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释《易》论“天下”
2014-04-10谢广山
谢广山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三门峡 472000)
《易》是万经之首,“学前言往行”、“究天人之际”不可不读《易》,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人价值不可不研究易学,宋代士大夫在谈及最多“天下”时,《易》是宇宙观和方法论。宋代以文人治国,至庆历进入“变古时代”,以改变恪守汉唐注疏古义、不敢怀疑圣人经典的风气,推陈出新,去伪存真,始开经学复兴运动,《易》自然是所有文人研读抒发之关键。正是在对《易》的重新研读、诠释过程中,建立了“先天下”与“后天下”、“自然天下”与“文化天下”等关系,丰富了“天下”的内涵,形成了影响后世的“天下”观。“天下”对于宋代文人来说,各类文章,无所不涉,尤其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由于以“忧国、忧民”为“天下”,更是脍炙人口、流传于后世。而只有全面剖析宋代文人的“天下”观,才可能真正揭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价值取向。
一、地理形态到哲学形态:思以其道易天下
在周人的观念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是一种地理概念、空间意义,天子被称为共主,所谓的政教之所及,其象征意义往往大于现实,文化意义大于政治意义。在王天下的秩序设计中:维北有斗,天道左旋,星辰定位,天有四方配四季;地分五服,以中央(王都)为中心,按“甸侯宾要荒”一圈一圈向外推,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五百里,四方五服环绕中央(东西南北中),或分为九州,中州之外有八方,[1]①便是地理形态上的天下。同时,周人又给空间意义的天下赋予了政治意义,这种政治意义便是中央与四方的“差序”关系,因为空间宇宙存在的众星拱北辰、四方环中国的“天地差序”格局是天然合理的价值本源,一切天然形成的事物包括社会组织与人类自身又是与天地同构的,所以“礼”象征意义的四方服从中央、个人服从家族、家族服从社会、社会服从国家的“家伦、族伦、国伦”(君臣父子)的“差序”关系才是整齐不乱的秩序。正是由于“天地差序”价值本源的确立,空间地理意义上的“天下”才有了政治意义。
周以“血缘宗亲”而“王天下”的政治秩序,由于血缘渐远,各诸侯国日益独立,四方服从中央的政治秩序发生紊乱,“道术将为天下裂”[2],春秋诸子不再以所在“国”为思考的重心,而是以天下为己任,皆“思以其道易天下”[3]。孔子“以其道易天下”的核心是“仁”,“克己复礼为仁”,“礼”从依从天道的秩序象征转而更加关注人间秩序,“仁”则成为“礼”的价值本源,“仁”就是“天下”,“仁”可以使“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②。孟子则通过“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①《孟子·离娄下》的“人兽之辨”和“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②《孟子·滕文公上》的“夷夏之辨”,确立了“人伦”与“文化”的天下观,君主虽贵为天子,替天在人间执行天道,但天道贯彻的好坏,却在于民视民听,正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③《孟子》引《尚书·泰誓》,“民听民视”即为“天下”。庄子曾专门以“天下”为名撰文,认为“不离于宗,谓之天下”,“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④《庄子·天下》就是宗,就是价值根本,就是天下。“天下”完成了由具象到抽象的转换,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
从统治天下的意义上讲,秦朝的统一使天子由原来的“共主”转换成了唯一的“治主”,“天下”具有了教化和治理之所及的意义。怎样进行教化和治理呢?汉武帝确立了儒家独尊的思想,儒家学说成为了天下正统意识形态地位的经典,儒家思想成为治理国家、社会和指导日用常行的依据。之后历朝历代都以儒家思想“治天下”,而儒家经典中“天下”又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仅“四书”中就有234处用到“天下”一词,其中《大学》7 处、《论语》23 处、《中庸》28 处、《孟子》176 处,足以为“治天下”提供思想支撑。从治理意义上讲,儒家思想的传承就是天下。在中国人心里,最关切的是中国文化和文明的继续和统一,并不是个别朝代的更替,尽管“有亡国,有亡天下”,但“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4]
“天下”作为中国文化认知过程的一个开放性概念,把自然空间意义与社会治理意义统一在思想文化及其传承之上,既包含了天地宇宙自然之理,也包含了社会发展的人事之功,而《易经》正是“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⑤《四库全书总目·易类》。宋代一朝,北方有辽,西北有夏,后来又有女真与蒙古,难以“尽复汉唐故地”,空间意义或统辖意义上的“天下”虽然小了,但“天下六合一家”的追求未变,以“尊王攘夷”和“孰为正统”为文化认同基础,“异常严厉地区分着‘中国’和‘四夷’的空间差异,异常严厉地区分着‘中国’和‘四夷’的文明差异”,“凸显经典中来历久远的伦理道德原则,证明现在这个国家不仅承负着天地赋予的正当性,拥有历史传续下来的合理性,而且显扬着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文明”,“确立文化意义上的‘中国’等于天下”。[5]要重新建立同一文明和共同伦理认同的同一性思想基础,就要确立一个超越个体生命、政治权力、地理区域的普遍性真理,“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天有是理,圣人循之而行之,所谓道也”⑥邵雍:《观物》;《二程遗书》第二十一。见《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引其《春秋尊王发微》,第43页。,“理”这个超越一切自然与社会存在的原则,成为适合“天下”普遍性真理,正是由于“理”存在,“夫天下之观,其于见也,不亦广乎?天下只听,其于闻也,不亦远乎?天下之言,其于论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谋,其于乐也,不亦大乎”[6]。
宋代士人在完成“理天下”的思想重建中,《易经》所蕴涵的由自然之理(天道)到人事之功(人道—社会之理)的思维方式,给他们提供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理性思考,积极走出汉代以来以“卦气说”为代表的象数派“与宗教巫术的占卜禨祥纠缠扭结在一起”[7]的局限,使象数服从义理,在创造义理学派的同时,生动地阐发了基于义理的天下观。
二、动态天下:先天下与后天下
宋代通过太祖到真宗的60年,国家及权利的合法性得到了普遍认同,所采取的偃武修文政策,也开始恢复了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在通过教育和科考培养阶层化的知识集团过程中,重新确立了思想秩序。但宋代与过往其他朝代一样存在着皇权秩序与思想秩序之间的矛盾,皇权秩序期望皇权天下万年,思想秩序则期望理想天下永久。知识阶层自古对于皇权的制约手段,常常是运用超越政治权力的文化知识的思想力量,如对天灾异象的解释权;而皇权则常常使用政治权力对经典知识进行选择与控制,制衡文化知识对政治权力的超越,如宋仁宗就以“道之所存,礼则加异”为由,一改以往学士坐着讲经为站着讲经,象征政治权威优于经典权威。宋代文士以文化知识的力量制衡政治权力的过程中,一直在探寻超越一切自然与社会存在的“理”,“天下唯有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得以私于其亲与故者”,皇帝之所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8]。正是由于唯其大的“理”的存在,就有“理天下”的存在,政治权力的易姓更名并不能改变天下。
宋代文士在重建思想秩序或“理天下”的过程中,大胆冲破从孔子、孟子到韩愈的真理系谱的藩篱,重建以《易》为宇宙终极道理、以《中庸》、《大学》为探索尽性的途径,以《春秋》为讨论政治大义的依据,以《礼》为探讨政治经典的根本的“理”的思想秩序,易学成为了“理学”和“理天下”的方法论。正是在易学的方法论指导下,“天下”在文士眼里是动态的,动态的天下有先天和后天的区分与联系。
《周易·乾·文言》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是讲“有天德的人,与自然规律相通相合,所以做没有先例的事情、开创性的事业,天道不违背它,做时势决定非做不可的事情,也是合乎自然规律的;这种开创性的和顺时势的事业,天且不违,人还能违吗?”邵雍在研究易学的《观物外篇》中说:“尧之前,先天也。尧之后,后天也”,认为尧是应天道而开创了华夏社会,尧之后是奉天时发展了华夏社会,开创性的 “天下”是“先天下”,发展了的“天下’是“后天下”,“天下”是动态的“天下”,动态之“天下”是由“道”这种知识或思想力量在推动着。据此邵雍提出了 “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认为:《易》之道先于《易》之书,《易》之道是伏羲画卦之前的《易》,这种画前之《易》存在于天地之间,是宇宙生成的本源,是万物所遵循的自然之道即规律,是“先天之学”;文王所作之《易》即《周易》,是对《易》之道的理解与认识,是适合于人的发展目的而编制成的符号系统,是 “后天之学”;①见《朱子大全》卷三十八所论说。“先天之学”是“先天下”开创之根本,“后天之学”是“后天下”发展之动力。
在邵雍之前,汉唐以来所通行的注疏之学,往往以《周易》的文本作为研究对象,受到经传文字尤其是业已定型化的文王八卦次序和方位的束缚,局限于解说现成之形迹,曲意牵合,难通之处强求其通。邵雍力克注疏之学的缺陷,不仅第一次提出伏羲之《易》与文王之《易》、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等全新的概念,而且深刻阐发了先天之学与后天之学的关系。邵雍认为,先天明体、后天明用,先天者先天象而有,藏而未显,无形可见,此为画前之《易》;天地之心,天象由此而出,万化由此而生,以一阴一阳之对待而为天地之本,本者兼有本源与本体二义,故为后天所效法;后天者后于天象,乃人生活于其中的有形可见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现象界,其所显现的为一阴一阳的变易,相互转化,彼此推移,就天地之心而言称之为迹,既有本体法象自然之用,也有圣人所效法的人事之用。
邵雍曾以复杂的数理关系推演宇宙图式,阐发“尊先天之学,通画前之《易》”的易学体系,认为“一阴一阳,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成也。生而成,成而生,《易》之道也”②,一阴一阳之道生成了自然天下,也生成了文明天下,尧之前的先天是宇宙的自然史,尧之后的后天则是人类的文明史,“自然而然者,天也。唯圣人能索之效法者,人也”,“天变而人效之,故元亨利贞,《易》之变也,人行而天应之,故吉凶悔吝,《易》之应也”,“明治生于乱乎……防乎其防,邦家之长,子孙之昌,是以圣人贵未然之防。是谓《易》之大纲”,③天时之变、治生于乱、乱生于治,此皆自然而然,但圣人能索乎天之象数,效法于天,奉天时而行,防患于未然,以成人事之功,人事的应变之方符合于天道运行的客观规律,则是天人合一,虽人而亦天,研究先天的自然史是为了落实于后天的文明史,“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学”,古今成败治乱之变是易学的旨归。
圣人是怎样效法于天,成人事之功,推动文明天下的?邵雍把它归于道德功力。邵雍所说的圣人是孔子,“孔子赞《易》,自羲轩而下;序《书》,自尧舜而下;删《诗》,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轩而下,祖三皇也。自尧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自桓文而下,孙五伯也”,“三皇尚贤以道,五帝尚贤以德”,“三王尚亲以功,五伯尚亲以力”。④邵雍认为,昊天以春夏秋冬四时为生长收藏万物之府,圣人则以 《易》、《书》、《诗》、《春秋》四经为生长收藏万民之府,“仁义礼智”是人之必修,“道德功力、化教劝率”是体用相依的运作方式,“仁者也,尽人之圣也;礼者也,尽人之贤也;义者也,尽人之才也;智者也,尽人之术也”,“尽物之性者谓之道,尽物之情者谓之德,尽物之体者谓之功,尽物之形者谓之力”,“尽人之圣者谓之化,尽人之贤者谓之教,尽人之才者谓之劝,尽人之术者谓之率”,“道德功力存乎体者也,化教劝率存乎用者也”。①邵雍:《观物内篇》。邵雍还认为,以道德功力为化者谓之皇,即以道为化而兼德与功力,着眼于尽人之圣,是一种尚自然的“我无为而民自化”的最高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为教者谓之帝,即以德为教而兼道与功力,着眼于尽人之贤,是一种“尚让”的“知天下之天下非己之天下”的如“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为劝者谓之王,即以功为劝而兼道德与力,着眼于尽人之才,是一种“尚政”的除害以利民的如“汤武革命”(《周易·革卦》)的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为率者谓之伯,即以力为率而兼道德与功,着眼于尽人之术,是一种“尚争”的借虚名以争实利的如《周易·履卦》所说的“武人为于大君”的政治境界。通过释易把皇王帝伯作为解释历史、认识天下的框架,突出了“文明天下”的历史主题,把天下定格在了同一演进的文明范畴之内。
三、人文天下:忧天下与乐天下
古代士人自汉以后,无论在哲学思考还是在处世为人上,始终在儒道之间徘徊,或内儒外道或内道外儒,有时道家的宇宙意识占上风,有时儒家的人文情怀居主流。北宋文士在研读《易》的过程中,把自然之理中的宇宙意识与人事之功中的人文情怀,统一在“究天人之际”中,无论是以儒家人文情怀来认识和吸收自然之道,还是从自然本性出发而认识人的社会本性,其都是以人文天下为旨归的。
苏轼的易学之所以在北宋独树一帜,关键在于“推阐理势”、“发明爱恶相攻、情伪相感之义”,以自然主义易学观,阐发以人文情怀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价值思想。苏轼从本体论的高度注《系辞》“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曰:“上而为阳,其渐必虚,下而为阴,其渐必实。至虚极于无,至实极于有。无为大始,有为成物。夫大始岂复有作哉?故乾特知之而已,作者坤也。坤无心于作之,故简。易故无所不知,简故无所不能。”[9]认为天地自然,虽然天“上而为阳,至虚极于无”,是看不见的,地“下而为阴,至实极于有”,是看得见的,但地生万物是“无心”的,天地万物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自然规律的控制。所谓“无心”,就是顺应自然之理,人与万物生于天地之间,但天地万物和社会人生是一个自为调节的自然系统。自然而然的天下是“始于天地,终于人事”的,“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则之者,则其无心而知吉凶”,[10]“圣人无能, 因天下之已能而遂成之”,[11]“圣人无心,与天地一者也”,[12]天地能示人法象而不能教人,能生成万物而不能治万物,关键不是“天生”与“人成”的统一,圣人无能是因为天下之已能,圣人无心是因为圣人无能,因为圣人知道“天下之已能”的规律,所以可用“天下之所知”,顺应自然之理而尽人事之功。天下就是按照圣人“天下之所知”而一代一代治理的人文天下。
苏轼在阐发自然主义人文天下观的过程中,通过释乾卦彖辞也对性命之理作了阐发,表达了担当精神与忧患之情。曰:“古之君子,患性之难见也,故以可见者言性。夫以可见言性,皆性之似也。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亦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夫不可得而消者,尧舜不能加焉,桀纣不能亡焉,是岂非性也哉!”“性之与情,非有善恶之别,方其散而有为,则谓之情耳。命之与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无我,则谓之命耳。”[13]朱熹在评论中认为“苏氏之言,最近于理。夫谓‘不善者日消,而有不可得而消者’,则疑若谓夫本然之至善矣。谓‘善者日消,而有不可得而消者’,则疑若谓夫良心之萌蘖矣。以是为性之所在,则似矣。”②苏轼认为善是人的本性,君子与小人、尧舜与桀纣都是一样的,小人只是由于固有的良心萌蘖而已,所以主张道德自律,因为道德理义本于人性之自然,与人的自然本性一而不二,是不待学而能的良知良能,这便是人文天下之所在。在实现天人合一的天下理想中,士人要有担当,“众人之志,不出于饮食男女之间与凡养生之资。其资厚者其气强,其资约者其气微,故气胜志而为魄。圣贤则不然,以志一气,清明在躬,志气如神,虽禄之以天下,穷至于匹夫,无所损益也。故志胜气而为魄。众人之死为鬼,而圣贤为神,非有二知也,志之所在者异矣。”[10]无心的旷达是“气胜志”的众人,有意的执著才是“志胜气”的圣贤,急乎天下国家之用、建功立业、安邦定国之“志”,才是心系天下的人文情怀。天下“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14],当人们聚集为群体之时,并没有呈现一种理想的和谐,相互争夺、彼此伤害的景象是令人忧的,如果“以德相怀”,尊重个性,尊重差异,胸襟广大,态度宽容,追求一种真而无伪的“诚同”,天下就能安居享福;如果“以相噬为志”,否定个性,否定差异,把所有“非其类而居其间”的异己都当做敌人,依赖敌人的存在而维护自身的存在,就会失去怡然自得的生活和舒适和美的天下。[9]
如果说苏轼以自然主义的人文情怀和担当精神而忧天下,那么欧阳修则是纯粹站在儒家的立场,以经世致用的态度释其《易》。欧阳修是史学家,其易学观多以史实为依据,认为易学的演变是人文理性与卜筮占术的相互斗争消长的过程,《易》本源于卜筮,“文王遭纣之乱,有忧天下之心,有虑万世之志,而无所发,以谓卦爻起于奇偶之数,阴阳变易,交错而成文,有君子小人进退动静刚柔之象,而治乱盛衰得失吉凶之理具焉,因假取以寓其言,而名之曰《易》”①欧阳修:《易或问》。,文王出于忧天下之心,以人文理性对远古相传而来的卜筮占术进行创造性转化,假取象数以明义理;“孔子出于周末,惧文王之志不见于后世,而《易》专为筮占用也,乃作《彖》、《象》,发明卦义,必称圣人君子王后以当其事,而常以四方万国天地万物之大以为言,盖明非止于卜筮也。所以推原本意而矫世失,然后文王之志大明,而《易》始列六经矣”②同上,孔子在维护文王作《易》的人文理性中,强调圣人君子的价值理想,着眼宇宙人生的高层次思考,进一步发展了人文理性;秦人焚书,虽《易》假卜筮之名儿幸免于火,但孔子之古经已亡,《易》亦不得为完书,汉代易学传授分为三家,凡阴阳占察者皆祖于焦赣之易,凡以《彖》、《象》、《文言》等参入卦中者,其源出于费直之易;今日之易学应追本溯源,考订真伪,如实体会文王、孔子作《易》的用心,发扬其中的人文理性精神,才能够使易学经世致用。
欧阳修释易、研究《系辞》主要依据“质于夫子平生之语”、“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推之天下之至理”③同上三条原则,“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反对当时流行的以河图洛书象数之学摭取“非圣人之言”为立论依据,而是以确信的“忧天下之心”的“圣人之言”为根本依据,呼唤忧患意识,树立“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易学精神,警惕“不推本末,不知先后”、“王道不明而仁义废”的价值失落,“人事修,则天下之人,皆可使为善士,废则天所赋予其贤亦困于时。夫天非不好善,其不胜于人力者,其势之然欤!此所谓天理,在于《周易》否泰消长之卦。能通其说,则自古贤圣穷达而祸福,皆可知而不足怪。”④欧阳修:《居士集》(卷四十二)。为了进行政治思想上的拨乱反正,首要任务是培养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不必关注“尽万物之理而为之万事之占”的爻义,“凡欲为君子者,学圣人之言,欲为占者,学大衍之数”,⑤欧阳修:《易童子问》。尤其在解释豫卦卦义中,更是道出了忧天下、乐天下的大儒情怀,“童子问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何谓也?曰:于此见圣人之用心矣。圣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其乐也,荐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与焉。众人之豫,豫其身耳。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以天下之乐为己乐”⑥同上,“上帝”指古代帝王——谓之尧舜,“豫”是逸豫、和豫——安逸休闲、和悦顺畅之义,圣人乐的是尧舜创造并流传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天下,而忧的则是流传中对人文精神的损减、改变或丧失,众人的忧乐只是在其身,圣人的忧乐在人文天下。欧阳修释易论天下是建立在忧天下基础上的,与古代圣人一样以天下为心,这种忧患意识与李觏⑦李觏(1009-—1065)字泰伯,号盱江先生,是中国北宋时期一位重要的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改革家,作《易论》,重视经世,提倡“以忧患之心,思忧患之故”,关注社会人事矛盾,主张易学明体达用。的易学相通,其忧天下、乐天下的人文情怀与范仲淹求古人之心所体会到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义,也是完全相通的。
四、理之天下:人伦天下与中和天下
理学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颐、程颢)的思想被后世通称为“理学”,他们都讲“理”或“天理”,用“理”的范畴来表述宇宙本体和价值本体,使之成为天道性命的最高依据,建立体用一源、理一分殊的“理天下”。通过易学研究而体贴天理、观照人事,是理学的共同基础;通过理学而重构天地之序与天地之和,建立人伦天下和中和天下,是理之天下的价值旨归。
二程兄弟的思想是理学的一个高峰,认为“尽天理,斯谓之《易》”⑧《遗书》(卷二上)。,张载的易学立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以阴阳之气说《易》,是乃以器言,而非形而上之道,只有着眼形而上层面对《易》所蕴含的天理进行阐发,才能把握《易》的本体价值。不管周敦颐、邵雍、张载北宋三先生,还是李觏和欧阳修,其学术思想不约而同的归宗于《周易》,都是围绕“明体达用”进行探索,虽然邵雍用“先天明天、后天是用”以显现体用相依的关系,但后天之用只是先天之体的外在显现而已,张载虽然针对前人体用殊绝的理论漏洞,提出以穷神为明体、以知化为达用的思想,但仍是停留在体用二分的思辨层面,即便王弼最先从哲学范畴解说《易》,用《易》所谓道器关系而言体用,易老会通、儒道兼综,以有无关系说体用,因有而明无、由用以见体,诠释人事之用,归结“寂然至无是其本矣”,但仍没达到即体即用、体用一源的思辨高度,只有到了二程的“体用一源”才真正完成了对理学的形而上的建构,“天下一体”有了哲学的支撑。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是程颐《伊川易传》的总纲,也是儒学的“天机”。“和靖(即尹焞)尝以《易传序》请问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莫太泄露天机否?’伊川曰:‘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悟’。”和靖所说“天机”是指“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提法与华严宗的“体用相即,事理无碍”说法类似,露出了偷袭佛教思想之嫌,但程颐却强调是不得已而言,故意泄露儒学的“天机”,即令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悟。程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儒佛所言体用是有根本区别的,其关键不在于纯粹的思辨,而在于价值取向与实质的内涵,儒学所谓的体是“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是为儒家的名教理想作论证的宇宙本体和价值本体,佛学的体是淘空了一切社会历史内容的真空绝象之体,儒学所谓的用是急乎天下国家之用、经世外王之用,佛学的用是那种否定社会人伦而又被迫承认事相宛然的俗谛之用,懂得了“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命题的真正含义,也就解悟了儒学的“天机”。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都在于“理”,有天理则有天下。天理最早是道家庄子提出来的,《养生主》讲庖丁解牛在于“依乎天理”,《天运》说“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刻意》云“去知与故,循天之理”;儒家提出天理始于《礼记·乐记》:“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宋人将天理发展到哲学范畴,周敦颐《通书·理性命章》曰天理“厥彰厥微,匪灵弗莹”,邵雍《观外篇》说:“能循天理动者,造化在我也”,把天理看做是造化自然的机枢,张载在 《正蒙·诚明篇》、《大心篇》、《中正篇》、《经学理窟》中更是详尽论述天理;但都未能将天理确立为宇宙本体和价值本体的最高范畴。程颐依据前人的探索成果,以理言《易》,最先体贴出天理的深刻哲学意义,把天理确立为宇宙本体和价值本体的最高范畴,正像解悟儒学“天机”使佛儒融合,而体贴“天理”则使儒道融合。
程颐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易天下”命题,常常可以表述为“理一分殊”,也可以描述为“天地之序与天地之和”或“人伦天下与中和天下”的理想。程颐在《杨时论西铭书》中曾经指出:“《西铭》明理一二分殊,默氏则二本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①,侧重价值本体的角度阐明“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含义,而在《易传》中则是从宇宙本体的角度阐明这一命题的含义,“天下之志万殊,理则一也。君子明理,故能通天下之志。圣人视亿兆之心犹一心者,通于理而已”②,“天下之理一也,途虽殊而其归则同,虑虽百而其致则一。虽物有万殊,事有万变,统之以一,则无能谓也”③,“散之在理,则有万殊,统之在道,则无二致”④,认为老幼及人之理一本于天道自然之理一,价值本体与宇宙本体一而不二,虽然内在的蕴含着分殊,但分殊而必会归于理一。程颐认为,理一说的是一个“和”字,分殊说的是一个“序”字,“理一分殊”就是和谐与秩序的完美统一。
程颐认为,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序乃天地之序,和乃天地之和,儒家的文化价值理想之所以成为一个本体论的结构,是因为秩序与和谐源于天地之本然,可以通过宇宙本体得到超越的形上证明。[7]“人往往见礼坏乐崩,便谓礼乐亡,然不知礼乐未尝亡也。如国家一日存时,尚有一日礼乐,盖有上下尊卑之分也。除是礼乐亡尽,然后国家亡。虽盗贼至所为不盗者,然亦有礼乐”,⑤国家一日存在就有一日之礼乐,即令是盗贼也必须依据礼乐才能组成为一个群体,因而礼乐无处无之,也不会消亡,是具有普遍性、绝对性、永恒性的价值本体。
程颐把中正之道作为一种本体论的结构,“天下之理,莫善于中”,“不失中,则不违正矣,所以中为贵也”,①程颐:《易传·震卦传》。“大率中重于正,中则正矣,正不必中也”,②程颐:《易传·损卦传》。“正中,谓不过无不及,正得其中也”,③程颐:《易传·巽卦传》。“节以中为贵,得中则正,正不能尽中也”④程颐:《易传·节卦传》。。“正”是一种正常的秩序,是“中”的一种表现形式,“天地造化,养育万物,各得宜者,亦正而已矣”,“天地之道,则养育万物,养育万物之道,正而已矣”,⑤程颐:《易传·颐卦传》。这种正常的秩序是由阴阳错杂交感之和谐统一所自然形成的,得中则正,正不能尽中,没有和谐就没有秩序,合乎阴阳尊卑之义、男女长少之序就是中正。“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如人之合聚,则有威仪上下,物之合聚,则有次序行列,合则必有文也”,“在天谓之天文,在人谓之人文”,“天文谓之日月星辰之错列,寒暑阴阳之代变”,“人文,人理之伦序。观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礼俗,乃圣人用贲之道也”,“质必有文,自然之理。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一不独立,二则为文。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文”与“质”是相对的,“文”是井然有序的文采,“质”是刚柔相杂之本质,“文”是形式,“质”是内容,形式必须从属于内容,寒暑阴阳之序和男女长少之序错乱,就是秩序压倒了和谐,就是失之中和,在和谐与秩序、交感之情与尊卑之序存在着中与正的关系,秩序由和谐而生,秩序从属于和谐,就是“中”重于“正”的恒久之道,“中”为体“正”为用就是“和谐”为体“秩序”为用,中正天下就是人伦之序的和谐天下。
北宋是中国思想史上继春秋战国、两汉之后最活跃的时期,北宋文士不仅创造了理学,而且通过释《易》论天下,以哲学思辨将“天下”上升到形而上的范畴,扩充了“天下”的内涵,使“天下”不仅成为开放性的概念,而且具有了宇宙本体和价值本体的意义,尤其是表现出来的忧患意识、人文情怀、和谐精神、中正理念等“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担当,值得后人继承发扬。
[1]十三经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53.
[2]庄子·天下[M]//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855.
[3]杨任之.尚书今译今注[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3:132.
[4]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清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69.
[5]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卷2·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78—179.
[6]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322.
[7]余敦康.汉宋易学解读[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8]续资治通鉴长编:卷 221[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5370.
[9]苏轼.东坡易传:卷3[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苏轼.东坡易传:卷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苏轼.东坡易传:卷8[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苏轼.东坡易传: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3]苏轼.东坡易传:卷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4]苏轼.东坡易传:卷5[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