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恩格斯“不断革命论”的再认识
2014-04-10陈晨
陈 晨
(上海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34)
20世纪80年代,随着思想解放潮流的发展,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的“不断革命论”进行过一番激烈讨论。这些讨论对我们今天正确认识并运用马克思的这一理论,有着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但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注意。在以往学者讨论的基础上,笔者对“不断革命论”做进一步的探讨,并对讨论中产生的关于研究马克思主义原理方法论进行再认识。
一
有论者认为,“不断革命”是一种“激进的字眼”。“‘不断革命论’常常伴随着左倾路线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出现,在我们实践中也带来过严重恶果。”言下之意,指“恶果”是由“不断革命论”所导致的。此外,该论者还以马克思、恩格斯对共产主义左派观点的批判为据,证明马克思、恩格斯抛弃了“不断革命论”[1]1。这一观点将马克思、恩格斯的“不断革命论”和共产主义左派所谓的“不断革命论”等同起来,显然没有划清二者的界限。如果我们把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不断革命论”的原话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中理解,分析“不断革命论”的特点,不难发现“不断革命论”并非意味着激进,而是揭示了以下正确的含义。
(一)革命的彻底性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不断革命论”最早是用来阐述资产阶级革命的。恩格斯在《马克思和新<莱茵报>》一文中称法国大革命时期资产阶级革命家马拉是最早的“不断革命论”者,“他也像我们一样,要求不宣布革命已经结束,而宣布革命是不断的革命”[2]10。在《匈牙利的斗争》这篇文章里,恩格斯谈到资产阶级革命家科苏特所领导的革命时说:“群众性的起义,全国都来制造武器,发行纸币,迅速镇压一切阻碍革命运动的人,不断革命——总而言之,在被科苏特所武装、组织和鼓舞的匈牙利,我们重新看到了光荣的1793年的一切基本特征。”[3]可以看出,恩格斯对资产阶级革命体现出的彻底性是持赞赏态度的。之后,“不断革命论”被用来形容无产阶级革命时,这种彻底性的特征继续得以保留。1850年3月,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告同盟书》中,谈到无产阶级政党(即共产主义者同盟)与民主主义的小资产阶级者的要求和利益之根本不同时说:“民主派小资产者只不过希望实现了上述要求便赶快结束革命,而我们的利益和我们任务却是要不断革命,直到把一切大大小小的有产阶级的统治全都消灭,直到无产阶级夺得国家政权,直到……那些有决定意义的生产力集中到了无产者手中。”[4]192
(二)革命的阶段性
最早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从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相互关系的角度论述犹太人的解放问题时,革命阶段性的特征已经初步体现出来。在《共产党宣言》中,这一特征有了更为清楚的表述。马克思指出:“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无产阶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4]52在谈德国革命问题时,他则更为具体地说:“在德国……共产党一分钟也不忽略教育工人尽可能明确的意识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敌对的对立,以便德国工人能够立刻利用资产阶级统治所必然带来的社会的和政治的条件作为反对资产阶级的武器,以便在推翻德国的反动阶级之后立即开始反对资产阶级本身的斗争……德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序幕。”[4]66《共产党宣言》中这些论述明确地提到了革命分阶段进行的问题,即第一步取得民主革命胜利之后,进行无产阶级的革命。同时,马克思还解释了革命为什么分步骤进行,即无产阶级需要利用“资产阶级统治所必然带来的社会的和政治的条件作为反对资产阶级的武器”。1884年恩格斯谈到德国党时,重新提到了这句话,并对《共产党宣言》这个“原则性的和策略的纲领”给予充分肯定。“它在革命前夜被提出后,就经受住了这次革命的检验;并且从那时起,任何一个工人政党每当背离这个策略纲领的时候,都因此而受到了惩罚。”[2]3-4在强调革命彻底性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又提出并肯定了革命的阶段性,从而进一步丰富了“不断革命论”的内涵。
“不断革命论”的两大特征揭示出革命不仅要有一种彻底的精神,而且还要采取阶段性的策略,将民主革命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直至最后建立无产阶级统治。正因为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发展才带来了无产阶级的壮大,并由壮大了的无产阶级依靠资产阶级统治产生的有利社会政治条件去推翻资产阶级,马克思、恩格斯从来没有提到无产阶级的革命要超越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一阶段。“不断革命论”作为一种革命精神是进步的,作为一种革命的策略是谨慎而科学的,并非激进的。
二
有论者列举大量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证明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了“不断革命论”,认为1850年之后“长时间内,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没有对它(指‘不断革命论’)作过任何新的论述,而且没有对它作任何肯定”[1]3。对于这种观点,笔者并不苟同。
(一)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否定“不断革命论”
有研究成果表明,马克思、恩格斯对1848年革命失败的总结,不代表马克思否定了“不断革命论”,恰恰还丰富了不断革命中关于革命转变时机和条件的理论[5]。结合变化了的历史,有学者对1850年之后马克思、恩格斯极少再提“不断革命论”的事实进行解释。“1850年以后,欧洲革命趋向低落,马恩研究了英国和欧洲大陆十年来的经济状况,看到了资本主义经济还有充分发展的余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还没成为生产力的桎梏,资产阶级‘社会关系的基础还十分巩固’。”[5]就是说,相比1848年欧洲大陆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进一步深化、无产阶级力量壮大而言,形势已发生改变。有学者说得更纯粹,认为“不断革命论”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提出来的,1850年后,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再提“不断革命论”是因为现实情况好转,缺乏革命的条件[6]。
1850年之后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论述,也证明“不断革命论”没有被他们自己否定。恩格斯逝世前一年,仍然用不断革命思想教育无产阶级:“积极参加这两个阶级的斗争的每个发展阶段,而且,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这些阶段只不过是导致主要的伟大的目标的阶梯。”有学者以恩格斯对“不断革命论”矢志不渝的坚守,有力地反驳了否定“不断革命论”的观点[5]。1875年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说:“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在这里,马克思的这一说法和1850年所说的“四个达到”[注]“四个达到”即“这种社会主义就是宣布不断革命,就是无产阶级的阶级专政,这种专政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差别,达到消灭这些差别所由产生的一切生产关系,达到消灭和这些生产关系相适应的一切社会关系,达到改变由这些社会关系产生出来的一切观念的必然的过渡阶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页)的过渡阶段的论述,实质上是完全一致的。由此表明了马克思在对“不断革命论”的看法上,前后并不矛盾[7]。
(二)历史没有否定“不断革命论”
虽然马克思、恩格斯在世之时没有等来新的革命形势,但后继的马克思主义者继承了“不断革命论”并运用到革命实践中,发挥了巨大历史作用。俄国“二月革命”胜利之后,彼得格勒工人和士兵成立了工兵代表苏维埃,无产阶级初步取得了政权。但是,俄国资产阶级窃取了二月革命的胜利成果,成立了俄国临时政府。临时政府不满足于两个政权并存的现状,准备建立军事专政,还公开使用暴力镇压人民群众的示威游行。4月,结束了国外流亡生活的列宁回到俄国,并发表了著名的《四月提纲》,制订了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的明确路线和具体计划,并明确提出“全部政权归苏维埃”的口号。列宁还强调指出:“我们将立刻由民主革命开始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并且正是按照我们的力量,按照有觉悟有组织的无产阶级的力量,开始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我们主张不断革命。我们决不半途而废。”[8]1917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在列宁领导下,俄国无产阶级最终取得胜利,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中国的革命与俄国革命相比,有着更为复杂的历史背景。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封建残余的制约,决定了中国革命必须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中国资产阶级天生的软弱性,又决定了其不可能领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所以这一革命必须由中国无产阶级来领导。毛泽东多次就中国革命的过程和前途问题展开过论述。他指出:“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必须分两步走,其第一步是民主主义的革命,其第二步是社会主义的革命,这是性质不同的两个革命过程。”“中国现时的社会的性质,既然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性质,它就决定了中国革命必须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改变这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使之变成一个独立的民主主义的社会。第二步,使革命向前发展,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中国现时的革命,是在走第一步。”[9]在1945年党的七大上,毛泽东总结中国革命经验时再次强调:“如果看不起这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对它稍许放松,稍许怠工,稍许表现不忠诚、不热情,不准备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而空谈什么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那就是有意无意地、或多或少地背叛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就不是一个自觉的和忠诚的共产主义者。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达到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10]1060
俄中两国的革命都是结合本国的实际情况对“不断革命论”的正确运用,既没有超越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一阶段,直接奔向社会主义革命,也没有在取得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之后,革命就此停止,而是把革命分成两步走,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最后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
(三)中国改革发展需要“不断革命论”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步入了和平、稳定、发展的轨道。1985年3月28日,邓小平在谈论中国改革事业时说:“现在我们正在做的改革这件事是够大胆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前进就困难了。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11]113人们或许会认为,中国已经离开了革命的语境,主张“不断革命论”是与中国的实际情况脱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根据马克思的论述,‘革命’一般是指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统治,以一种新的社会制度代替旧的社会制度的根本性的社会变革。而我们所讲的改革一般是指在不改变原有社会制度基础上体制的变革和完善。这两个概念是迥然不同的。”[12]邓小平之所以认为改革也是一种革命,是因为“改革的性质同过去的革命一样,也是为了扫除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障碍,使中国摆脱贫穷落后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改革也可以叫革命性的变革”[11]135。
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不断革命论”中的“革命”是指根本性的社会变革,在当时的条件下“不断革命论”中没有改革的内涵。但是改革作为中国的第二次革命,只要挖掘出“不断革命论”的有利因素与改革事业进行有机的结合,那么“不断革命论”对改革事业同样适用,这种有利因素就是革命的彻底性和阶段性的特征。事实上,通过中国改革事业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彻底性和阶段性两大特征给改革事业带来的巨大作用。1978—1992年,党带领全国人民开创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1992—2003年,党领导全国人民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2003—2012年,党依靠全国人民围绕科学发展观转变发展方式。由此可以看出,中国的改革事业随着生产力的逐步解放,不断向前发展,同时又有着明显步骤。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议》为全面深化改革指明了方向,这意味着改革这场中国的第二次革命还将不断地进行下去。因此,“不断革命论”在未来的事业中还要继续发扬。
三
马克思恩格斯的“不断革命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组成部分,对“不断革命论”进行再认识,可在方法论上启示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既要注重从实际出发去理解,又要结合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去认识。
(一)要从实际出发去认识马克思主义
从实际出发认识马克思主义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从原意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二是结合实际情况运用马克思主义。
从原意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并不是要钻进马克思主义巨著之中,逐字逐句去静坐参悟,相反是要从马克思主义的巨著中走出来,结合马克思主义每个原理提出时的时代背景去全面的理解。因为如果不了解当时所处的历史背景,就很难明白原理提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这样理解到的马克思主义只是碎片化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对某些观点的解释,往往也会依据时代的变化,不断地进行修正,如果不了解历史发展的脉络,就根本不会懂得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何在,并且难以做到上下连贯。那些认为“不断革命论”应该被否定的学者,恰恰就是在研究这一问题时,忽略了1848年革命之后历史条件的变化,把1848年革命的失败认定是“不断革命”的过失。在引用马恩后来所说的话证明其观点时,又进行了断章取义的理解。
结合实际情况运用马克思主义,就是在实践的过程中把马克思主义原理同实际情况相结合。不这样做,就难免会生吞活剥马克思主义原著中的只言片语,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俄中两国的革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革命策略的得当,而这一得当的策略又取决于对国情的充分认识。毛泽东就曾深刻地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实际情况相结合。”[13]在中国的革命丰富实践中,中国共产党充分认识到了,仅仅依靠无产阶级自身的力量难以取得革命的胜利,因此需要联合革命的资产阶级,分两步走。
(二)要以发展眼光去看待马克思主义
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同样要求研究者从马克思主义的巨著中走出,和上述从原意出发去理解所不同的是,前者是横向的看待,而后者是纵向的分析。简而言之,就是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否定“不断革命论”的学者,很大程度就在于没有历史地看待“不断革命论”,他们对“不断革命论”在时间范围上界定,仅限于马克思、恩格斯逝世之前,之后就看不到“不断革命论”的存在了。
如何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需要通过学习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如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去理解马克思主义本身。中国共产党是一个有着光荣学习传统的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党就多次组织党员干部进行关于党的历史的讨论,以提高党员干部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水平。1944年4月12日,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对党的学习活动就曾赞许地说道:“去年冬季开始,我党高级干部学习了党史中的两条路线的问题。这次学习使广大高级干部的政治水平大大地提高了。”[10]937总而言之,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优点在于:(1)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是后继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并结合自身所处环境的运用,其中既有对马克思主义的正确运用,也有创新之处,这可以为我们今天研究马克思主义原理提供一种模范的作用,还可以帮我们打开思路。(2)后继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运用需要结合当时所处的具体情况,一旦结合不好,就会遇到挫折。对其进行分析,可以为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提供可资借鉴的反面教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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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姜大为.试析马克思恩格斯1848年革命中所论述的不断革命理论[J].河南师大学报,198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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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2] 李 亮.“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解读”[M]∥李进.理论经纬.合肥:黄山书社,2011:122.
[13]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