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变体与苏东坡的傲兀
2014-04-09韩立平
韩立平
“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据说这是隶事用典的最高境界,自然无痕,如水中之盐,舌尖能感,眼前不见;比之更玄妙的则如“系风捕影”一般抓不住了。
典故抓不住,是因为典故变型了。有些典故只轻微变型,却因读者阅读水准降低而难以辨识。例如我曾经在“大学语文”课堂上讲解辛稼轩《贺新郎》词,问学生“我最怜君中宵舞”所用何典?大家纷纷掏出手机上网搜索,却找不到满意答案。当我提及“闻鸡起舞”时,学生们都惊讶竟是如此平常之典!“中宵舞”是“闻鸡起舞”的变体,略去“闻鸡”,给出“中宵”这一信息,亦出自原典“中夜闻荒鸡鸣”(《晋书·祖逖传》)。学生的古典积累远不如从前固是客观现实,但中学语文教育过分追求标准化、客观化更应该担负此责,祖逖原典的丰富叙事被“闻鸡”简约化、概念化,没了“鸡”学生就觉察不出典故。
还有些典故,在诗文中一直以错误的变体出现,将错就错,于是习以为常不觉其误。例如“元龙百尺楼”,原典出自《三国志·陈登传》:
(许)氾曰:“昔遭乱过下邳,见(陈)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刘)备曰:“……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
陈元龙(登)卧的是大床,从来没有卧在百尺楼上,只是刘备说他自己想要卧百尺楼,然而后代诗文用此典故时,多将“元龙”与“百尺楼”合在一起用,仿佛陈元龙真有一座百尺楼似的。例如苏轼《次韵答邦直子由》:“恨无扬子一区宅,懒卧元龙百尺楼。”《赵令晏崔白大图幅径三丈》:“好卧元龙百尺楼,笑看江水拍天流。”宋人还特别拈出此“硬伤”来批评东坡(邵博《邵氏闻见后录》),然始作俑者不是苏轼,应该是长他十七岁的刘敞,其《陈元龙》诗说:“元龙湖海士,固有湖海气。自卧百尺楼,群儿仆诸地。”已然搞错了。
典故变体,往往出于诗人的“积极修辞”,是为满足平仄、对偶、辞藻、字数等需要而不得不作的一些变化。大多数变体是技术层面的,无关乎思想感情,但也有些例外,这里要说一说苏轼《和桃花源诗》的“尻驾”,其背后实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衷。
将一位先贤的作品集从头至尾遍和下来,苏轼之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苏轼《和陶诗》是其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和陶”体认陶潜的人格和诗艺,也以此凸显陶诗的平淡邃美。陶潜成全了苏轼,苏轼也成全了陶潜,千年以来,陶诗其实一直以“苏化的面目”流传。自元祐七年(1092)作《和陶饮酒诗二十首》起,到元符三年(1100)作《和陶杂诗十一首》止,苏轼欲“尽和”陶诗,最终留有二十二首陶诗未和(已和一百零九首)。《和桃花源诗》作于绍圣三年(1096),全诗如下:
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桃源信不远,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绝学抱天艺。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啮谢炮制。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高山不难越,浅水何足厉。不知我仇池,高举复几岁。从来一生死,近又算痴慧。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诗歌大意说桃花源无需外求,而在内心。“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两句用《庄子·大宗师》典故:“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子舆这个人天生残疾,驼背、隆肩、颈脖朝天,但却毫无怨言,一派天真,他说:“如果上苍把我左臂变成公鸡,我就让它报晓,把我右臂变成弹弓,就用它打斑鸠、作烧烤;如果把我屁股变成车,我就用精神之马拉它驰骋天下。”
《大宗师》这一典故后来浓缩为“尻轮”,在古诗文中较为常见,其变体有“尻马”、“尻轮神马”、“尻神”等,《汉语大词典》就把这四个词汇全部收入。而“尻驾”一词除东坡外,则只有南宋初孙觌《鸿庆居士集》用过两次:“飘飘尻驾凌空举”;“尻驾不复奔”。此后在诗文中近乎绝迹(只有清王士祯《脚痛》等一、二例)。可以说,“尻驾”是苏轼独享的典故变体,更是他的一种精神独语。清人编《佩文韵府》收入“尻驾”,说明这个词具有了“合法性”,今人若作诗填词倒是可以用它一用,有来处,不算生造的。《佩文韵府》对生僻词汇一概收入是情有可原的,因它们可为骚人墨客供作诗料;但是今人编《汉语大词典》也收入“尻驾”,则似乎没有必要,因为它在古籍中实在罕见,不能因为首创者为苏轼,就给历史名人以特权。
将“尻轮”改成“尻驾”,苏轼是出于何种意图呢?也许是为了诗歌格律,上句“臂鸡”的“鸡”字平声,下句若用“轮”字,仍是平声,似乎没有“驾”字的去声好。但这首诗为古体,平仄也是不拘的。那么这一关于“屁股”的典故变体,是否别有深意呢?毕竟在《庄子·大宗师》原典的语境中没有“驾”这个词,它与“轮”字差异较大。
所幸《东坡志林》为我们提供了一则微妙材料:
吾有诗云:“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谓参寥曰:“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仆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曰:“子瞻文过有理,似孙子荆。”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卷八)
东坡与章惇(子厚)是同年,二人一同参加了嘉祐二年(1057)的科举,主考官为欧阳修。东坡考取省试第二名,与弟弟苏辙一同赐进士及第。此科状元是章衡,他是章惇的侄儿。章惇也考中了,但是他耻于名列侄儿之下,放弃了功名,次年再考。由这一举动可知,章惇是有一点“偏执狂”的,他的性格成长过程也许因某事受到过扭曲。所以东坡对章惇的评价为:“一代异人”!最最怪异的人!据说东坡、章惇曾一同游赏仙游谭,遇万仞绝壁,东坡不敢过,章惇却如履平地,神色不动,东坡抚其背笑曰:“子厚必能杀人。”章惇问为何,东坡答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后来在党争中,章惇果然将政敌置之死地而后快。endprint
宋神宗元丰六年癸亥(1083),东坡已贬居黄州三年,他的好友参寥(释道潜)前来拜访,一同游赏武昌西山,东坡有《参寥泉铭》、《记参寥诗》记其事。《东坡志林》所载之事,应发生在此年。南宋施宿注东坡诗,也说《日日出东门》一首作于元丰六年。章惇已在前一年拜门下侍郎,即副宰相。孙子荆即孙楚,事见《晋书·孙楚传》:“楚少时欲隐居,谓济曰,当欲枕石漱流,误云漱石枕流。济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励其齿。”参寥以子荆比东坡,是夸赞他有辩才,善于文过。
宋代士大夫无论其在文学史上是否有名,一般都有较为深厚的知识文化素养,科举取士的文官制度抑制了世袭贵族的特权,一群群读书人出来与皇帝共治天下。章惇是科举正途出身,其文学修养自不必怀疑。因此,由参寥转述给东坡的这一另类解读,不能不说是章惇自身性格缺陷的一种反映。“驾言”一词,语本《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后用以指代出游、出行。“驾言”像一个歇后语,性质类似“友于”,《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后世即用“友于”代指兄弟。“驾言”就是出游,无论驾车,骑马,抑或乘舟,步行,乃至乘飞机出游的今人写古体诗,都可以用“驾言”。诗文中的“驾言”已为一个语典,“驾”字本身不具有实义。章惇当然懂得以上知识,但却故意把“驾”字坐实,当作“驾车”来解读,以此给东坡诗挑刺。“前步后驾”、“上下纷纷”,这是开玩笑吗?还是嘲笑东坡?如果解读者是旁人,我们会视此为玩笑,宋代诗话笔记中多有此类谐谑风格的文学品赏。但解读者是章惇,我们会自然联想起章惇执政时期,用政治手段打击报复“苏门”时的另类解读:
绍圣初,逐元祐党人。禁中疏出当谪人姓名及广南州郡,以水土之美恶较量罪之轻重而贬窜焉。执政聚议,至刘安世器之时,蒋之奇颍叔云:刘某平昔人推其命极好。时相章惇子厚即以笔于昭州上点之,云:刘某命好,且去昭州试命一巡。其他苏子瞻贬儋州,子由贬雷州,黄山谷贬宜州,俱配其字之偏傍,皆惇所为也。(《宋稗类钞》卷四)
根据人的名字偏旁以决定贬谪所在,视政治打击为儿戏,玩弄他人于鼓掌。又据《艇斋诗话》载,东坡在惠州时作《纵笔》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章惇见之,以为苏轼尚安稳,遂下令再贬儋耳。虽说稗官野史未必可靠,但事非孤例,三处笔记合在一起参看,至少可以显示章惇确有一种另类解读的癖好。就文学鉴赏而言,另类解读可以读出新意和深度,但也要言之成理,切忌过分穿凿。而在政治领域,另类解读却是可怕的,它一旦与权力合谋,就具有无比的杀伤力,历代文字狱便是明证。
说起章惇与苏轼的关系,论者大多以为二人早年知交,晚年成死对头。早年事例之一是章惇曾营救东坡。王巩《闻见近录》记载章惇驳斥王珪一事:
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飞龙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单就此事来看,章惇确有仗义救难的一面。另外为论者引证的,是二人书信,即元丰三年苏轼《与章子厚书一首》。初读此信,多数人会误以为章惇非常关心苏轼,例如信中说:“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又说:“平时惟子厚与子由(苏辙)极口见戒,反复甚苦。”但仔细推究,我们会发现章惇并非东坡知音,东坡写此信,实是曲折表达章惇对自己的不理解:
来书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时终不以一眚见废。”
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
“一眚”这个判断,就是一个大帽子扣在东坡头上!虽然我们不能因为对东坡的喜爱和崇拜,就把东坡看成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圣人了,他是有小缺点、小毛病的,但还远没有到达“一眚”的程度。章惇劝东坡痛自悔改,千万不要“再犯”。这种宽慰,不是知心朋友间的开解,而像是老师对调皮犯错学生的训诫。现实生活中,常有这种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他们对你所遭遇的不公和屈辱并无同情,永远只对你说要知错,要悔改,不要再犯。偏执狂从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反而时常以正义自居。
在关于“驾言”的另类解读十三年之后,东坡正式在自己的诗文中使用了“尻驾”一词(即《和桃花源诗》)。此刻东坡正待罪惠州,这年七月,侍妾朝云卒。次年渡海,驶向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驿站:海南岛。章惇的真面目,已在两年前(绍圣元年)彻底暴露。严格说来,“尻驾”不是东坡原创,与参廖对话时,东坡尚用《大宗师》里的“轮”字,是章惇的另类解读钻“驾”字的牛角尖,从而使东坡对这段往事的记忆中凸显了“驾”字,于是将“尻”与“驾”结合成“尻驾”,也许这种结合是下意识的。文学创作中的某些语汇、意象、句式,往往非由作者本人原创,其神思来源多方,有时甚至出自敌人。“尻驾”仿佛是东坡、子厚、参寥三人间的“暗语”,这暗语背后有着难言的情与恨。从“尻轮”到“尻驾”,这一关于“屁股”的典故变体,主体固然是东坡,但酵母是章惇。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当东坡创作《和桃花源诗》的时候,当他写下“尻驾”这个词的时候,内心深处也许是一种苍凉、无奈的胜利感。在物质世界里,在肉体上,苏东坡确实输了;但是在词语的莽原中,在精神上,苏东坡赢了。他依然故我地,挑战似的,报仇似的,写下了这个曾经让敌人不痛快的词。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失败者在文学里反败为胜,甚而超越胜败。东坡在政坛被击败了,但是他依然傲兀,傲兀在他的文学世界中,傲兀在传统文化的拍岸惊涛之上。
“前步后驾”、“上下纷纷”,章惇说的没错,东坡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也不安分的智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