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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花月夜:日本文坛的另一种生态

2014-04-09周朝晖

书屋 2014年3期
关键词:艺伎银座文坛

周朝晖

读松村友视随笔《话说银座》,回忆早年涉足文学编辑时期与当时一些文坛名宿交往和见闻,从银座酒廊这个饶富风花雪夜的浮世一隅,折射出现代日本“文坛诸神”的种种情状,展现出现代日本文坛一道独特的生态景观,读来饶有趣味。

松村友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庆应大学毕业后进入《中央公论》社当编辑,后改行专心从事文笔活动,1982年以《时代屋的老婆》获八十七届芥川文学奖,1997年创作的《镰仓的婆婆》获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由此登上文坛。松村回忆进入出版社当编辑的“小僧时代”历练的情景,印象极为深刻。在日本出版界有“作家的名作是编辑哄出来的”一说。在出版社当文学编辑,作为一项必修功课,首先要学会和作家打交道,入社之初,由前辈领着出入文人经常出没的银座酒吧夜场成了松村入行的启蒙课业。他写道:1963年跟着前辈去了银座的文人酒廊“葡萄屋”,在那里见到当时的文坛大腕井上靖,在善解人意的妈妈桑和众多优质美女左右拥伺中悠然饮酒,惊讶不已。再往更深处一窥,好家伙,当时日本文坛的大佬、中坚、新进作家赫然其中聚聚一堂,整个就是文坛的缩影。接下来又被带到另一家银座酒廊,安部公房、水上勉、川端康成、永井龙男、河盛好藏、吉行淳之介等传说中的文坛诸神次第浮现,中间还穿插大手出版社的老板和财经界重镇名流。松村出道之初便领略了日本文坛独树一帜的另类景观,感觉紧张而愉快,以致终生念念不忘。

不觉联想到日本现代文坛与银座酒廊的种种瓜葛因缘。

1603年,德川家康受封征夷大将军,在江户设立幕府,由此进入二百六十余年的江户时代。随着武士和工商业者大量涌入,江户便由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渔村一跃成为天下辐辏的中心。为了解决人稠地小的问题,幕府设立之初便开始有计划填海造地,兴建新的城镇。幕府城市改造计划的第一期工程就是今天从新桥到日本桥一带方圆数公里的地方,今天的银座即在其间。江户是个新兴城市,单身赴任的幕臣、武士、手工业者占人口多数,男女比重严重失调,为促进阴阳生态和谐,1617年幕府在今天的日本桥附近划拨一块用地筹建花柳特区——吉原游廊,引入流行于上方京都的艺伎茶屋,给单身的武士提供合法的男女社交场所。1657年明历大火后灾区重建,吉原迁到浅草附近,一直到1958年才告取缔。吉原游廊培育了江户色道文化,也是东京酒场娱乐业的发源地。随着东京都的城市改造和变迁,原先古香古色的艺伎茶屋,与时俱进与欧美酒吧相融合,渐渐进化成各种具有日本传统风韵的酒廊和俱乐部,隐身于繁华商务街区高楼大厦中。直到泡沫经济最高峰,有“万街之王”美誉的银座各种高级酒廊俱乐部就有三千六百多家。

银座得地利之便,位于都心繁华街区,又与政治中枢、财界重镇所在地近在咫尺,奢侈品多,美食美女多,消费高,服务上乘是银座的标杆符号,这里还有全日本品位和价位最高的夜场酒吧和高级俱乐部,男人在银座喝酒是一种身份和品位的象征,是首善之区政要、财阀的重要交际场所,作为有日本特色的文坛传统余绪,一度也是现代作家的重要活动据点,文学创作的后花园。

考诸日本文人流连酒吧的风习,始作俑者据说源于明治维新的豪杰。江户时代末期,日本被强行打开国门,各种矛盾日益激化,幕府统治暮气已深,尊王攘夷派乘势崛起,他们从各个藩国潜入京都从事倒幕活动,受到幕府不遗余力的通缉和追杀。西乡隆盛、高杉晋作、大保久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诸豪为了躲避新撰组的追捕,时常以京都祗园艺伎茶屋为掩护,密谋策划倒幕革命。血雨腥风的年代,命悬一线的英雄与沦落风尘的艺伎美人惺惺相惜,演绎了颇多可歌可泣的故事。革命成功后,身居明治政府要职的伊藤博文、井上馨之流不忘旧情,不仅将当年舍身相护的艺伎明媒正娶,甚而将当年在艺伎酒廊谋划天下大事的传统随着迁都带到东京,影响至今。伊藤博文官拜首相,深得明治天皇倚重,又做得一手漂亮的汉诗,自诩“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挥金如土,有“风流宰相”之称,他的言行嗜好成了首善之区的明治精英阶层效仿的范本。明治时期的文人,如尾崎红叶、泉镜花等娶艺伎为妻者不乏其人,也许是当时一种时尚使然吧。

日本现代文坛之色道文学始祖,据说非永井荷风莫属。荷风是典型的“官二代”,父辈都是明治政府高官,家学渊源深厚,家道殷实,却无心仕途经济,热衷于为主流价值观不屑的文学写作。少年时代开始出入吉原等花街柳巷,留学归来,奉命成婚,父亲过世后就与原配离异,迎娶艺伎,为此不惜与骨肉兄弟分道扬镳。荷风性格猖介,遗世独立,推崇清人石庞天以“读书、饮酒、美人”为人生三大乐事之旨趣,终其生涯,兴致不减,数十年如一日,白昼在自己购置的西洋宅邸“偏奇馆”读写、曝书、晒裘、植花种草、打理庭院,日暮便衣冠楚楚像勤勉的公务员一样风雨无阻出入深川、浅草、银座的花街柳巷,无论茶屋艺伎还是西式咖啡馆女招待,广泛交往乐此不疲,以此洞察世道人情机微,捕捉题材和灵感,然后写出作品传世。现代日本文坛不乏受荷风色道文学启蒙的徒子徒孙,从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吉行淳之介、野坂昭如到如今风头依旧的渡边淳一等,视夜场酒廊为人生修炼道场,文学创作后花园,从花柳世界挖掘文学宝藏,以艺伎旅馆或银座酒廊为文学据点,在花影云鬓、暗香浮动的酒馆中讨论创作,或冤家路窄大打出手,甚至在银座酒吧等待芥川或直木文学大奖的颁布消息。日本文人与银座风月酒场水乳交融,真是日本文学传统的一大“怪色”。

日本《AII读物》总编羽鸟好之说:到银座喝酒是一流作家的特权,像一般纯文学、娱乐界的作家只能到新宿或池袋的酒吧厮混。

以写不伦风靡日本列岛乃至流毒我国青少年读者的渡边淳一与银座的酒廊有着不解之缘,几十年如一日,穿行于各种酒廊,在美女如云环绕中悠游自在,经常成为文艺界八卦话题。但他坦陈:到银座喝酒也是四十岁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只能在新宿消磨时光。据羽鸟好之说,其实渡边在三十七岁就获直木文学奖了,但写的都是以医学为主题的东西,虽然成名,但书卖得并不好,只能在新宿混。后来佳作迭出,腰包渐渐鼓起来,有杂志社主编点醒:新宿已不是你玩的地方,想喝酒,上银座去吧,从此开始转战银座的豪华酒场。endprint

文人在成名成家之前难免落魄潦倒,但善待文人似乎是日本花柳界的“优良传统”。像日本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年轻时患有神经衰弱症,喜欢到温泉胜地疗养,泡温泉,与艺伎交往,寻找灵感,常常从东京“行方不明”,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让人不知死活。名作《雪国》便是在越后汤泽一个名叫“高半”的温泉旅馆里写下的。彼时川端尚未成大器,生活窘困,连旅馆的费用付不起,拖欠了好长,店主倒是很宽容,也不刻意催讨,川端实在拖欠得不好意思了,就写一篇短篇让家人带到杂志社换钱,慢慢偿还旅馆欠费,这样连写七个独立短篇后再联缀凑成《雪国》雏形。银座许多文人酒吧也传承这一传统,对尚欠火候的文人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作家非常优待,允许赊账,折扣优惠甚至免费接待。野坂昭如后来津津乐道:成名前在银座酒廊出没,经常受到免费吃喝的善待。1968年野坂《萤火虫之墓》获直木文学奖,当晚就去银座庆贺,一连穿梭十来家酒吧,家家都给他免费优待,连追随他起哄的朋友也跟着沾光。这样在银座白吃白喝了大半年,至今想来不无得意。

银座酒吧有好女,不仅善解人意,而且长期与作家周旋,耳闻目睹,也沾染了几分文气,比起一般的酒廊,银座的陪酒女郎相貌出众,文化素质高,很多是东京都名牌大学高材生。或源于文学兴趣或工作所迫,必须熟悉文学经典尤其是健在的当代名家杰作,才能应对自如。如此长期熏陶驯染,还真催生出几朵银座酒吧文学之花,其中不乏出书成名的畅销书作家。曾获直木文学奖的山口洋子据说曾是银座酒廊的妈妈桑。曾有一家银座文人酒廊的老板娘大塚英子出了一本《夜之文坛博物志》的随笔,描述日本文坛诸神在银座之夜种种情状,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当代日本文坛鲜为人知的一景,轰动一时。该书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十几年前我曾在博识的李长声随笔中获知此书,久寻不获,后来托大阪心斋桥一家小旧书店才淘到手。大塚英子是吉行淳之介的银座文人酒吧情人,许身吉行后辞去了酒廊工作,隐居市井一隅。后来吉行发表《暗室》(讲谈社,1970年出版),获谷崎润一郎文学奖,写的是中年丧妻的作家与三个女性的情感历程。一出国一出嫁,只有沉溺在情欲世界的夏枝一如既往孤守暗室,静静等待万念俱灰的作家的到来。吉行淳之介病逝后不久,大塚英子又出了一本书《在暗室中——吉行淳之介和我隐居的深穴》,将吉行《暗室》的幕后一景曝光于世:那个在暗室中痴情守候的夏枝就是大塚英子本身。书中还透露:她在与吉行长达二十八年的隐居生涯中不仅是吉行晚年生活的安慰和伴侣,而且还是创作上的得力助手,为吉行修改作品,启发灵感,甚至为之代笔捉刀,吉行夸其有功于日本现代文学,贡献大大的云云。不过故人西辞黄鹤楼,实情如何死无对证,文坛八卦,姑妄听之也可。

位于银座大街五番地的酒廊“BAR·RUPIN”,创立于昭和三年(1928),是已然进入日本现代文学史的文人酒吧。其时,改造社推出的作家全集一元本甚嚣尘上,出版社大发其财,惠及作家,不再囊中羞涩,乃至出入收费不菲的银座酒廊亦视为茶饭事。几年前,我出于慕名与好奇曾和日本朋友去过“BAR·RUPIN”,门面虽小得不起眼,但有仙则名,店里大正年间的装饰风格和不无自豪的解说文,让人想起日本文坛曾经有过的盛世。此店创立八十余年了,但人生苦短,没几个文豪活过这个年岁,此处可谓阅尽大正、昭和、平成三代文坛春色:泉鏡花、永井荷风、菊地宽、直木三十五、井伏鳟二、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远藤周作、野坂昭如、东野圭吾等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宾。至今在酒吧的四面墙上还张挂着太宰治、织田作之助等常客的黑白照片,成为酒吧一大亮点和看板。太宰、织田、坂口都是所谓“无赖派”作家,但看摄影家林忠彦为他们拍摄的照片,在银座酒吧里全是一副有滋有味的神情,尤其是太宰治那幅,西服领带,挺身正坐,精神得很,完全看不到一丝曾经让三岛由纪夫诟病的“不严肃,不正经”的无赖相,令人怀疑他两次三番和情人寻死是否在作秀。酒吧不大,坐满也不过二十人左右的席位。去的当晚,倒是客流不少,但以上班族居多,稍远的一桌,老少数人,大概是大学文学部的师生吧,酒酣耳热之际,不断有作家的名字滚烫出口,莫非是文学信徒前来朝圣体验?如今店里的摆设与风格与照片中依然无异,只是举目四座,再不见昔日文坛诸神的影踪,想起来有点巨人离席的落寞。如果不是四壁旧照片的提醒,无论如何很难跟曾经创造过辉煌文学时代的巨匠相联系。泡沫经济崩坏之后,经济持续低迷,出版业也不景气,请名作家到银座喝酒的编辑并非没有,但随着深受这一风习驯染的老作家要么驾鹤西去,要么垂垂老矣,平成时代以降的文坛新生代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氛围里,趣味上与老派文人迥然有别。即便是畅销书作家如村上春树,敬远银座文人酒吧乃是情理之中。昔日如日中天的银座文人酒吧繁盛时代,如今已如一抹斜阳残照,世易时移,日本文坛语境中的银座花月夜,也许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传说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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