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王朝实录》中的和珅形象
2014-04-10张光宇
张光宇
《朝鲜王朝实录》中的和珅形象
张光宇
和珅生活的时代,是中朝关系发展较为稳定的时期,朝鲜多次派使团出使燕京,使臣对和珅的印象和评论在《朝鲜王朝实录》中多有记载。这些记录较好地复原了和珅的贪腐弄权、目中无人的性格,也生动刻画了他作为乾隆近臣,从事外事职务的形象,还揭示了他如何一步步走向悲剧结局的过程及其对清朝政局的影响。
和珅 乾隆 嘉庆 燕行使 《朝鲜王朝实录》
朝鲜王朝(1392—1910)奉行“事大主义”的外交政策,与明清建立了较为稳定的“宗藩关系”,且坚持派使臣出使明清从事各种礼仪和外交活动,明代时称为“朝天”,清代时称为“燕行”。至清顺治年间,将原来朝鲜使臣每年三次大的出使活动(冬至、圣节、岁币)并为一行,名曰冬至使。而进贺、谢恩、奏请、告讣、问安等名目随事差遣,称为别使。使节则冬至使以正二品、副使以正三品,谢恩使以正一品、副使以从二品担任[1]。
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贪官和珅(1750—1799)为乾隆近臣,生活于乾隆朝(1736—1795)至嘉庆朝(1796—1820)初年、朝鲜正祖(1776—1800)时代,此时段朝鲜亦多次派使团出使清朝。朝鲜使臣在“燕行”途中和在燕京时会记录所见所闻之事,并对清朝的时政多方了解和打探,回国后以“状启”“进别单”“进闻见事件”等方式向朝鲜国王做详细汇报,其中,对和珅的印象和评论,在其官方所修《朝鲜王朝实录》中多有记载。
一、贪腐狡黠,权势熏天
1780年,“燕行”书状官赵鼎镇即对和珅进行了一番介绍:“和珅,满洲人,属銮仪卫,不次升擢,宠幸无比。为人狡黠,善于逢迎,年方三十一,为户部尚书九门提督,而以最所钟爱之六岁皇女,定婚于其子。”并指出千秋节晨朝,和珅有金佛进贡:“覆黄帕架子,盛以金佛一座,长可数尺许。”可见其财力非常人可抵。和珅还是性阴毒之人,少有嫌隙,必要报复,以至于“人皆侧目”。原任阁老李侍尧仗年老位高,平日对和珅颐指气使,和珅就记了仇。和珅从侍尧为云贵总督时的贵州按察使海明那里找到李侍尧贪墨的把柄,并添油加醋,说侍尧贪赃万两,报告于乾隆,力请斩之。乾隆命“囚侍尧于刑部,籍其家资”。对此,赵评价道:“侍尧之贪,虽合置法,和珅之奏,亦出私嫌。”[2](P193)
1790年,书状官成种仁记录了公主下嫁和珅公子的排场之大、收受财物之巨:“宠爱之隆,妆奁之侈,十倍于前驸马福隆安时。”待婚礼后第二天,所收器玩礼物,大概要超过数百万金。“皇女于归,特赐帑银三十万。大官之手奉如意珠贝,拜辞于皇女轿前者,无虑屡千百。”[3](P112)1793年,冬至使黄仁点等指出和珅贪婪奢靡之态日盛:“日甚擅弄威福,大开赂门,豪奢富丽,拟于皇室,有口皆言,举世侧目”[3](P450);书状官郑东观也认为:和珅“贪黩日甚,内而公卿,外而藩阃,皆出其门”,主动贿赂他附和他的人,多得安稳要职;中立不依傍他的,即使不犯罪过,也一定会家况潦倒。王公大臣,没有不侧目唾骂他的[3](P457)。
1794年,书状官郑尚愚云:和珅“权势隆盛,货赂公行”,甚至买卖官阶敛财。诸皇子都说如果能尽取和珅的家财,“则天子亦不足贵”。和珅还经常搜刮下级钱财来讨乾隆欢心:“专尚损下益上”,招致富人阶层的怨恨[3](P559)。1799年,首译金在和云:乾隆后期,因时常调兵剿灭匪盗之徒,“费用浩大,府藏渐耗”,嘉庆查抄了和珅家产之后就“货财珍宝,充牣官库”[4](P119)。足见和珅府库之巨盈。
和珅作为乾隆的宠臣,位高权重,他的权势和手腕也令朝鲜使臣啧啧称奇。
1781年,谢恩正使李塘等看出了和珅势力不可小觑:“陕西一儒上疏,极言和珅怙宠卖权之事”,最后竟被诛灭了全族[2](P215)。1785年,谢恩书状官李泰永也指出和珅权势日盛,并表达了些许鄙意:“吏部尚书和珅,去年升为军机大臣,子尚皇女,女配皇孙,权势日隆,皇帝且遣内侍轮番其第。势焰熏天,搢绅趋附。”和珅等自恃为乾隆之近臣,“言不称臣,必曰奴才,随旨使令,殆同皂隶,殊无礼貌。”[2](P510)谢恩使书状官李鼎运亦载:“和珅,宠遇愈隆,威势日加,今年又以军功,进封一等
男。”[2](P524)
1786年,冬至书状官李勉兢记录了和珅对清朝政治的巨大影响。因为清朝各省常税米粟转运费用过高,所以“诸州府预送计吏,带价入京,货买放料、米谷,以充输纳之数”,这就使得物价上涨,影响民生。刘墉欲赴地方查处此事,但此乃“积年谬例,犯者实众”,官员们非常惊恐,就去求和珅。和珅奏达乾隆后,乾隆竟以“荒年钦差,无端扰民”为由,召回刘墉。这样,就保全了一干官吏,可见和珅的手腕[2](P636)。
1797年,嘉庆已即位,但和珅倚仗太上皇乾隆,仍无所收敛。冬至书状官洪乐游记载:“和珅之专擅,甚于前日,人皆侧目。”[4](P74)1800年,进贺书状官柳畊认为:乾隆后期,和珅仍权势熏天。他勒令各省督抚等,如有奏事,则先送于他处,他通过提前大致了解所要奏报的事件,就可以在皇帝面前轻松应对,以显示他的能力:“故督抚等,先将奏稿,私书质问,便成已例。”[4](P271)
二、近侍宠臣,鞍前马后
和珅为乾隆的宠臣近侍,深得其信任,大小事务往往指派他办理。如1780年,书状官赵鼎镇就记载了和珅受派查抄大臣于敏中一家[2](P193);1790年,书状官成种仁还记载了由和珅等总理乾隆万寿节事务[3](P112)等。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承担的外事任务。朝鲜使臣来到北京后,按例修朝贡之礼,朝鲜使臣表贡方物,先令礼部按例赐宴。随后,乾隆亲自接见,回赐重礼,还多次在圆明园、清漪园等地赐宴、赐游于朝鲜使臣。和珅常负责替乾隆传达御命、接待使臣。
1782年,谢恩使郑存谦等来到燕京。乾隆接见他们时,按例总要先问朝鲜国王情况:“使户部尚书和珅,问:‘国王平安乎?’”朝鲜使臣落座圆明园“山高水长阁”观戏品宴之时,和珅往往到其所坐处招待寒暄。后又入“庆丰图”观光,和珅与使臣列坐[2](P354)。可见和珅重要的外事身份。1783年,谢恩使洪乐性等在北京正阳门外恭送即将南巡的乾隆,乾隆见到后,便要问候朝鲜国王,仍命和珅宣谕[2](P427)。1784年,乾隆赐宴朝鲜使臣李徽之等于圆明园“山高水长阁”:和珅引朝鲜使臣“坐于诸王贝勒之下,赐馔”,又引其觐见乾隆:“和珅自殿角出,引臣等二人,至御床下,行叩头礼。”[2](P496)1785年,冬至使李烿等到北京后,礼部传达和珅对朝鲜使臣觐见的意见:“皇帝亲幸松竹寺,使臣当接驾。”可见和珅除传达王命,还负责具体安排。后在圆明园三座门外送乾隆时,和珅为乾隆指出朝鲜使臣位置:“和珅指点而奏,皇帝注视之。”庆丰图观戏时,和珅引导朝鲜使臣“坐陛上”[2](P556)。1790年,乾隆召副使赵宗铉等进前,通过和珅将亲书赐予朝鲜国王正祖的“福”字转给朝鲜使臣[3](P112)。1793年,乾隆赐宴后又照例赐物于冬至使黄仁点等,具体事宜由和珅监督[3](P450)。
1790年,进贺使黄仁点等来燕京庆贺乾隆万寿。使臣行至建昌县时,和珅送军机章京,催促使臣快行。待朝鲜使臣到行宫东门外二里地迎皇驾时,和珅负责为乾隆指点诸国进贺使臣:“这是朝鲜使,这是安南使。”觐见前,“和珅出传皇旨”,让朝鲜使臣进跪,乾隆询问使臣姓名爵秩,“和珅手指历对”。宴会开始后,和珅取万寿圣节进贺表等,“数回奉览,奉进御前”。因朝鲜使臣所呈文稿整洁规矩,又称赞他们道:“字画整齐,纸品洁精。朝鲜事大之节,敬谨如此,可作他国之师法。”随后,乾隆赐随行大臣和藩国使臣游览福海,在船上,和珅引朝鲜使臣“纵观”;随后又入二层龙船游历昆明湖,和珅等陪同诸多藩王和使臣入下层;游览时,乾隆又要和珅为朝鲜使臣讲解周边风景:“指延寿寺北麓曰:‘此万寿山。’指昆明池西冈曰:‘此玉泉山。’指万寿、玉泉之西北峰峦曰:‘此香山也。’待乾隆赐酒时,和珅召使臣入殿内,立宝座西级下。叩头谢恩后,和珅又将其引还原班。”[3](P173)
1796年,嘉庆登基,但太上皇乾隆仍掌权,和珅依然“鞍前马后”。进贺使李秉模记载:“太上皇帝使阁老和珅宣旨曰:‘朕虽然归政,大事还是我办。’”[3](P631)冬至使金思穆等记录道:“圆明园宴时,太上皇使和珅传言:‘尔还以平安以过,传于国王。’”[4](P9)1797年,冬至使金文淳等在西华门外迎候乾隆,乾隆仍让和珅传言,问候朝鲜国王,礼节皆如前[4](P69)。可见,和珅仍长期负责传达乾隆旨意。
三、作茧自缚,走向末路
和珅受乾隆恩宠,但他富可敌国,又恣意骄妄,嘉庆十分厌恶他。从朝鲜“燕行使”诸多的细节记录即可发现,这些注定了他日后的悲剧。
1797年,冬至书状官洪乐游发现:新皇嘉庆已更多采纳不趋炎附势的刘墉之言:“皇上眷注,异于诸臣。”[4](P74)1799年,使臣具敏和等认为:嘉庆并未掌权之初,知道和珅必欲谋害他,所以,一般政事都听命于和珅,以示亲信,不让他生疑惧,这是嘉庆皇帝的智慧。和珅家有正珠朝珠一挂,他常于灯下无人时,“潜自悬挂,对镜把玩”,嘉庆知道后,对和珅十分痛恨[4](P198)。首译金在和也记录:新皇登基后,和珅仍不知收敛,嘉庆实乃韬光养晦。嘉庆虽然厌恶和珅,但却从不顶撞他。有一天,和珅奏请太上皇减少太仆马匹数量,嘉庆只是自言自语道:“从此不能复乘马矣。”“筵臣之在傍闻之者,知珅之必无幸焉。”[4](P199)
1799年,乾隆崩,嘉庆正式掌权,随即对和珅采取措施:“下珅于刑部狱,数珅二十大罪,布示中外”,主要是多条“僭越”皇权的大罪。书状官徐有闻言:“其余贪纵狂妄处,尚难悉数,实从来罕见罕闻者。”[4](P172)嘉庆本欲将和珅剐杀,但因为皇妹为和珅儿媳,为其求情,后“赐帛自尽”,临死前作诗一首:“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随后,皇帝下诏,表示不会因和珅一案株连追究诸大臣,和珅专权数十年,内外诸臣,无不趋附,所以“自有此诏,平日之趋附和珅者,始无疑惧之心”[4](P172)。
和珅虽死,但是影响深远。嘉庆多次力主以和珅之事为鉴,拨乱革弊。因和珅曾减少太仆马数,和珅被处死当年(1799),就“马匹之籍入内廐者,殆过屡百云”;还改革和珅时一人独大专权的局面:“和珅总理诸部时,凡事务皆禀决,尚书侍郞,皆备位而已,和珅死后,痛革此习,又命各衙门及省藩凡奏事,直进上前,无得另有副封。”[4](P198)睿亲王淳颖曾私自扣押衙门奏报时,嘉庆就说他是第二个和珅:“从前和珅专政,将各省奏报,各衙门奏折,任意压搁,最为伊罪之大者。”[4](P219)
1800年,进贺使金载瓒等汇报:这年曾有农民起义,嘉庆认为是地方官僚盘剥乡民所致,而此也与他们交结和珅有关:“而无非交结和珅,使我百姓当之,能不痛心?”[4](P242)嘉庆除掉和珅以后,所信任的“皆是平日不附和珅之人”;“而因事废黜者”,都是和珅的余党[4](P251)。这证明了嘉庆力争排除和珅对政治的影响。首译金在洙还记录了一个事件:山东陵县知县郭元兆遣其弟到京,给该省巡府全保之子、兵部主事阿弥尔达三百两银,以谢其提拔之恩,阿弥尔达不收,全保又将此事上奏。嘉庆褒赏了阿弥尔达,并将郭元兆革职。这也与和珅的影响有关,因为人们都觉得:皇帝最恨和珅一样的专权贪婪行为,且多行廉察,一旦发现贪赃枉法之徒,必会绳以重法,所以全保之自首,不是出于他清廉的品行,乃是出于畏罪之心[4](P271)。
四、结语
《朝鲜王朝实录》是朝鲜最重要的官修史书,也是典型的域外汉籍。域外汉籍是“作为中国文化的对话者、比较者和批判者的‘异域之眼’”[5],而通过考察周边国家的文献资料,从“周边看中国”,“能够让我们‘跳出中国,又反观中国’,了解中国的真正特性”[6]。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朝鲜的史学文献可从一个侧面来加深我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
朝鲜使臣们的众多记录,较好地复原了和珅的贪腐弄权、目中无人的性格,也生动刻画了他作为乾隆近臣,从事外事职务的形象,还揭示了他如何一步步走向悲剧结局的过程及其对清朝政局的影响,从而更加充实了和珅的历史形象,一定程度上对中国史料做了补充;但也应注意到,受朝鲜“燕行使”搜集清朝情报的渠道所限,加之传抄时可能的各种错漏,必要时也应结合清代史料进行考订,不可偏信盲从。总之,从域外之眼看域中之人,确不失为一个有趣的视角。
[1]孙卫国.试论清朝对朝鲜国王与使臣的优礼[J].当代韩国,2003,(4):38-39.
[2]朝鲜王朝实录(45册)[M].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53-1961.
[3]朝鲜王朝实录(46册)[M].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53-1961.
[4]朝鲜王朝实录(47册)[M].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53-1961.
[5]张伯伟.域外汉籍研究入门[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20.
[6]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M].北京:中华书局,2010.282-283.
张光宇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博士生
(责编 樊 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