征的、既大气磅礴又细腻精致的作品,对小说而言,就是要创作出引人深思、既关注内心又关照世界的作品。只有把电视剧制作与小说创作当成艺术来追求,才能规避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快捷式文化”消费方式,规避“流星式”的文艺作品,产生出经典恒久的作品。但是,必须看到,要做到审美本源的回归,仅仅依靠制作者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整个国家、民族的大氛围,尤其是需要相关行政部门的支撑,特别是小说创作,如果没有相关的扶持,小说家在现有的贫瘠的“小说生态”环境中,很难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第四,在相互吸纳中提升审美品质。在坚守审美本源的前提下,相互吸纳灵感与优势是电视剧和小说创作的必要途径。电视剧制作是群体化的制作,由于参与者的众多、参与环节的繁杂,难免出现粗放式的制作特点,各个环节、各个参与者对于创作本质的不同认识,将会导致制作过程的纷乱无序。在一篇叫做《制片人》的小说中,作者裴蓓是这样描述剧组的:“其实,剧组的本质就是搏弈,圈里叫‘掐’。制片部门和主创部门掐,制片和导演掐,导演和演员掐,演员和演员掐,摄影和灯光掐,摄影灯光和导演掐,然后所有人一起和制片人掐,一边掐,一边拍,掐完了,戏也拍完了。”[8]181其间所谓的“掐”,其实就是各自审美追求的不同,而在小说创作中,由于作者的个体化,精细的审美追求是可以完成的。在这一点上看,电视剧应当吸收小说的精细化制作、深刻的人性研究,以及对于经典的不懈追求。而小说则应当吸收电视剧的图像化、直观化,以及对人物的塑造。电视剧在创作中,人物的塑造是重要的“戏眼”,而近代的小说创作恰好缺乏这方面的探索,审视近期的中国小说,几乎没有可以“流芳百世”的经典人物形象,反倒是电视剧中时常有形象鲜明、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物形象出现。情节的设置,亦是电视剧构思中的重要因素,生动起伏的情节是电视剧得以热播的重要元素。而在小说创作中,创作者往往追逐文字的语感、表现力的特异,忽略了对情节的雕刻。对照修正、扬长避短,还原两种不同艺术产品的审美特质,让“橡树”与“木棉”尽情展现各自之美,却又交相辉映,是电视剧和小说的创作者在相互的改编中应当重视的问题。

总之,正如诗歌永远不会被淘汰,纯粹的小说亦是如此。即使在影像泛滥的年代,人类依然需要有小众化的“纯小说”作为精神世界园林里的一朵奇葩。同理,电视剧的蓬勃壮大,除了应当遵循电视剧创作的基本规律而外,也应该进行多角度、多向度、多纬度的创新与尝试,“小说化”的尝试便是其中之一种。站在艺术与人性的立场上,用文学化的追求来反观电视剧的制作,不受制于电视剧制作的传统手法,而是以小说创作的功力与态度来面对篇幅与容量超长的电视剧,精雕细刻,不忽略对于任何一个镜头、任何一句对白、任何一场剪辑的打磨,这是对电视剧制作者提出的更高要求和更严肃的命题,也是给人类的创造力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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