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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着轻纱的梦

2014-04-09程朝晖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期
关键词:长啸美景

摘 要:《后赤壁赋》和《前赤壁赋》虽被誉为是各有千秋的姊妹篇,但《后赤壁赋》较前赤壁赋写得是更是朦胧虚幻。它同样是写悲愁,但高明的诗人却将悲愁之情淡化于美景之中,显化于登高之中,强化于长啸之中。如果真是“人生如梦”,那么,这悲愁就如笼在梦中的一层轻纱,让这梦更加朦胧虚幻,空灵飘动。

关键词:后赤壁赋 悲愁情感 美景 登高 长啸

《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写于同一年,相距不过三个月,被后人誉为是各有千秋的姊妹篇。对后赋的解读,历来的评论家均认为较前赋更不易理解,前赋实而后赋虚,前赋是实情实景,而后赋是幻境幻想,作者在文中流露出游仙思想,但又终觉其虚无,反映出他在出世与入世问题上的矛盾心情。至于诗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前赋尚且不轻以示人,后赋则更是虚与逶蛇了。虽都是写“乐”,但这“乐”属于苦中作乐,借山水而暂时排遣其内心郁闷,包含着淡淡的哀愁。

清代批评家金圣叹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中评说:“前赋是特地发明胸前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从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又说:“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1]因此,将前后两赋进行对比阅读,才更能体味其景、其情、其理。关于前赋,笔者认为是诗人苏轼“戴着镣铐的舞蹈”,是苏轼将心中永远无法排遣的愁情巧妙地以“乐”的形式呈现出来,以乐写悲[2];而在后赋中,苏轼则将这悲愁“一一指示”,使这悲愁如轻纱般笼罩在文中“灵空奇幻,笔笔欲仙”[3]的意境中,笼罩在若疑若信的恍惚梦境之中。

至于苏轼的悲愁缘何而来,评者早有论述,不再赘言。从创作背景上看,写作两赋时,距苏轼被贬至黄州不过两年,其壮志难酬之感,英雄迟暮之悲,世人皆骂之愁,不甘沉沦之苦,明君莫遇之叹,统统郁结于心,无人可以倾诉。初冬月圆之夜,带着如此多的悲愁游于赤壁,面对月下的美景,或许能暂时忘却尘世间所有的痛苦和忧伤,实现“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4]。然而,悲愁之情如影随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情郁于中,必发之外。高明的东坡将其难以言传的悲愁之情在后赋中巧妙地加以表达。

一、将悲愁之情淡化于美景之中

后赋写景,历来受到评论家的一致推赏,其绝妙之处在于不事雕琢,自然而工致。“霜露既降,木叶尽落,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等句,全是白描,但却给人以清新质朴,怡人心脾之感,达到了“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5]的境界。

景写得好,是因为在景物的描摹之中透露着作者的情意。我们可以想到在和客人从雪堂回到临皋的途中,苏轼的内心就如同朱自清先生当年游清华园月下的荷塘一样,是“颇不宁静”的。初冬静谧的夜晚,旷野无人,皓月当空,天地澄澈。仰望天上明月,俯视地上人影,与挚友一起行歌相答,自由自在,其悲愁之情也就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之中得到了消解和淡化。面对如此月白风清的美好夜晚,诗人还能做什么呢?携助兴之客友,提助兴之酒肴,伴助兴之明月,再游赤壁之山水,“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且受用这无边”的月下美景好了!山间月色,江上涛声,雄奇的赤壁夜景,如一道帷幕将诗人从现实的藩篱中隔绝开来,将其浓得化不开的悲愁淡化于这一切的美景之中,回归自然,返朴归真,与万物合而为一。然而,这良辰美景,这赏心乐事,只不过是一副暂时的淡化剂、溶化剂,而天才的不甘、委屈、愤懑、不平却永远萦绕于心头,难以平息,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冲突难以调和,“顾而乐之”引出一声长叹——“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以复识矣。”岂是江山不可复识?乃是时间流逝,时过景迁,人心不可识!于是,诗人只好登高望远,以期别有一番景致,来排遣心中块垒。

二、将悲愁显化于登高之中

江山既已不可识,“水波不兴”成了“江流有声”,“水光接天”成了“水落石出”,“白露横江”成了“断岸千尺”,“月出东山”成了“山高月小”,备好了心情,备好了美酒佳肴,却无景可赏,岂不可惜可叹?于是苏轼奋而登高,依诗人不甘寂寞、誓有所为的性格,登高也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他没有退路。

登高是古人的爱好和习俗,沉淀了深厚的文化涵意和韵味。“登高远望,使人心瘁。”[6]“登高兴悲”的文人情结,使得苏轼的此次登高一开始就笼上了“悲愁”的色彩,“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耳,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与其说是写他登山活动,倒不如说是苏轼描写了自己的崎岖经历,坎坷人生”[7]。这情景与李白“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何其相似?李白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来安慰自己,而此时的苏轼内心中充满了痛苦与矛盾,他既有入世者生命活力不能舒展的伤悲,又有出世者生存状态不自由的苦闷,因而“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8],希冀难遂,前途渺茫,意绪难平,思虑奔驰,正如“惘兮若有求而不致,怅兮若有待而不至”[9],只有“愁思无已,叹息垂泪”[10]而已,“……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11]无论苏轼是如何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12],他也不得不卸下面具,将郁集于心的悲愁坦露无遗。“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前赋中的歌声再次响起在站在山顶的诗人耳畔,此情何堪!

“二客不能从”,独自一人登上山顶的苏轼,除了孤独寂寞,除了“高处不胜寒”的悲愁,一无所有。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旷古苍凉悲壮,重又袭上心头。时空无限,而生命渺小,人生短暂。多少英雄豪杰都已归寂于历史长河之中,而自己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壮志难酬,年华虚掷,报国无门!独处天地之间,苏轼此时正如旷野中行走的孤狼,“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

三、将悲愁强化于长啸之中

“啸”作为古代文人的一种习惯和个性表达方式,源于上古,盛于魏晋。阮籍是众多善啸者中的出类拔萃者。《竹林七贤论》中说:“阮籍……性乐酒善啸,声闻数百步。”他自己也在《咏怀诗》中说:“月明星稀,天高气寒。啸歌伤怀,独寤无言。”又云:“何用写思,啸歌长吟。”在那个天纲四掩,六翮难舒的社会中,阮籍选择无词有声、无形而有情、本身充满着悲感的“啸”作为表达情感的方式。声声长啸,飞越时空,把抑郁、愁苦、哀怨之情一泄无余。成公绥《啸赋》中云:“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苏轼自然深谙此道,世路坎坷,尘事险恶,一腔悱愤,蓄之已久,缠绵之情,萦绕心头,诗人的精神苦闷可想而知,于是站在高山之巅,仰天划然长啸,长啸声回荡着诗人几多不平的心曲,几多辛酸的历程!这是苏轼痛定思痛之后的长歌当哭,是超越世俗的淋漓尽致。这一声长啸可谓是惊天动地,“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他终于将“悲愁”强化于这一声长啸之中,“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他悲的是自己举步维艰,奋力前行,而知音难觅;他恐的是人生虚度,功业无成,而风刀霜剑,苦苦威逼!“行悲歌以谐欢,朗长啸以启程。”(殷仲堪《将离别》)苏轼的长啸回荡在赤壁的山水之间,这是他的心灵的哭泣,是他不甘的挣扎,是他人生的体悟和自我个性的超越。可是长啸过后是夜半更深周遭死一般的寂寥,他只得“反而登舟,放乎中流,所其止而休。”希望幻灭,无力回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临江仙》)掠舟而过的孤鹤,正是诗人“羽化而登仙”的直接表现。

四、将悲愁隐化于梦幻之中

客去人散,苏轼也睡了,梦就来了,道士也出现了:“赤壁之游乐乎?”这一问正触及诗人的伤痛之处,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予者,非子也耶?”在前赋中诗人已流露出“遗世独立”的出世思想,在后赋中鹤化为道士而入诗人梦中,孤鹤与道士的联结暗示苏轼在精神上已归向高蹈世外的逸士隐者,向往“羽化而登仙”归隐林泉的生活。但苏轼的“这种‘退隐,已不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它不是对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已不是‘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阮籍),‘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潜)那种具体的政治哀伤(尽管苏也有这种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13]

东坡之游何乐之有?即便是有,那也只是强颜欢笑,所表达出的却正是“无可如何、黄昏日暮的深重伤感”,是对整个人生的空漠之感,“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14]。道士化鹤与庄周梦蝶是如出一辙的哲学思考。“哲学的价值就是教人笑自己”[15],苏轼在自己所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道家仙人的梦境中,自嘲他的自作聪明,自嘲他出世不甘、入世不得的纠结,把自己求解脱而未能、欲排遣反戏谑的悲愁提到了一种透彻了悟的飘渺禅意和哲理的高度。“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论者多析此结尾处朦胧空灵,让人回味无穷,而笔者宁可认为是苏轼自嘲之后,将悲愁隐于梦境之中的一种巨大失落、空漠和无所寄托之感,是诗人“无处话凄凉”,反归于老庄哲意的无奈选择。

《历代诗余》中说:“东坡先生实通内典,尚赋《西江月》词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赤壁之游,乐则乐矣,转眼之间,其乐安在?以是观之,风我与二客,鹤与道士皆一梦也。”[16]后世评论者也有认为后赋全篇均为写梦[17]。然而,不论是写梦还是写实,苏轼在他禅意玄思的意境中,总深深地埋藏着某种要求彻底解脱而又意气难平的悲愁。“人生如梦”,而这悲愁就如笼在梦中的一层轻纱,让这梦更加朦胧虚幻,空灵飘动。

注释:

[1][3][16]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程朝晖,南东求:《对苏轼<赤壁赋>主题的再认识》,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4]余秋雨:《苏东坡突围》,出自《山居笔记》,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

[5]陈振鹏,章培恒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下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96页。

[6][8][9][10][11]陈文忠:《一个母题的诞生与旅行》,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7]涂普生:《野趣美的流光溢彩》,理论月刊,1992年,第1期。

[12]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海南出版社,1992年版。

[13][14]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159-160页。

[15]林语堂:《苏东坡传》,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海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163页。

[17]董乃斌:《<后赤壁赋>是写梦之作吗?》,文史知识,2010年,第9期。

(程朝晖 湖北省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医药卫生学院 43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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