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美文的“闲”与“雅”*
2014-04-09陈新瑶
陈新瑶
(湖北理工学院华中休闲文化研究中心,湖北黄石435003)
汪曾祺的文章写得很美:散文简洁、干净,读来美感十足,韵味无穷;小说,如,《受戒》、《看水》、《天鹅之死》、《昙花·鹤和鬼火》等等,写得生趣盎然,别具一格。虽说在周作人先生那里,“美文”指的是那些“记述的”、“艺术性”的散文文字,但在汪曾祺这里,不仅他的散文可归于周先生所言的“美文”名下,而且其小说因鲜明的“散文化”、“诗化”特色,划归“美文”范畴也未尝不可。汪曾祺先生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一种独有的美,这种美既是自然的,又是生命的;既是闲适的,又是雅致的。闲情与雅致、求真与求美的生命追寻,一一呈现于汪曾祺的笔端,“闲”与“雅”成为了汪曾祺美文的两只“文眼”。
一、以闲散之心体悟自然生命之妙趣
“闲”是“无所事事,无拘无束”的意思,也是一种放松、自由的生命状态。这种生命状态的出现会受到一定的时间与空间的限定,并非任何人在任何生活阶段、任何地点都能享受到这种无拘无束、回归自然的生命状态;当然,也并非任何人在一种休闲的状态下,都能拥有一颗体悟自然之趣的“童心”。汪曾祺的文字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能用一颗闲适、天真的“童心”来看待与记述自然界与人世间的一切生命,而绝非仅仅是以叙写市井百姓的闲适生活方式来取悦读者。他笔下的自然与人一样,是自由的、适意的,也是平等的。
童年的生活经验对一个人的生命记忆及其认知事物的态度有着深远的影响。汪曾祺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祖父、父亲均算得上当时的文化名人。少年时,祖父亲自教他学《论语》、书法,后又让他随一位韦先生学习桐城派古文、练字。他的父亲是一位画家,会刻图章,擅长画写意花卉,会摆弄各种乐器,平时养花,也养小虫;最爱与孩子们一起玩耍,是有名的“孩子头”。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他们对年少时期的汪曾祺少有束缚,多半时间是任其自由发展;除了读书、练字之外,他大多数的时间就是在“玩”。平日闲暇时,他在家中的小花园爬树、摘花、捉小虫子;放学后,他和小伙伴们一起踢毽子,或是在小学操场边玩爬城墙、“跳河”的游戏。春天,他和小伙伴们跟着父亲在郊外放风筝;秋天,他和小朋友们去捡梧桐叶、用叶柄来磨墨……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为汪曾祺日后形成崇尚自然、追求情趣的生命观与平等待物的人生观埋下了伏笔。花草虫鱼鸟兽、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这些均纳入汪曾祺的写作范围,其描写文字具体生动、生趣盎然,自然之美与生命之妙无不着墨于笔端,真可谓是“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让人感动,也让人难忘。
汪曾祺爱养花、爱画花,也爱在文学作品中写各类花草。在他的散文《花》中,他用优美、别致的文字描绘了荷花的生命历程,从早春观赏类荷花的培育,到小荷叶的长出、荷叶的长大、荷花的开放,再到秋天荷叶的枯萎,冬天荷叶的凋零,作者用极简洁、干净而又优美的文字将荷花内在生命的美呈现出来,文章虽短,但别有情趣。
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像说:“我开了。”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上面的雨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侧,雨水流泻下来。
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
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1]167-168。
这些语句简直将荷花、荷叶写活了。特别是后两句:“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一个问句,一个陈述句,不仅在文章写作上形成一种思维的跳跃感,而且作者还通过这两个句子将荷叶的独特性以及荷叶、荷花的实用价值传神地展示出来。除此之外,汪曾祺还专门写过腊梅花、晚饭花、紫薇、木香花、腊梅花、栀子花、珠兰等花草,其描写文字同样让人赞叹。在题为《草木鱼虫鸟兽》的这组散文中,作者分别写到了大雁、琥珀、瓢虫、螃蟹、豆芽、落叶与啄木鸟。他爱写昆虫,如《紫薇》中的大黑蜂、《夏天》里的蝈蝈与金铃子、《花园》里颇有绅士风范的天牛与蠢头蠢脑的土蜂,《昆虫备忘录》里的复眼蜻蜓、尖头绿眼蚂蚱、“土蚂蚱”、“花大姐”瓢虫以及甲壳虫、磕头虫、蝇虎、狗蝇等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生的、树上爬的……大自然众多生命的奇妙之处被汪曾祺展示于读者面前。
对于自然界的一切,汪曾祺均能用一颗真诚与纯净的童心去呈现其生命的真实和妙趣,其文字不夸饰,也不故意隐恶。他写荷花,就是在写荷花真实的生命历程;他写树,就是要写树的本色。如写梧桐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大,易受风。叶柄甚长,叶柄与树枝连接不很结实,好像是粘上去的。风一吹,树叶极易脱落。”“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只是太小了。”[2]他不去评判梧桐树的优与劣、好与坏,却能将梧桐的种种特点一并呈现给了读者。再看他写大雨下的花、鸟与昆虫:“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叶东倒西歪。……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蜻蜓倒吊在树叶的背面。”[3]433湿透了的紫薇花、躲在檐下的小麻雀,倒吊在树叶背面的蜻蜓,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而又让人倍觉可爱。汪曾祺从不用说教的方式给大自然的各类生命强行附上人文的标签,虽说他的写景文字也常常提到人,例如,在《花·绣球》中,他写绣球花,也随笔写到一个同样爱绣球花的小姑妈,然而,花是花,人是人,一般人所惯用的象征、暗示等手法被汪曾祺毫不留情地抛弃,花之美并非因人的存在而增色或减退。
也许,在某些人看来,这类完全回归自然、自足而适意的写作方式,略显小家子气,缺乏一种大情怀与大气魄。孰不知,汪曾祺这种无拘无束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却大大彰显了生命的情趣。“中国文学走到今天,有一个明显的困境,就是作家的写作普遍都太紧张了,叙事没有耐心,文气毫无从容,作者没有了闲心,文中也就没有了闲笔,以致很多人将散文也写得像小说一样紧张和急迫。这是一个巨大的误区。”[4]谢有顺认为:写作是“生命的学问”,特别是散文的写作必须调动写作者的所有感官去感知和表现人、事、物留给人们的真实感受。汪曾祺对大自然生命的生动描绘,体现了他对自然生命的尊崇和对回归自然的生命观的重视。
二、以雅致之文书写人世生活之美与真
“雅致”是指不落俗套、别具一格的意思。这里的“雅致之文”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汪曾祺的语言文字非常的清新、别致,对人、事的描写与评价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二是指汪曾祺的创作方式很别致,他将散文和诗歌的创作方式引入小说,又将小说写人的方式融入散文写作,这种文学创作上的革新很有新意。汪曾祺是一个性格随和的人,豁达、开朗,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他总是那般洒脱与从容。“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3]256正因为如此,对于世俗生活,他看到的和写出的多是人生美好与欢乐的一面;即使是写人世的悲苦,他也不忘写出人性的美好与崇高,给读者以无限美好的遐想。
“民以食为天”,汪曾祺爱做菜,也爱写各地的吃食。他在散文《故乡的食物》、《五味》等等作品中写到了那些带有地域特色食物的味道与做法、形状和颜色。汪曾祺是美食家,对于各地的吃食,他均能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只要好吃、有特点的吃食,都能进入他关注的范围。他写吃食,亦如他做菜,讲求色、香、味俱全,其文字具体生动、简洁明了,每每读起,让人有一种想吃的冲动。比如他笔下的咸菜:“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1]137简短的文字,却从5 个方面将平常腌菜的味道写得极为具体,生动呈现了普通百姓在日常饮食生活中所得到的那份美好的生命感受。他写蒙古人吃“羊贝子”:整只羊只在水里煮45 分钟就拿上来,端上餐桌。“有的地方一刀切下去,会沁出血来。……好吃么?好吃极了!鲜嫩无比,人间至味。蒙古人认为羊肉煮老了不好吃!也不好消化,带一点生,没有关系。”[3]465寥寥几笔,既写出蒙古人的豪气与血性,又写出了汪曾祺对食物独特味道的赞誉。
除了吃食,汪曾祺还写各地的风俗人情与名胜古迹,同样,这些文字也是别致、清新,充满情趣。如他写岳阳楼:“楼的结构精巧,但是看起来端庄浑厚,落落大方,没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气,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很压得住,很有气魄。”[1]193用写人的方法来写楼,想象奇特,引人遐想,语言的运用既生动又恰当,让人赞叹。又如,他写美国爱荷华市每天都要升旗,但“爱荷华市有一个人死了,那天就要下半旗,不论死了什么人,一视同仁,不像中国要死了大人物才下半旗。……别的州市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就不知道了”[1]215。简短的几笔,便写出了爱荷华市人对生命的平等对待与尊崇。
汪曾祺的笔端写得最多的还是人的美好品性,他写人与人之间种种美好的关系,如亲情、友情、爱情、师生之情等。他写金岳霖先生,不去写金先生高深的学问,而是着力写金先生的天真与可爱,写金先生在逻辑课上有趣而独特的授课方式。他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写他的恩师沈从文先生,他写沈先生在为文上的“耐烦”、在帮助他人上的“耐烦”、在搜集各种各样的历史文物方面的“耐烦”,以及他在个人生活上的随意与“不耐烦”。在这些“耐烦”的背后,读者看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沈从文。“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1]74汪曾祺对沈先生的评价可谓精到。此外他也写了众多有特点,对生活、对人生充满美好期待与向往的市井百姓。如《大淖记事》中的巧云姑娘,为了残废的老爹,为了受伤的情人十一子,17 岁的她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巧云没有经过太多考虑,把爹用过的箩筐找出来,磕磕尘土,就去挣‘活钱’去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巧云对爱情的坚贞、对人生的执着让人感动。同样,让人感动的还有那群乡亲们。
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
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
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心里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5]。
这段文字写得别致而美丽,散文化的笔触,将普通百姓在困苦生活中求真、求善、求美、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展露无遗,让人们对这群可爱的乡亲们有了不一样的认识。对巧云和十一子,他们的支持和赞美多于哀叹和指责,他们的朴实、厚道和宽广的心胸让人看到了市井百姓强大的生存力量与积极向上的生存智慧。汪曾祺对这些正能量的着力呈现,让人们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还有《岁寒三友》中的三位老友在苦难生活中结下的深厚情谊,《鉴赏家》中果贩叶三与大画家季匋民之间跨越世俗界限的相知之情,《徙》中高北溟、高雪父女两代人想飞往人生高处的美好理想……,这些人世生活中种种美好的东西均被汪曾祺尽情呈现于笔端,给读者带来了无限美好的遐想。
汪曾祺是在用一双发现美与诗意化的眼光来看待人世生活,即使是那些人世的悲苦,在老年汪曾祺的笔端依然是那般美丽。如小说《珠子灯》,作者用简洁、生动、具有流动感的文字,写到失去丈夫之后的孙小姐内心的落寞和孤寂:
她就这么躺着,也不看书,也很少说话,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躺着,听天上的风筝响,斑鸠在远远的树上叫着双声,“鹁鸪鸪——咕,鹁鸪鸪——咕”,听着麻雀在檐前打闹,听着一个大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听着老鼠咬啮着木器,还不时听到一串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珠子灯的某一处流苏散了线,珠子落在地上了[6]。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孙小姐,因为不愿违背“为夫守节”的古训,也因为对丈夫那份深沉的爱,她为夫守节了10年,直到她死去,尽管丈夫死前曾留下“不要守节”的遗言。孙小姐的死是那么凄美,汪曾祺将孙小姐生命的沉寂与出现在屋里屋外各种自然生命的律动相互比照,更增加了读者对这一生命消亡的悲叹。
总之,从整体上而言,汪曾祺美文的“闲”与“雅”,既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宽松、自由的文学创作环境有关,也与作家本人良好的文学素养及其回归自然的生命状态有关,更与其童年热爱大自然、青年时期深受沈从文书写“健康、优美人性”的创作影响有关。作为沈从文的得意弟子,他在文学创作中秉承了沈先生对“人性美”的赞美和张扬以及在文体上的创新精神,同时他又将文学的美感教育功能放大,使其创作的教育功能和审美功能有机地融为一体。“我以为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引起读者对生活的关心,对人的关心,对生活、对人持欣赏的态度,这样读者的心胸就会比较宽厚,比较多情,从而使自己变得较有文化修养,远离鄙俗,变得高尚一点,雅一点,自觉地提高自己的人品。”[3]181类似的话语汪曾祺说过多次。让越来越多的人变得“宽厚、多情、高尚、优雅”是汪曾祺文学创作的情感诉求之一,也是他文字写得如此优美的缘由所在。
“汪曾祺是一位‘现代玩家与写家’,他的精神气质与文字里,有着浓浓的生活情趣与生命意识。作为“玩家”,汪曾祺珍惜万物生命,将花鸟虫鱼和人生百态、童年生活都审美化了;作为“写家”,汪曾祺的语言,也把现代汉语纯净化了,在俗白中追求精致的美。”[7]钱理群先生的这段评价文字可谓精辟之至。正是源于对生活、生命与文学的浓浓爱意,汪曾祺的作品才会如此打动人心。回归自然,回归生命本体,呈现汉语素朴与雅致的美,汪曾祺为中国读者奉献出了一篇篇优美的文学作品,也为中国文学界提供了将生命、生活的美与文学创作的自由自在合而为一的创作典范。
[1]汪曾祺.中华散文珍藏卷:汪曾祺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4[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53.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6[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谢有顺.文学的常道[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80.
[5]汪曾祺.汪曾祺文集:小说卷·上[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248.
[6]汪曾祺.汪曾祺文集:小说卷·下[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323-324.
[7]钱理群.小学生汪曾祺读本·后记[M].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