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具盒里的纸条(二)
2014-04-10陈秋池
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鼻梁很高,喜欢穿灰色或青黛色的毛衣。下雨的时候,他撑一把黑色的伞。
我对他,总是带有几分惧怕的,他深凹的眼眶里,仿佛流转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有时,他抓住我的手,我便能摸到一道道的沟壑,里面流着生命的长河。他是经历过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的人。他们这代人的苦,我们无法体会,可是我们这代人的心,他们又怎会理解呢?
大概的确是这样的,我同他讲学校里的趣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我讲完,他皱着眉,淡淡地说一句:“搞好学习就够了,管这些没用的干吗。”从此,我便宁肯在日记本上诉说,也再不告诉他我的种种心事了。这次也不例外。
下课的时候我与一群同伴玩闹,有一个男生指着我说:“她以后要当厨娘的。”那时候看美国的电影,厨娘基本上就是那类又胖又丑的女人,扮几个鬼脸,吆几声脏话。我听了这话,看到周围的同伴都以一种同情的姿势站着,有几个靠过来挽过我的手,张口欲说几句千篇一律的安慰的话。我讨厌这样。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等太阳落山。我感觉胸腔里一股火热的东西在滚动着,可我没人倾诉。眼眶里滚烫的液体呼之欲出,可我拼命忍着。“今天晚上又要与日记本相守了。”我是这样想的。
于是一言不发地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一言不发地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言不发地用筷子扒饭。祖父大抵是看出我的不同往常了,他瞅着眼前的一盘豇豆,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怎么了?”他的语气又温暖又严厉,催得我的情感就要爆发。我连忙用眼皮噙住眼泪,也学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没什么。”学得不像,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发抖了。又不敢与他对视,便咬着嘴唇,很专注地用筷子挑拨一片青菜,却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尖锐的目光在审问着我,过了一会儿,宛若聚光灯调暗了光线,那目光又柔和起来。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发出了筷子与碗边接触的声音。
我小心地抬了头,看祖父在专心地吃饭。鹅黄的灯光下他的白发在闪光,好像一群枯草,凄凉而又无力。祖父的手有些发抖,这是好几年前的老病根了。我感觉他故意不看我,用眼睛瞟着别处,余光却又好几次闪烁地落在我身上,他极其认真地吃饭,又好像在认真地思索一件凝重的事儿。他的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细长的眉毛却勾勒出一张颓然的脸。这让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愧疚。我感觉祖父像一口井,从岸上看深不可测,谁又知道里头的波光粼粼。
这片刻的愧疚后,我又兀自忧伤自己的忧伤。吃完饭,我借口到外面透透气,跑到街灯暗淡的地方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回家后,我便把自己关进小书房。打开文具盒,却见一张纸片安详地卧着。是一张淡米色的信笺纸,好像在岁月里泡过,闻起来还有一股木香味儿。我想起来,在祖父的桌子上见过这种纸。打开,果然是祖父清秀的字迹:
“有委屈别忍着。人生难免苦难,你经历得还太少。放宽内心。爱你的人比恨你的多。”
寥寥几笔,没有署名。这就是祖父的风格。
第一句就表明态度,不仅是对我饭桌上行为的不满,又给予我敞开内心的豁口。写到第二句,他一定是又怀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差一点被抓起来批斗,差一点被饿死,差一点被压在“三座大山”下。可他立刻又抓回徜徉开去的思绪,这第三句,语气上是命令,情感上却是无尽的爱抚。显然,祖父不是一个会轻易说爱的人,可我知道,他是爱我的。第四句,他把自己归在“爱我的人”的队伍里,投来一个最明媚的微笑。这样的安慰,是我最愿意看到的,好像有声音,好像言已尽而意无穷。
小心地把纸条折回原状,折成一只小船,流成思绪万千。这张纸条,拭干了我的眼泪,抚平了我的内心。想起那句“厨娘”的嘲笑,我不再忧伤了,人生的苦痛何其多,这次无苦无痛,何必矫情落泪,泪水再多也浸不平嘲笑,而努力的硕果终将有一天闪亮每一个人的眼。
打开房门,祖父半倚半坐,见我出来,从眼镜背后投来一道深邃的目光,我朝他笑笑,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高兴地笑了。窗外灯光闪进,我注意到了他眼角的一道缤纷。但这一次,我看出了缤纷背后那颗复杂的心。
文具盒里的纸条,是我与祖父心的桥梁,是让我明朗的一味妙药。
回房,写日记,今天只写五个字:
祖父,我爱你。
作文有字数要求。
一般人急着把事说完,把话说完。唯恐字数不够。
说完了,就完了。
有想法的人,不如此。
如是叙事,自当注重细节;如是抒情,自当注重回旋;如是议论,自当注重层次。
这篇作文,格外留心细节。在别人忽略过去的地方,驻足逗留。泼墨如注,不厌其烦。
说完了,其实没完。
细节立人,立文。
(祁 智)
陈秋池,海门市能仁中学学生会学习部部长,热爱写作,是学校《江海人文》杂志学生主编,校广播台编辑,目前已经有十余篇作文在省、市级报刊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