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恶的吃相
2014-04-10莫言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我常对朋友们说,如果不是饥饿,我绝对比现在聪明。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我最早的记忆就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我家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哭一场。我叔叔的大女儿比我大几个月,当时已有四五岁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个姐姐每人一片霉烂的红薯干。而我总认为奶奶偏心,把大一点的红薯干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又觉得原先分给我的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一抢再抢,婶婶的脸便拉长了,姐姐也哭了,我当然一直是双泪长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气,奶奶便数落我的不是。母亲便连声赔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说千不该万不该,生这么个大肚子儿。
吃完了那片红薯干,就只有野菜团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又必须吃,一边吃一边哭。我究竟是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我怎么能知道。我那时想,什么时候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干呢?吃红薯干能吃饱,我就心满意足了。
还是说说当时饥饿的日子吧。平心而论,村里人都非常老实,即便饿死,也不会出去闯荡。后来,盛传南洼那种白色的土能吃,人们便都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又死了一些人。于是,大家都不敢吃土了。那时我已经上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一车煤块,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杜姓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着吃。果然越嚼越香。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我们在下边嚼煤,“咯嘣咯嘣”一片响。老师说你们吃什么呢,我们一张嘴都是乌黑的。老师批评我们:煤怎么能吃呢?我们说:香极了,老师不信吃块试试。
老师是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脸色蜡黄,似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饿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说,煤怎么能吃呢?有一个女生讨好地把煤递给俞老师,俞老师先试探着咬了一点,品滋味,然后就“咯嘣咯嘣”地吃起来了。她也说很香。这事儿有点魔幻,我现在也觉得不像真事。但去年我见到王大爷说起这事,王大爷说:你们的屎填到炉子里呼呼地着呢。后来,幸亏国家发了救济粮来,豆饼,每人半斤。奶奶分给我们每人杏核大一块,嚼着,舍不得咽,舍不得咽就没了,好像在口腔里化掉了。我家西邻的孙家爷爷,把两斤豆饼一口气吃下去,口渴了猛喝水,豆饼发开,胃和肠子破了,孙家爷爷死了。
十几年后痛定思痛,母亲说,那时人的肠胃薄得像纸一样,一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有水肿,我们一班小孩都挺着个水罐一样的大肚子,肚皮似乎透明,绿色的肠子在里边蠢蠢欲动。我们都特别能吃,五六岁的孩子,一顿能喝八大碗野菜汤。
后来,生活好了一点,能半年吃糠菜半年吃粮了。我叔叔又走后门买了一麻袋棉子饼,放在缸里,我夜里起来小解,也忘不了去偷摸一块,拿到被窝里吃,香极了。
“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生产队的玉米田里去找一种玉米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了,撒上盐,拌蒜吃,也是鲜美无比,味道好极了。
……
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一直哼哼着,转着圈儿,拱点东西,填这个无底洞。为吃,我浪费了最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袋也不灵光了。
【读有所思】
《柳叶儿》文末写道:“对于柳,人们又是吟诗,又是作画,又是感叹它的多情,又是赞赏它的多姿。”请用你的生花妙笔,描绘出柳的“多情”“多姿”。
鉴赏空间
那是一段苦涩的记忆,也是一段最难忘的记忆。在宋学孟先生笔下,柳叶儿似乎褪去了它温柔多姿、缱绻缠绵的外衣,成了那个年代里可以救人性命的口粮。而在莫言的童年里,“最早的记忆就与食物有关”,在那段特定的岁月里,饥饿始终深深地烙在人们的记忆中。跟随大家的记忆,我们了解了过去的生活,感受到了那时生活中的苦与乐,明白了一条哲理:困难是终生的财富。我们要珍惜快乐的童年生活,用积极向上的心态,迎接生活中的挑战,让苦难成为一笔财富,让快乐伴随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