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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鹏运、况周颐词学思想和创作的差异

2014-04-10李惠玲

求是学刊 2014年1期

摘 要:从对“重拙大”的推崇、创作实践、对梦窗词的推许等看,王鹏运、况周颐的词学思想和创作有很大差异。王鹏运的“重拙大”论是就词格而言,况周颐的“重拙大”论则是在词境的层面展开。王鹏运的词能较好体现其“重拙大”的主张,而况周颐词对“重拙大”的体认是建立在“性灵语,以沉着之笔达出”的基础上。王鹏运欣赏梦窗词“无一字无来历”之妙,其词学梦窗之密又糅合自己之清疏,别具特色;况周颐则更注重梦窗词流露的真情,其词大量运用“芬菲铿丽”之字眼,倾心学习潜气内转的笔法,力求上接梦窗。这些差异与他们的身份、性情、兴趣等有关。

关键词:清代词学;王鹏运;况周颐;词学思想

作者简介:李惠玲,女,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诗词与地域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广西高等学校一般项目“清词中兴背景下的岭西词人研究”,项目编号:201203YB063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1-0110-07

在对晚清词坛的研究中,前人多从王鹏运、况周颐词学思想的共性入手论述,认为况周颐主要是阐发和弘扬王鹏运的词学主张。随着研究的深入,部分学者开始关注二者之差异。笔者在细读文献的基础上,从对“重拙大”的推崇、创作实践、对梦窗词的推许等方面比较王鹏运与况周颐词学思想与创作的差异。

一、从对“重拙大”的推崇看王、况之不同

“重拙大”是王鹏运、况周颐词学思想的核心。王鹏运之于“重拙大”,没有具体论述,但从仅有的相关文献中可见其端倪。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有云: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鹜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1

细品之,况周颐将欧阳炯词视为艳词的典型,而王鹏运受常州词派的影响,论词重意格,故看到了艳词背后隐藏的“大”和“重”。在王鹏运的指点下,况周颐才领悟到这是“花间”笔法。可见,“重”和“大”在王鹏运的语境里应着眼在情感的深沉和表达的极致上。王鹏运对“大”的论述还见于《元草堂诗余》批注:“何尝不博大昌明,倚声一道,岂尽以勾心斗角为能事耶。”1认为刘太保《木兰花慢·混一后赋》词抒发治国情怀,气格大,境界阔,故显得“博大昌明”。可见王鹏运所言之“重”和“大”主要是从立意而言,强调内涵的厚重及因之而呈现的开阔境界。

王鹏运关于“拙”的论述亦仅见况周颐的转述。《蕙风词话》卷一载:“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由此可见,王鹏运关于“拙”的评述是囊括整个宋代和清初的,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北宋词的素朴天然之美。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云:“北宋词较南宋为多朴拙之气,南宋词能朴拙者方为名家。概论南宋,则纤巧者多于北宋。”指出朴拙是相对于纤巧而言的。北宋素朴之词,或天趣独到、偶然生成,或大巧若拙、不露痕迹。南宋词的朴拙则多为后者。二是清初词真率而朴厚的本色美。叶恭绰云:“清初词派,承明末余波,百家腾跃。虽其病为芜犷,为纤仄,而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笑啼非假;其才思充沛者,复以分途奔放,各极所长。故清初诸家,实各具特色,不愧前茅;远胜乾嘉间之肤庸浅薄,陈陈相因者。”[1](P608)说明较之乾嘉词的浅薄,清初词有一种朴厚的特质,因为历经丧乱,家国文物之感蕴含其中,“笑啼非假”,真率而朴厚。

由此可见,王鹏运所倡之“重拙大”是就词格而言的,认为词有厚重的内涵,寄寓家国文物之感,以素朴真率的本色语表达,呈现宏大开阔的境界,方为佳作。

受王鹏运的启迪和影响,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一开宗明义,大力标举“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彭玉平认为:“解读‘重拙大之旨,就必须立足于南宋词人。”况周颐将重拙大“限定在‘南渡诸贤,则‘重拙大三字虽袭之,而内涵则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2]此言为我们解读“重拙大”指示了门径。的确,况周颐沿袭王鹏运“重拙大”之名,而内涵已有差别。我们先来看况周颐关于“重”的论述: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蕙风词话》卷一)

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沉着二字之诠释也。(《蕙风词话》卷一)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蕙风词话》卷二)

从以上论述看,况周颐论“重”是就气格的沉着而言的。如何做到“沉着”?必须“情真理足”,辅以质朴之笔,方能达到“沉着”之境。在宋代词人中,况周颐认为“梦窗词庶几见之”。具体而言,梦窗之词有“沉挚之思”,而又潜气内转,哀感顽艳,几近“沉着”。所以,况氏所言之“重”,已不仅限于寄寓政治情怀,而涵盖了一切真挚深沉的情思。这就突破了常州词派崇意格、重寄托的范畴,具有更广泛的意义。而且,况氏既强调“情真理足”,又强调“笔力包举”,说明其对“重”是从词的整体风貌,即词境上予以定义的,不仅是从立意上推尊词格。关于这一点,还有很多旁证:

容若短调轻清婉丽……其慢词如《风流子·秋郊即事》云:“平原草枯矣。……”意境虽不甚深,风骨渐能骞举,视短调为有进,更进,庶几沉着矣。(《蕙风词话》卷五)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蕙风词话》卷二)

况周颐所论“沉着”,多是从意境着眼。他认为纳兰性德的《风流子·秋郊即事》如果意境更进,就能达到沉着了。“穆”境包含了“静”、“厚”、“重”、“大”,故“沉着”之境是“穆”境的内涵之一。

再谈“拙”。与王鹏运将“拙”着眼于北宋和清初不同,况周颐所言之“拙”定位在南宋诸贤。况周颐没有对“拙”进行具体阐释,但我们从相关论述中可以得出上述结论。先看蕙风的一则评论:

李 洲《抛球乐》云:“绮窗幽梦乱如柳,罗袖泪痕凝似饧。”《谒金门》云:“可奈薄情如此黠。寄书浑不答。”“饧”、“黠”叶韵虽新,却不坠宋人风格。然如“饧”韵二句,所争亦止累黍间矣。其不失之尖纤者,以其尚近质拙也。(《蕙风词话》卷二)

此处“拙”指的是“质拙”,是相对于“尖纤”而言的。况周颐认为“纤”是元明以后的主要词弊之一,“词衰于元,当时名人词论,即亦未臻上乘。如陆辅之《词旨》所谓警句,往往抉择不精,适足启晚近纤妍之习”(《蕙风词话》卷二)。《历代词人考略》卷十七中亦云:“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故极力反对尖纤之作,并提倡以“质拙”救之。何谓“质拙”?即质朴自然,真率朴厚。主要表现在用笔的不琢不率和性情的真纯上。况氏云:“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蕙风词话》卷一)过分雕琢,就显得造作;过于粗率,就陷入芜犷。所以况氏倡扬“恰如分际”,以达“自然从追琢中出”的化境。另外,况周颐以南宋词人吴文英、辛弃疾作为不琢不率的典型,也体现了其“拙”的立足点在南宋。

关于“大”,况周颐阐述最少,故前人对“大”的解释分歧亦多。如黄霖认为:“所谓大,是指才情大,托旨大,有大家的风度。”[3](P314)方智范等认为“‘大主要包含着三层意义。一是语小而不纤,事小而意厚……二是词小而事大,词小而旨大……三是身世之感通于性灵的寄托”[4](P391-394)。邱世友认为:“词境之大,就其实质说,不一定在形象,在堂庑,而在气象,在托旨,在思想性。”[5](P361)尽管各有发挥,但其共同点都集中在“托旨大”上,这是很有见地的。蕙风所谓“大”,主要就是“托旨”要“大”。如况氏评李治《摸鱼儿·和遗山赋雁丘》过拍云:“‘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托旨甚大。”(《蕙风词话》卷三)元好问《摸鱼儿》赋雁丘,本是以雁写人,歌颂天下痴儿女的坚贞爱情。李治的和作,糅入山河易主之感,较遗山又进一层,故云“托旨甚大”。从上述评语及况周颐关于己作《玉梅后词·玲珑四犯》“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句“斯旨可以语大”(《蕙风词话》卷一)的评价看,况氏所谓“大”,指的是寄托的内容重大,尤以家国情怀为主,所以孙维城认为:“大就是寄托邦国大事。”[6](P68)

综上所述,况周颐“重拙大”之“重”指的是气格和词境的沉着,“拙”指的是性情之真和用笔的质朴自然,“大”指的是托旨大。三者虽各有侧重,但都是从词的整体风貌即词境论词的。正如邱世友所言:“对词境的质的要求,蕙风提出拙、重、大。”[5](P352)同时,“重拙大”三者之间又是相互关联、浑然一体的,所以况周颐以“融重与大于拙中”阐明“顽”之字义,认为“静而兼厚、重、大”才能达到“穆”之一境。况氏“重拙大”论针对当时词坛尖纤等词弊而发,有极强的现实意义。王鹏运的“重拙大”论从词格入手推尊词体,况周颐则进一步推进为从词境着眼深入探讨词体本质,体现了对常州词派只重意格的超越。“重拙大”论至此才发扬光大,并臻于完善。

二、从创作实践看王、况之不同

“重拙大”词论经王鹏运的提倡到况周颐的深化,成为他们填词论词的主要准则之一。王鹏运、况周颐在创作中是否实践了他们的主张?

王鹏运的词能较好地体现其“重拙大”的主张。龙榆生云:“鹏运论词,别标三大宗旨:一曰‘重,二曰‘拙,三曰‘大。其自作亦确能秉此标的而力赴之。……其词多沉郁悲壮之音,自成其为‘重且‘大;同时作者如文焯、周颐辈,无此魄力也。”[7](P154-155)王鹏运之词,是名臣之词。虽然他只是外廷言官,地位很低,但他正直耿介,数十疏上,直声震天下,甚至抗疏言事,差点获罪。正是这么一位心怀家国的政治家,却不得用于世,所以“当沉顿幽忧之际,不得已而托之倚声”[8](跋)。故他的词大多寄托了他的用世之志和家国情怀。王鹏运为词,取径甚广,学王沂孙、辛弃疾、姜夔、吴文英、周邦彦、苏轼等,融众家之长而卓然自立。王鹏运气魄之大源于天性,性情之厚得自辛弃疾,胸襟之阔来自苏轼,寄托之深学之王沂孙,而浑成得自周邦彦,沉博得自吴文英,清疏得自姜夔。康有为认为王词“有稼轩(辛弃疾)之飞动,美成(周邦彦)之游扬佚荡,草窗(周密)、白石(姜夔)之芳馨”[8](序)。叶恭绰曰:“清季能为东坡(苏轼)、片玉(周邦彦)、碧山(王沂孙)之词者,吾于先生(王鹏运)无间焉。”[1](P642)朱祖谋《半塘定稿序》言:“君(王鹏运)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与周止庵氏(周济)说契若针芥。”[9]这些都说明王鹏运学词不主一家的特点。王鹏运词气魄甚大,又善于熔众制于一炉,所以自成大家。他的词就整体词境而言,是沉雄悲壮。如《满江红·送安晓峰侍御谪戍军台》:

荷到长戈,已御尽、九关魑魅。尚记得、悲歌请剑,更阑相视。惨淡峰烟边塞月,蹉跎冰雪孤臣泪。算名成、终竟负初心,如何是。 天难问,忧无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怀抑塞,愧君欲死。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愿无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1

又如《念奴娇·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

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

以上这些词,无论是感事而发,还是咏史怀古,都写得慨慷悲凉,意境沉雄。

况周颐词之于“重拙大”的体认是建立在“性灵语,以沉着之笔达出”的基础上的。况周颐初填词好为“性灵语”,后受王鹏运、端木埰等人的影响转变了词学观念,追求“重拙大”。他曾一度认同王鹏运“重拙大”的词旨,改变了词风,但后来又回归侧艳一路。王鹏运在写给缪荃孙的信中曾称:“夔笙未上计车,近以近刻见寄,词笔亦似渐退。”[10](P657)大概指的是况周颐的艳情之作。王鹏运认为况周颐后期的词实际上已背离“重拙大”的原意,所以告诫他《玉梅后词》“淫艳不可刻”(《蕙风序跋·玉梅后词序》)。而况周颐及其门人赵尊岳则认为况词“以侧艳写沉痛”,“外蕃丽而内幽怨”,“有绝重、绝拙、绝大处,则非作艳词者所可望其肩背也”(《蕙风词史》)。 这说明王、况对“重拙大”的体认并不一致。也就是说,况周颐在后期对“重拙大”进行了修正,认为词不一定要寄寓家国文物之感,不一定要境界阔大,只要是真性情的流露,以沉着之笔达出,就是“重拙大”。况周颐词就词境而言,是哀感顽艳。龙榆生云:“综览全词,似多偏于凄艳一路,而少苍凉激壮之音。”[11](P467)可谓知言。况周颐之词,以艳笔写哀心,表达不得已之真性灵,呈现出“外蕃丽而内幽怨”的特点。如《减字浣溪沙·绿叶成阴,苦忆阊门杨柳》其二:

翠袖单寒亦自伤,何曾花里并鸳鸯。只拼陌路属萧郎。 黄绢竟成碑上字,红绵谁见被中装。可能将恨付斜阳。

“翠袖”、“黄绢”、“红绵”等密丽的意象中寄寓着人天相隔的悲怨,凄艳入骨。又如《减字浣溪沙·听歌有感》:

惜起残红泪满衣,他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著相思。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借残红和流云,写内心莫大的隐痛,凄怨感人。又,梅向东评况周颐《西子妆慢·赋葬花剧》云:“词中仿佛有无数丽字,飞动着粉蛾乱花,驰情眩艳,摛葩织藻,伤时涕泪,正是哀感顽艳。”[12]评论中肯。哀感顽艳,确实是况周颐词最主要的特色。

综上所述,王鹏运较好地实践了“重拙大”的主张,而况周颐则对“重拙大”进行了改造,他对“重拙大”的实践是以沉着之笔抒写性灵,实际已离王鹏运原意甚远。王鹏运词,沉雄悲壮;况周颐词,哀感顽艳。

三、从对梦窗词的推许看王、况之不同

吴文英(梦窗)词,自从南宋末年张炎有所谓“七宝楼台”之讥,加上梦窗词集于明代几乎不传,逐渐为人所遗忘。直到常州词派的周济标举四家,提出“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返清真之浑化”,认为“梦窗奇想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13](P205),梦窗词才重新得到体认,并逐步受到推崇。到了晚清,王鹏运邀约朱祖谋共校梦窗词,并将京师寓斋名为“校梦龛”,梦窗词受到了空前的瞩目,表现在:一是刊本越来越精,出现了王鹏运、朱祖谋合校本,朱祖谋四校本,郑文焯《手批梦窗词》等;二是“将吴文英作为词人的典范,标立为学习的楷模”[14](P377)。王鹏运、况周颐对梦窗词都极为推崇,朱祖谋也称:“君特(吴文英)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为词也,沈遂缜密,脈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学者匪造次所能陈其义趣。”[15]对梦窗词予以高度评价。由于晚清四大家的推崇,“近数十年,学清真、梦窗者尤多”(《蕙风序跋·蓼园词选序》)。吴梅亦说:“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16](前言)

晚清对梦窗的推崇实由王鹏运起。刘福姚《虞美人》云:“楼台七宝穷天巧,绝境谁能到。庐山真面待君开,难得小窗风雨、故人来。”[17]说的就是王鹏运揭开梦窗“庐山真面”的启迪之功。王鹏运从整理、校勘梦窗词入手以推重梦窗,况周颐也曾参与校勘,其有《减字浣溪沙·校梦窗词毕书后》词为记,但他对梦窗词的推尊主要体现在评论上。

同对梦窗揄扬极致,王鹏运、况周颐对吴文英的体认却各有不同。梦窗词沉博密丽,王鹏运推崇的是梦窗之沉博,况周颐推崇的是梦窗之沉厚,体现了学人与才子论词的区别。王鹏运对梦窗词的评论仅此一则:

梦窗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18](P890)

从上述评论看,王鹏运肯定吴文英的才气,更重视其学力,认为梦窗词的“沉博”表现在“无一字无来历”上,体现了作为学人的王鹏运对词中典故的重视。梦窗词语言密丽又喜欢锻炼字面,使事用典冷僻或赋予新意。读者之于梦窗词,若无深厚学力,便会觉得晦涩难懂;若学识渊博,则愈读愈觉有味,并深得妙旨。况周颐则认为: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蕙风词话》卷二)

况周颐称梦窗词最佳处在“厚”,最难学处亦在“厚”。那么,况氏所言梦窗之“厚”指的是什么呢?况氏又云:“(梦窗词)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蕙风词话》卷二)“厚”即其中的“沉挚之思”,指的是梦窗词流露的内在情感。邱世友言:“梦窗词的密致,如《鹧鸪天·化度寺作》……都是以一系列的景物典故衬出和渲染词人的主观情思,其中或羁旅怀人之苦,或吊古伤时之念,于密丽中往往给人以厚重的感受。”[5](P357)况周颐正是从梦窗词的密丽中看到了真情厚意,故在“厚”字上对梦窗词有会心的体认。可见,相对于梦窗的博学,况周颐更推许其从肺腑流露之真情,即梦窗词之沉厚处。况氏为才子,更看重真性情,曾言:“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蕙风词话》卷一)其一生飘蓬不定,故梦窗羁旅漂泊的人生感受、感时念乱的生命意识更容易引起他的共鸣。

从学梦窗词看,王鹏运推崇梦窗,但其创作不以梦窗为限,甚至有学者称:“半塘为学淹博,词亦不专一家。四校梦窗,而不学梦窗。”[19](P49)王鹏运词中步韵或拟梦窗体有十九首,可见其喜好。但从王鹏运的个性、气质看,其词更多学辛弃疾,而非吴文英。而况周颐由早年致力于蒋捷、史达祖,到后来就学于姜夔、吴文英,梦窗词成为其学习的典范。蕙风不仅在梦窗词所抒发的内在情愫上与之产生共鸣,他在创作中似乎更为梦窗“一一生动飞舞”的丽字所吸引,十分欣赏梦窗词的用笔之妙,而耽于潜气内转的笔力运用中。先看王鹏运词对梦窗的接受。如《西子妆慢·用梦窗韵答六笙》:

帘额曛黄,阑腰润绿,暖日暗笼纷雾。杨花吹泪诉春心,剩飘零、断萍河堍。珠尘绻舞。料难绊、歌云为住。笑相看,尽愁侵诗鬓,风怀何许。 匆匆误。巷陌乌衣,旧燕谁家去。酒肠输与带围宽,系斑骓、倦嘶芳树。愁边觅句。青衫恨、不堪重赋。念家山、甚日同听夜雨。

词的上片,尤其是前三句,意象密丽,甚似梦窗;下片虽用“乌衣巷”、“青衫恨”等唐人诗句入词,但语句清疏,颇具半塘本色。从全词来看,王鹏运运己之清疏入梦窗之密丽,独具特色。再从况周颐的词作看其对梦窗词的接受。如《西子妆慢》:

娥蕊颦深,翠茵蹴浅,暗省韶光迟暮。断无情种不能痴,替消魂、乱红多处。飘零信苦。只逐水、沾泥太误。送春归,费粉蛾心眼,低徊香土。 娇随步。着意怜花,又怕花欲妒。莫辞身化作微云,傍落英、已歌犹驻。哀筝似诉。最肠断、红楼前度。恋寒枝、昨梦惊残怨宇。

这首词正可谓“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结句才点明主旨,表达其遗老思想。由此可见,况周颐学梦窗,得其神似。

还可从况周颐对《莺啼序》的偏爱中看出其对梦窗词的接受。《莺啼序》是最长的词调,四叠,240字。填此调者寥寥,而况周颐独填9首,数量之多,为词史仅有。长调之词,素不易工,而吴文英的《莺啼序》最能体现其巧妙的运思,用笔之回还,即潜气内转之妙。梦窗善于将感情气势潜藏于心,使其只在体内回荡往复,吐言为词便形成一种不直不露、亦阴亦柔的风格特征;在结构上又善于转接,因而转折有致。这使整首词含蓄能留,既无一泻无余之病,又有蛇灰蚓线之妙。况周颐可谓善学梦窗者,《莺啼序·题王定甫师〈媭砧课诵图〉》、《莺啼序·前题用梦窗韵》等词,以丽词写哀心,在吞吐往复中揭示内心的忧愤和悲痛,在用笔上又善于转接,委婉层深,极得梦窗长调之妙。

由上可见,王鹏运欣赏梦窗词“无一字无来历”之妙,况周颐则更注重梦窗词流露的真情。在创作上,王鹏运学梦窗之密又糅合自己之清疏,别具特色;而况周颐则大量运用“芬菲铿丽”的字眼,倾心学习潜气内转的笔法,力求上接梦窗。较之王鹏运,况周颐学梦窗更专,用力更勤,气味亦类也。

四、王鹏运、况周颐差异性之因

从词学思想看,王鹏运、况周颐二人有明显的师承关系。况氏对此多有论述,如其《餐樱词自序》云:

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而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蕙风序跋》)

这段况周颐对其学词经历的自述,说明王鹏运对他的影响很大。但不可忽视的是,况周颐对王鹏运词学思想的阐述多是作了引申和发挥的,与其本意已不尽相合。他们的词学思想和创作风格呈现出同中有异的特点,除了对词体功能的认识有别,也与他们的身份、性情、兴趣等不同有关。

从身份职位看,王鹏运曾任内阁中书,后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升礼科掌印给事中。他身为御史,心怀天下,疏数十上,大都关系政要,“自诸亲王以逮翁同龢、孙家鼐之属,弹劾殆遍”[11](P438),声震朝野。况周颐也曾任内阁中书,后为会典馆修纂,之后先后入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端方幕府,后又掌教常州龙城书院,讲学南京师范学堂。他除了担任文职工作外,基本就算是一个专业词人。身份、职位的不同,使他们词作的关注点不同,词体观念亦有异。

从性情性格看,王鹏运性格耿直而“多忧戚”[9],但其悲苦愁怨并不仅因个人得失,而主要是一种博大深沉的家国之痛、黍离之悲,是对国家、民族、时代命运的关注和体悟,这些在他的词作中都有反映。正如严迪昌所说:“王鹏运在词创作上可贵的态度是他的严肃性。……其以词作为参与现实政治的一种自我表情达意的手段,有较强的自觉性,这与一般的娱情怡志的陶写性灵的作家有所不同。”[20](P573)况周颐多情敏感,性格有点偏执,从他不满刘承干宴请他时误书“況”为“况”以及他与郑文焯的交恶等事件中均可看出其性情的狷狭。与王鹏运寄意家国大事、民族兴衰不同,况周颐更多思考的是个体生命在茫茫尘世中的沉浮升降,低徊慨叹人生的种种凄悲,借词来“陶写性灵”。

从禀赋兴趣看,二人都将毕生精力倾注于词,王鹏运是著名的学人,涉猎甚广,其兴趣在校勘和填词。从光绪初年起,陆续创作《袖墨词》、《虫秋词》等七稿九集,存词六百六十八首;校刻有《四印斋所刻词》,被尊为“四大丛刻”之一,并开创了近代词籍校勘之学。况周颐为典型的才子,其爱好在填词与论词。十岁时诗赋已粲然可观,十二岁从仲姐处得黄苏《蓼园词选》,遂专注于词,一生不辍,有《第一生修梅花馆词》、《玉梅后词》、《秀道人修梅清课》、《蕙风琴趣》等,存词近四百首;论词专著有《蕙风词话》,被誉为千年传统词学的结穴。王鹏运二十余岁才开始填词,重视“体格”,而况周颐十余岁就沉迷于填词,用他自己的话说,“多性灵语”,难免“尖艳”。况周颐从一开始创作就已定下基调,尽管后来受王鹏运的影响推崇“重拙大”,一度也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但最后又因为对词体功能的理解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回归“艳词”的创作。这就使得两人词风各有独特处。对此,叶恭绰有公允的评价:“夔笙先生与幼霞翁崛起天南,各树旗鼓,半塘气势宏阔,笼罩一切,蔚为词宗。蕙风则寄兴渊微,沉思独往,足称巨匠。各有真价,固无庸为之轩轾也。”[1](P643)

王鹏运、况周颐是临桂词人群的核心人物,也是晚清词坛的重要人物,造诣极高,影响深远。他们有很多相同或相近的词学观念,但也存在不少差异。他们对于“重拙大”的推崇,“名”虽同而“实”有异,况周颐结合自身的体悟创造性地加以阐发。在创作上,王鹏运能较好地实践其“重拙大”的主张,而况周颐词对“重拙大”的体认则建立在“性灵语,以沉着之笔达出”的基础上。二人对梦窗词的认识也是同中有异,在填词中受梦窗的影响也各不相同。他们在词学思想和创作上的差异与其身份、性情、兴趣等有一定关联,当然关键是对词体特质和功能理解的不同。厘清二人的异同有助于深入解读晚清民初词坛的嬗变。

1 本文所引《蕙风词话》、《历代词人考略》、《蕙风序跋》、《〈蕙风词话〉诠评》、《蕙风词史》均出自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 广蕙风词话》,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下不另注。

1 王鹏运的批语出自秦恩复:《词学丛书》,清道光九年(1829)增修补版重印本,今仅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

1 本文所引王鹏运、况周颐词均出自曾德珪:《粤西词载》,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下不另注。

0本文所引王鹏运、况周颐词均出自曾德珪编:《粤西词载》,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下不另注。

参 考 文 献

[1] 沈辰垣等:《御选历代诗余·附箧中词 广箧中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2] 彭玉平:《晚清“重拙大”词学思想溯源——端木埰〈宋词赏心录〉探论》,载《学术研究》2004年第8期.

[3] 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 方智范等:《中国词学批评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5] 邱世友:《词论史论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6] 孙维城等:《况周颐与蕙风词话研究》,合肥:黄山书社,1995.

[7] 龙榆生:《中国韵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王鹏运:《味梨集》,光绪二十一年(1895)刻本.

[9] 陈乃乾:《清名家词》第10卷,上海:上海书店,1982.

[10] 顾廷龙:《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2] 梅向东:《论况周颐词学的“艳骨”说》,载《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

[13]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载尹志腾:《清人选评词集三种》,济南:齐鲁书社,1988.

[14] 孙克强:《清代词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5] 朱祖谋:《梦窗词稿跋》,彊村丛书(附遗书)本.

[16] 吴战垒:《吴文英词欣赏》,成都:巴蜀书社,1999.

[17] 刘福姚等:《庚子秋词》,光绪二十六年(1900)刻本.

[18] 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9] 张正吾等:《王鹏运研究资料》,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20] 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Difference of Idea of Ci and Writing of

WANG Peng-yun and KUANG Zhou-yi

LI Hui-l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Nationality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06, 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great differences in ideas of Ci and their writing of WANG Peng-yun and KUANG Zhou-yi concerning the respect for “heaviness, clumsiness and greatness”, writing practice and praise of Mengchuang Ci. Theory of “heaviness, clumsiness and greatness” of WANG Peng-yun is concerned with meter of Ci, while that of KUANG Zhou-yi is about the context of Ci. WANGs Ci can best embody his theory while the embodiment of KUANG lies in the basis of “inspiring word conveyed with composed emotion”. WANG appreciates Mengchuang Ci in the subtleness of “each word having its origin” and his Ci imitates the intensity of Mengchuang Ci and combines his own unique purity. KUANG emphasizes the overflowing of true feelings of Mengchuang Ci and adopts “luxuriant and beautiful” words as well as hidden emotion to be close to Mengchuang Ci. These differences are related to their social status, disposition and interest.

Key words: Ci of Qing dynasty; WANG Peng-yun; KUANG Zhou-yi; idea of 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