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震的《诗》学思想及治《诗》特点
2014-04-10蔺文龙
蔺文龙
清代《诗经》考据学虽滥觞于清初的顾炎武,发端倡导于惠栋,但在戴震之前,仅有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三十卷、朱鹤龄的《诗经通义》十二卷两部研究《诗经》的专著。乾隆年间经学全盛,除戴震外,鲜有专治《诗经》者,直到嘉庆、道光年间,才有陈奂《诗毛氏传释》、胡承珙《毛诗后笺》、马瑞辰《毛诗传通释》三部新疏相继面世,所以戴震的《诗经》研究,可谓开乾嘉考据学派研究《诗经》之先河,在清代《诗经》学史上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对戴震《诗》学思想及治《诗》特点的研究与关注,将有助于学者深入探讨清代《诗经》学发展的基本脉络,对寻觅乾嘉《诗经》考据学嬗变的规律有重要意义。
一、戴震的《诗》学思想
戴震从小就熟读《诗经》,并深入思考。在先辈大家及同乡师友的影响下,戴震学问大进,著述丰富。于《诗经》研究,戴震有《毛诗补传》《毛郑诗考正》《杲溪诗经补注》三部专著,并有多篇研《诗》论文。这一系列成果的出现,完全得益于其对《诗》学理论的系统的思考与总结。
1.在治学精神上,戴震主张“空所依傍”“唯求其是”。戴震虽系汉学的一派,但从不“唯古是从”“唯汉是尊”,绝不把汉儒当作偶像来崇拜。他认为只有在感性材料的基础上进行理性的分析和判断,才是真正的科学理性精神。戴震对《诗序》表现出实事求是的态度,不是盲从《序》说,更不是曲为解说。如《邶风·击鼓·序》:“怨州吁也。”历代对此没有疑义,朱熹虽有疑问,终还是从序。戴震则以历史事件为佐证,反驳《序》之不合性:“州吁之日促矣,三月弑桓公,九月杀之于濮,城漕之役未有闻焉。夏、宋、卫、陈、蔡伐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秋,鲁、宋、卫、陈、蔡复伐郑,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诗何以云‘不我以归’,‘于嗟阔兮’也?州吁之后六十年至戴公,左氏云‘庐于曹焉’。《诗序》亦云‘野处漕邑焉’‘露于漕邑焉’。岂其已城也而云然?以是知《州吁》事不审,信也。”[1](卷三P187-188)对于《诗序》之说无法确定,但又无充足的证据来否定《序》说时,往往采用疑而不定的方法。
2.在治学方法上,戴震主张由字通词,由词通道。他认为:“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2](P370)因此他非常重视《尔雅》《说文》等字书,其在《尔雅文字考序》中云:“儒者治经,宜自《尔雅》始。”“援《尔雅》以释诗书,据诗书以证《尔雅》,由是旁及先秦已上,凡古籍之存者,综核条贯,而又本之六书,音声确然,于故训之原庶几可与!”[3](P275)只搜考和广览不行,还要进行综考。所以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说:“惠派只满足于断章零句的解决,戴震则着重于发明义例,贯通群书”[4](P42)。所以他虽然重视《说文》《尔雅》,但绝不迷信、盲从。这种独立的理性精神,在今天看来仍是难能可贵的。戴震考据学理论的价值也在于此。
3.戴氏还强调说经贵知其文理,反对缘词生训。杨树达《词诠序》云:“凡读书者有二事焉:一曰明训诂,二曰通文法。训诂治其实,文法求其虚。”[5](P5)戴震考证《诗经》文字时,经常用“形容之辞”“状物之词”“辞助”“发语辞”“假设之词”来释虚词,他认为释词训字应探求词与词之间语法和意义的关系,避免因虚词实释或而不解文法造成错误现象,已具有初步的文法意识。《诗经》中虚词众多,能否正确判断词之虚实,对理解《诗》义有重要意义。《毛郑诗考证》卷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之“聿”,《毛传》:“聿,遂也。”戴按:
“《文选》注引《韩诗》薛君《章句》云‘聿,辞也。’《春秋传》引《诗》‘聿怀多福’,杜注云‘聿,惟也。’皆以为辞助。《诗》中‘聿’‘曰’‘遹’三字互用。《尔雅》‘遹,自也,述也。’《礼记》引《诗》‘聿追来孝’,今《诗》作‘遹’。《七月》篇‘曰为改岁’,《释文》云‘《汉书》作聿。’《角弓》篇‘见蚬曰消。’《释文》云‘《韩诗》作聿。刘向同。’《传》于‘岁聿其莫’释之为‘遂’,于‘聿修厥德’释为述,《笺》于‘聿来胥宇’释为自,于‘我征聿至’、‘遹追来孝’,并释之为述。今考之,皆承明上文之辞耳,非空为辞助,亦非发语辞,而为‘遂’,为‘述’、为‘自’,缘辞生训,皆非也。《说文》有‘欥’字,注云‘诠词也。从欠,从曰,曰亦声。’引《诗》‘欥求厥宁’,然则‘欥’盖本文,省作曰,同声假借用‘聿’与‘遹’。诠词者,承上文所发端,诠而绎之也。”[6](P 606)
戴震旁征博引文献资料,经史互证,归纳《诗》中的用辞之例,发现古注疏将“聿”释为“遂”“述”“自”皆缘辞生训,不合诗旨。其实“聿”“曰”“遹”三字乃“承明上文之辞”,是“欥”的借字,非辞助,也非发语辞。王引之《经传释词》承继戴氏之说,云:“《说文》曰‘欥,诠词也。’字或作‘聿’,或作‘遹’,或作‘曰’,其实一字也。”[7](P30)戴氏释词不但能从文字声音以求义,而且能通过文法修辞以求贯通诗义。他常用“省文”“倒语以就韵”“变文以合韵”“互文以见意”来训明章句。《毛诗补传》卷二十六《那》“我有嘉客,亦不夷怿”,戴震按:“‘亦不’之为言犹‘不亦’也,古语倒转也。”[1](P557)凡此类以顺语求之者,皆失其义,惟倒句成文始得其旨。
二、戴震的治《诗》特点
戴震的治学方法是以识字为读经之始,以穷经为识义理之途。所以戴震凡事必追根溯源,以求其真,广征博引,以求其是。“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8](卷三十九P672)一语中的,道出了戴氏治《诗》的关键所在。
1.字形考义。戴氏之治学方法是以识字为读经之始,以穷为识义理之途。戴震对文字训诂非常重视,曾说:“经以载道,所以明道者辞也,所以成辞者字也。学者当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为之数十年,灼然知古今治乱之源在是,宋儒讥训诂之学,而轻语言文字,是犹渡江河而弃舟楫也。”[9](卷三五P982)宋儒重义理阐发而轻视文字训诂之学,失去了理解诗旨的有效途径,是“犹渡江河而弃舟楫也”。《既醉》:“其类维何?室家之壶”之“壶”,《毛传》“壶,广也。”《尔雅》:“宫中巷谓之壶”。《说文》:“作壺。从口,象宫垣道上之形,即汉后宫称永巷是也。”《尔雅》《说文》释“壶”如宫垣道上之形,戴氏从其义,而曰“在居室之内”,有宽敞有余之义,合诗之本义。《毛郑诗考正》卷三云:“壶字无他义,盖言所锡之善,在屋室之耳。下文始举以实之。《国语》引此诗,说之曰:‘壶也者,广裕民人之谓也。’借居室所容衍之为广裕民人,犹借‘周行’二字衍之为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毛诗》皆本其意。”[6](P648-649)戴震从字形入手,以形索义,继而由考证字形生发出对诗义的探讨,真是其“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理论的深入实践。戴震不仅注重文字形体与意义之间的关系,而且善于辨正文字形体错讹,纠正前人之失。因为文字不明则不足以考释经义,如果据此缘辞生训,则诘屈不通,失却经旨。《毛诗补传》卷一《卷耳》云:“陟陂砠矣,我马瘏矣。”《毛传》:“石山戴土曰砠。”震按:“砠字旁石,石上见也。故《尔雅》‘土戴石为砠。’”[1](P154)戴氏据《尔雅》纠正毛《传》之误。《毛诗补传·皇矣》“依其在京,侵自阮疆”,戴按:“侵、寝,古字通,息也,言兵之寝。”毛郑诸家皆言侵有进犯之义,戴按:“疑‘侵’当作‘寝兵’之‘寝’,息兵也。字形相似,又因上文‘侵阮’而遂致讹。”[1](P548-549)此处戴氏从字形相似和上下文之义两方面纠正毛失,并探明其立论之由,洵为的论。汪梧凤《诗学女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皆引此说立论。
2.因声求义。戴震非常重视通过音义互求考订文字。戴震在《古经解钩沉序》中说:“至若经之难明,尚有干事……诵《周南》《召》,自《关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强以叶韵,则龃龉”[10](P 337)这种治学理念也影响到他对《诗》的研究。如释《鹊巢》“维鸠方之”之“方”为“房”,释《墓门》“歌以讯之,讯予不顾”条之“讯”为“谇”,释《月出》“劳心惨兮”之“惨”乃“懆”之讹。最为典型的当属《毛诗补证·烈祖》“鬷假无言,时靡有争”之“鬷”,戴震按:“鬷、奏、进一声之转,故义皆通用。”[1](卷二十六P558)《朱传》云:“鬷,《中庸》作奏,……盖古声奏、族相近,族声转平而为鬷耳。”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鬷,假借为奏。”二朱虽释“鬷”为“奏”,并未深入说明二者假借的原因。戴震以音义互求之法,不仅表明二者在古音上的联系,而且通过对三字声同韵近的考查使问题得到更明确的解决,表现出其不盲从前人的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后来马瑞辰在朱熹、戴震的基础上深入研究,终使问题得到圆满解决,他云:“《传》以‘鬷’为‘总’之假借,然以经文求之,当从《中庸》引作‘奏假’,训为进至,与‘汤孙奏假’同义。《小雅》《说文》并曰‘奏,进也’,奏、鬷一声之转。”[11](P 387)在考证名物上,戴氏更于因声求义。他在《与是仲明论学书》中云:“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而字学、故训、音声、未始相离,声与音,又经纬衡从宜辨。”[2](P371)《诗经补传》《毛郑诗考证》以及《方言疏证》《经雅》中“一声之转”“语之转”“声义通”“声义相迩”之语比比皆是,戴氏正是时不时借助转语来解释语言中的音转现象,进而考定文字。戴震是较运用声音转变而意义相通原理来解释经籍中的语词的学者,他认为从声音入手是研究语言变化的重要途径。因声求义运用最为纯熟的例子首推《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之“轨”,《毛诗》作“軓”,戴震于此下按:“《诗经》‘轨’与‘牡’韵,当为车辙之‘軓’,《毛诗》盖讹作‘軓’。遂以车轼前之軓解之。‘軓’读如‘范’,不与‘牡’协。”[6](P599)所以轨当为正字。《答段若膺论韵》又从音声出发深入探讨“軓”当为“轨”之因,他云:“《匏有苦叶》二章应是‘轨’字。‘轨’,车辙也,谓道路中车行之辙迹。济虽盈,于道路不相涉,故云‘不濡轨’,与‘雉鸣求其牡’意相反,不必泥于车前轨也。《毛诗》不可从。既曰‘济盈’则必‘濡轨’,车不可行水中矣。引起下句之意,不知所属。‘雉鸣求其牡’讥求非其牡者耳。援前侯以证前轨,而读‘轨’如‘阜’,太迂曲。”[12](P 297)轨、牡同属幽部,本当相韵。戴震从轨与牡相韵出发,又结合诗义,综合辨证,可谓的论。这正是其“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亦可以比之而通”理论的具体实践。
3.一字之解当贯群经。他云:“有一字不准六书,一字解不通贯群经,即无稽者不信,不信者必反复参证而后即安。”[13](P 23)他考订文字、考查名物,阐发诗旨,无不以小学为根柢,熔铸经史,验之文献,这种贯通群经而后求其是的考证方法,使他能够解决许多疑难问题,纠正前人之失。《召南·采蘩》“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传》云:“僮僮,竦敬也。”“祁祁,舒迟也。”郑笺依毛。戴震以为毛《传》不尽合理,他说:“僮僮,端直貌。”“祁祁,齐同貌。”并举《豳风·七月》《小雅·出车》“采蘩祁祁”、《大田》“兴云祁祁”、《大雅·韩奕》“祁祁如云”、《商颂·玄鸟》“来假祁祁”,这些“祁祁”皆解释“多而齐同”。因此“被之祁祁”之“祁祁”应为“状所益之发多而不乱也。”[1](P26)戴震此解虽然有些不妥,但其运用归纳法总字义的方法还是值得肯定的。王引之继承戴氏之法,终寻得正确解释。
4.通过名物制度、古器铭来通经义,表现出其实事求是的态度。他十分重视对名物制度的考证,主张通过文字音韵来判断了解古代经书的涵义。郑虎文《汪梧凤行状》称其中若律象,地理,人物、典制、音韵、鸟兽、草木虫鱼之类,援据赅洽,考核精审,可自成一家。正是由于名物典制对研究古代典籍十分重要,戴氏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著有《经雅》书。是书辨识名物分兽、家禽、鸟、虫、鱼、花草、木七部分,先取经典中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博征先秦诸书、汉魏传注加以详细的考证,体现了戴震以训诂名推求经义的治经思想,为《诗经》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参考资料。戴氏名物训诂成就卓越,他以广博的学识,精审的治学态度,多层次、多角度考证名物,增多学识的同时,了解名物习性、名称古今变迁的规律,对于判定《诗》旨大有裨益。如燕,古称玄鸟,又有鸷鸟、游彼、天女之名,齐人称之为乙,楚人称之鷾鸸。黄鸟有仓庚、商庚、婺黄、搏黍、楚雀、黄栗黄、黄鹂、黄莺、黄袍、黄莺儿等十种名称。紽、緎、總一物而异名,葭、芦、苇一物也,菼、蒹、雈、荻一物也。首阳山,有雷首、陑山、襄山、薄山、历山之称,随地异名。“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14](P 323),戴氏也注意许多方言名物因时地差异,造成声变名异的现象,如关雎今名鱼鹰,鸤鸠今名布谷,薇今名野豌豆,魴今名鳊鱼。戴氏纠正了前人许多错误认识:他认为驺虞是官名,非兽名;鸮似山雀而小,短尾多声,与鸱有别,非恶鸟;泮宫是祭祀、学礼之宫,非学宫。学宫之说起于汉代;女萝、菟丝相似,但非一物;沮漆乃为一水之名。持论坚实,为后代学者所遵。无怪乎梁启超先生在论及《诗补传》时不吝赞美之辞,“其论无邪之旨是否切当且勿论,至其专就全诗考其字义名物于各章之下,而不以作诗之意衍其说,则洵治《诗》良法也。”[15]他治经的态度非常严谨,凡事力求追本穷源,常从他人不经意处找间隙,然后层层探究,直到正本清源。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虽有先哲之言他亦不信。所以戴震治学必追根溯源,广征博引,定其是非。如果对各家之说无法抉择之时,他往往本着实事求是的阙疑态度。
[1]戴震.毛诗补传.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2]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3]戴震.尔雅文字考序.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5]杨树达.词诠[M].北京:中华书局,1978.
[6]戴震.毛郑诗考证.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7]王引之.经传释[M].长沙:岳麓书社,1985.
[8]钱大昕.戴先生震传.潜研堂文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9]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M].长沙:岳麓书社,1991.
[10]戴震.古经解钩沉序.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11]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2]戴震.答段若膺论韵.戴震全书.合肥:黄山书社,1995.
[13]戴震.戴东原先生事略.戴震全书[M].合肥:黄山书社,1995.
[14]颜之推.颜氏家训[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15]梁启超.戴东原著述纂校书目.饮冰室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