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性的学术成果
2014-04-10杜书瀛
杜书瀛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HK]
19、20世纪之交,中华民族之思想文化乃至社会体制,在中西古今大碰撞大交融的剧烈动荡之中,由古典向现代转型。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巨变中,造就了一批伟大人物,梁启超乃其一。梁启超不但是一位伟人,而且是一位奇人,他极富个性、独树一帜,是一位革命家型的政治家,政治家型的思想家,思想家型的学问家。像他这样对中国历史文化做出多方面贡献的人实不多见,他值得历史的尊敬。近年来人们对他进行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许多重要成果;然而其美学思想的研究却是弱项。近读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金雅教授《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欣喜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学术著作。其突破,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突破之一:金雅挖掘出梁启超后期美学思想的独特价值,并将其前后两期美学思想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呈现于历史面前。梁启超前期美学思想的代表作品是1902年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及这前后的《译印政治小说序》、《惟心》、《饮冰室诗话》、《夏威夷游记》、《告小说家》等等,主要以“移人”和“力”两个范畴为中心,突出艺术的审美功能,提出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的口号,强调审美和艺术对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艺乃至人心、人格的改造具有重要的意义,认为“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以往的研究者主要关注的是梁启超前期的这些思想。这当然是应该的,但却远远不够。金雅指出,梁启超前期美学思想是重要的,他首次在中国文学与美学史上以现代理论思维模式概括了小说的审美特性,并明确宣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而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小说“小道”、“稗史”的价值定位,从理论上将小说由文学的边缘导向了中心。这使梁启超成为中国小说思想由古典向现代转换的关键人物之一。但必须看到,前期思想只是他整个美学思想的萌芽;更值得关注的是他后期的美学思想,这才是其美学思想的成熟形态和精华所在,具有更加重要的学术意义和理论贡献。但是这些精华部分却被许多研究者忽略了——它们或者没有予以关注,或者虽然略微提及而论之未详。金雅独具慧眼,揭示出梁启超由于一生复杂而坎坷的社会践履和生活遭际,至后期更加丰富和深化了他的大脑,参透了人生真谛,其美学思想亦日臻成熟,精彩纷呈。她细致而深入地考察和研究了梁启超后期的美学著作,如《“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1921)、《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1922)、《美术与生活》(1922)、《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1922)、《学问之趣味》(1922)、《为学与做人》(1922)、《敬业与乐业》(1922)、《人生观与科学》(1923)、《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1924)等等,准确抓住了梁启超美学的核心范畴“趣味”予以阐发,指出梁启超从不同的侧面阐述了趣味的本质、特征、实践途径及其在人生中的意蕴。金雅强调,“趣味”在梁启超美学思想中具有本体论与价值论的双重意蕴,是其美学思想的根本标识。梁启超构筑了一个以趣味为核心、情感为基石、力为中介、移人为目标的人生论美学思想体系。在梁启超那里,趣味既是一个审美的范畴,又不是一个纯审美的范畴。他将趣味视为生命的本质和生活的意义,是一种特定的生命精神和据以实现的具体生命境界。趣味境界由情感、生命、创造所熔铸而成,是一种审美状态,也是独特而富有魅力的主客会通的特定生命状态。在趣味之境中,感性个体的自由创化与众生、宇宙之整体运化融为一体。主体因为与客体的完美契合而使个体生命(情感与创造)获得了最佳状态的释放,从而进入充满意趣的精神自由之境,体味酣畅淋漓之生命“春意”。趣味的范畴集中体现了梁启超对美的哲理思索与价值探寻,也体现了梁启超对于人生的理想构想。梁启超后期美学思想以“趣味”这个核心范畴为纽结,将趣味的人生哲学层面与情感的艺术实践层面相联系,一方面延续并丰富了前期审美、艺术、人生三位一体的思想走向,同时也实现了对前期以美的功能为中心的美学观念的丰富、发展与升华。梁启超后期美学思想是其整个美学思想的高峰,以美提升生命、塑造人格,充满远功利而入世的艺术化人生审美情怀与审美精神。突破之二:金雅给予梁启超美学以独特的定位——人生论美学。美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在严峻的时代、痛苦的现实、萎靡的人性面前,谈美恰恰是为了更好地激活生命、提升生命、体味人生,是为了更好地创造并追求生命的美境——趣味的自由至境。金雅精辟地指出,这就是梁启超美学的出发点与归宿。乐生与爱美的统一,趣味与自由的相谐,构筑了梁启超美学的基本精神特征。西方哲学、美学中康德、柏格森等人的情感立场、生命理念等,中国古典哲学、文化中儒家的乐生精神、道家的自由理想等,以及佛家的禅趣、西方的“移情”等,都被梁启超拿来,兼收并蓄,为我所用,构筑了一个趣味主义的人生理想与美学理想。梁启超倡导实行“不有之为”的趣味主义,主张建构“知不可而为”与“为而不有”相统一的趣味主义的人格精神。趣味主义是一种艺术化的审美态度和人生态度。他的美学意向是为人生的。金雅强调,梁启超是生命的实践家。他以为,对于整个人类来说,无穷无尽的宇宙运化长途,就是人类历史的现实。因此,个人所“为”,相对于众生所成,相对于宇宙运化,总是不圆满的。在这个意义上,就要学孔夫子的“知不可而为”和老子的“为而不有”。这样就超越了个体的成败之执和得失之忧,而在更为宏阔的众生视阈、宇宙视阈上来认识事理。这“为”,就融进了众生、宇宙的整体运化中,从而使个体之“为”成为众生、成为宇宙运化的富有意义的阶梯,由此也可能使自身之“为”成就为“有味的”生命活动。金雅认为,梁启超所追求的人生至境就是“知不可而为”和“为而不有”相统一的“无所为而为”的艺术化审美化生命境界。为了与王国维、朱光潜等中国现代其他美学家所说的“无所为而为”的表述区别开来,金雅将梁启超的这种非倡不为、实重不有的艺术化审美人生精神概括为“不有之为”。这个概括体现了金雅对梁启超美学思想认识的深度和理论概括的能力。“不有之为”就是“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这样才“可以说是劳动的艺术化、生活的艺术化”,才是“有味”的生活,才值得生活。人须纵情众生运化与宇宙大化,由此获得生命的自由与解放、激扬与超越,使个体生命实现大化化我的自由境界。这样,人生实践与审美追求就现实地统一起来了。梁启超说:“‘美是人类生活一要素——或者还是各种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内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美与自由的终极归宿对梁启超来说,不在彼岸,即在每个人的趣味化生命活动及其艺术化现实践履中。由此,梁启超也具体到生活、工作、学习、艺术等各领域,来探索趣味生成和涵育的问题。可以说,这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精华,也是对于我们今天特别富有积极意义的养分。同时,也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一书论析与阐述的重中之重。《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不仅首次对梁启超的美学思想作出了富有创新意义的逻辑梳理,也对梁氏美学思想的理论特质予以了深刻独到的挖掘,指出梁启超的美学是融审美、艺术、人生为一体的大美学,是融趣味、生命、审美为一体的人生论美学。从而,不仅很有说服力地辨析了长期以来对梁启超美学思想逻辑面貌的种种误读,也深刻地揭示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理论核心和精神取向。突破之三:在中西古今比较中鉴定中国现代美学的独特性质与梁启超美学的学术价值。由梁启超人生论美学这一定位生发开去,金雅联系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等中国现代其他几位代表美学家的思想特点,并同中国古典美学和西方美学进行比较,成功探寻了中国现代美学的理论特质——实践精神和超越情怀合一的人生论美学。金雅认为,一方面,中国现代美学借鉴和吸收了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等西方现代美学的优秀学术成果,但又与之不同,它不是如西方那样单纯学科意义上的理论美学,而是以关注现实、关怀生存为自己显著的标识,直面现实中人的生存及其意义。中国现代美学既试图去解决美学理论的问题,也试图去解决生命实践的问题;既追求回答审美知识的问题,也崇尚解决人生信仰的问题。中国现代美学具有鲜明的人生精神、积极的美育指向、内在的诗性情怀和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追求通过审美与艺术来涵养整个生命与人生。当然,以梁启超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美学,相较于中国古典美学也有明显不同,特别是在学科意识、思想理论、观念方法、术语范畴、话语方式、学科形态诸方面,体现出相当的自觉性与积极建设的理论意向,从而打通了与西方美学对话的学术渠道。在中西古今比较的宏阔视野中,金雅对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理论特质、学术贡献、思想局限等进行了客观的梳理和科学的总结,得出了富有新意又令人信服的结论。特别是从梁启超与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等的比较中,来梳理探讨梁启超在中国现代人生论审美精神发生、发展中的独特性、地位、意义,不仅更加深入深刻地探析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价值,也在过去我们较多看到的20世纪以来西方文论的显在影响外,挖掘了更深层次的中华文论的内在根脉,发掘了中华民族审美精神与西方美学理论交汇后,以梁启超等为代表的努力和实际面貌,从而为当下民族美学思想的发展和实践推进提供了积极的启思。该著作还对梁启超的美学论点进行了爬梳整理,使得梁氏相对分散的美学言论能以较为系统清晰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个文献的工作看似简单,但梁启超的文字多达1400多万,因此,这个工作不仅耗时耗力,也呈现了作者对研究对象的认真与熟悉程度、把握与抽绎能力。
(责任编辑:帅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