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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之外、“ 大善”之后及“ 启蒙”之道
——从刘醒龙的三部长篇看其创作之得与失

2014-04-09张慧敏

关键词:刘醒龙乡村知识分子

张慧敏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乡村”之外、“ 大善”之后及“ 启蒙”之道
——从刘醒龙的三部长篇看其创作之得与失

张慧敏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刘醒龙的小说创作在当代文学中有其鲜明的个性与追求,他在题材上对乡土社会的关注,创作理念上对“高贵”与“大善”的追求,以及在创作方法上对现实主义的坚守等都是其文学创作的重要特征。然而,偏执地陷入乡村伦理的陷阱而对都市片面的否定,固执地追求文学的“高贵”而回避现实社会的苦难与沉重,以及虽向往于作为知识分子的启蒙之道却缺少坚实的批判力量等问题又构成刘醒龙创作中的软肋,考察并指出这一点对于刘醒龙乃至整个当代文学无疑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刘醒龙;长篇小说;乡村与都市;大善与苦难;启蒙与批判

在中国当代文坛之上,刘醒龙无疑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位。从上世纪90年代的《分享艰难》《村支书》《凤凰琴》等被誉为“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作品,到近年来宏伟的史诗性小说《圣天门口》,及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天行者》,刘醒龙始终清醒又坚定地遵循着自己不媚俗、不迎合的创作理念,保持着自己对复杂的现实与历史世界的深度关注。一般认为,刘醒龙的小说创作呈现出几个鲜明的特征:第一,创作题材上对乡村社会现实的持续关注;第二,创作理念上对“高贵”与“大善”的追求;第三,创作方法上对启蒙与现实主义的坚持。这几点早已为评论界之共识,然而,若从中国当下的文化现实及当代文学整体状况来看,在刘醒龙创作中的“乡村”、“大善”与“启蒙”的背后是否缺失了一些东西?本文拟以施战军先生所谓的“刘醒龙三部长篇创作的高峰”《燕子红》①《燕子红》于2013年1月由重庆出版社作为“大地之魂书系”出版第1版,实际上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探索者丛书”第1辑中的《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的修订版,而在《燕子红》中作者却没有任何说明。在《燕子红》的封底,施战军评价说:“在我看来,刘醒龙长篇创作的三座高峰是《燕子红》、《圣天门口》和《天行者》。而浸透了亲历体验,最具感染力、想象朝气和表达才华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是《燕子红》。”、《圣天门口》和《天行者》为主要案例,尝试在“乡村与都市”、“善与恶”及“启蒙与批判”三组二元对立中探讨刘醒龙小说创作的成就与缺失。

一 乡村之“圣”与都市之“罪”

“乡土叙事”是刘醒龙小说最醒目的一个标签,当然也是他自觉的一种选择。他不止一次地谈到乡土生活对于他的创作的重要意义。无论是早期的《分享艰难》《村支书》《凤凰琴》《生命是劳动与仁慈》,还是晚近的《天行者》无不对当下中国乡土社会现实作逼真的描绘,甚至在其史诗性的历史小说《圣天门口》中也将种种惊心动魄的历史斗争聚焦在天门口这样一个小镇上。可以说,刘醒龙在他的大部分的创作中集中心力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乡村叙事体系,而且毋庸置疑,取得了相当的成就。

众所周知,乡土叙事或曰乡土小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极其庞大的传统。自20世纪30年代鲁迅界定了“乡土文学”之后,这一传统就开始绵延不绝地在中国文学演变的进程中铺展开来,一波胜似一波,要在如此庞大的传统中立足并保持自己鲜明的特色实属不易。然而,在一百多年的现代化、工业化及城市化的历程中,与乡土小说或乡村经验的极大丰富比较起来,城市小说或城市经验却显得相对单薄了许多,并往往被一厢情愿地贴上腐化堕落的标签,这一传统可谓与乡土小说传统相伴相生。早在“五四”城市化刚刚起步的阶段,李大钊就呼吁青年:“在都市里漂泊的青年朋友啊!你们要晓得:都市上有许多罪恶,乡村里有许多幸福;都市的生活,黑暗一方面多,乡村的生活,光明一方面多;都市上的生活,几乎是鬼的生活,乡村中的活动,全是人的活动;都市的空气污浊,乡村的空气清洁。你们为什么不赶紧收拾行装,清还旅债,还归你们的乡土?”[1]李大钊的呼吁并没有能够阻止青年甚至革命家、作家们涌向城市的步伐,他们大多居住于城市,但城市却始终无法在乡土作家的笔下获得一个正面的形象。

城市是现代性生活世界典型的空间场所,西美尔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所概括的“神经刺激的强化”、“变幻意象的迅捷堆积”、“接踵而至的印象的不可预期性”以及感官和心理上的“新”的震惊,或许是现代城市对人们生活造成冲击的最好的描述。然而,城市绝不止是“病态之源”,它也是“乐土之源”。上世纪30年代茅盾在《子夜》的开篇中对摩登上海作了精致的图绘,小说中那个第三人称的叙述者仿佛置身于上海外滩,观察着都市上海万花筒般的景观,感受着所谓东方巴黎的神奇脉动;与此同时,新感觉派的作家们游荡在上海街头,忽而掠扫摩天大楼,忽而凝视商店橱窗和熙攘的人群,忽而沉醉在都市夜总会之中,如刘呐鸥小说集《都市风景线》所形容的,在他的眼中,上海这个现代大都市成了一处令人沉醉其间的“风景”。无独有偶,英国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在叙述其城市经验时也谈到:“人类文明所造就的巨大建筑、会堂、图书馆和剧院、高塔及其圆顶;经常比这些更感动人的是那些房屋、街道以及熙熙攘攘、心态各异而又兴奋的人群。我曾站在许多城市感受这种种冲动……。这是一种可以辨认而且动容的品质:处于中心、充满动感、灯火辉煌。”[2]威廉斯出生于威尔士乡间的工人阶级家庭,长期任教于剑桥大学,他的这一感受相信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并不独特或新奇,面对城市,我们并不缺乏这种经验。然而,茅盾和新感觉派作家们的都市经验几乎要成为三、四十年代之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城市文学的绝响。

同众多的现代作家一样,刘醒龙也生活在大都市,孜孜不倦地书写着他的大别山乡村。当然,并非居住在城市就不能书写乡村或一定要书写城市,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书写乡村时却总是将它与城市对立起来。显然,刘醒龙也隐隐地属于李大钊的那一传统。他一方面说,“我对城市从来不反感,城市给了我很多新鲜的生活和体验,甚至给了我安身立命的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反感城市,那是反常的。”[3]而另一方面却又谈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城市,这么肮脏,这么喧嚣,漫天的尘土和漫天的秽语,像鞭子一样整天整夜地抽打着我,以至抽搐的灵魂和颤抖的心,几乎是哀求地问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了?”[4]在《燕子红》中,作者借主人公陈东风的内心独白一次又一次批判城市文明的罪恶与残忍,并在结尾毫不犹豫地让他离开了已经有所作为的城市而返回乡村。年轻一代如此,年长的一代如陈东风的父亲陈老小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城市文明的憎恶更具体为对所有城里人的的偏见。他指责“城里人的意识不好,养了那么多妓女流氓抢劫杀人犯懒汉二流子扒手小偷,还有贪污受贿投机倒把造假药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写黄色书拍黄色电视等等许多的人”。[5]总之,城市就等于罪恶,它不仅自身败坏,而且还会将种种恶习传染给淳朴善良的乡村人,譬如小说中的陈西风。

在《天行者》中亦如是。虽然在小说开头等待分配的张英才非常认同当初班主任用来激励他们的口头禅,“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胜过活在界岭的清泉边。”[6]2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克服界岭的“毒”而回到界岭。就连生长在城市的大学生夏雪和骆雨也在反证着城市的堕落和罪恶,夏雪在离开界岭小学时对李子谆谆教诲:“你一定要记住,不要急着去城里。”[6]95这是发自内心的告诫,作者通过夏雪的遭遇所欲表达的其实正是乡村文明的伟大和救赎力量。夏雪和骆雨在界岭小学短短几个月的教学生涯,几乎就是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

长期以来在乡土叙事的传统中所制造的“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对立不过是一个表面的现象。实际上,恰如王德威所言:“没有城市,何来乡土?乡土文学固然是新文学的大宗,但是创作及消费文学者多半是城市居民。大陆文学批评传统中是‘城市——小资产——资本主义——颓废——堕落’的奇怪逻辑。”[7]一方面,城市是乡村的映像,乡村是城市的本源,它们之间并不必然是对立的关系,如果说城市里的景象令人反感的话,那不过是因为城市使人们真正靠之生活的那些决定性关系比乡村更明显罢了,而补救的方法与其去为乡村的纯真唱赞歌,不如努力改变社会关系和核心价值观念,而这才是难题所在;另一方面,从现实语境来看,与乡村的日渐萧索与城市的日益扩大形成鲜明对照的恰恰是乡村经验的繁荣与城市经验的片面或失衡。这或许是中国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问题之一。

二 大善之“虚”与苦难之“实”

刘醒龙的写作大致属于一种理想写作,这在新时期以来偏向日常写作的当代文学中,实属难得。他有自己的文学追求和文学理想,拒绝日常生活的平庸和无聊,而推崇一种高贵、优雅、宽厚与慈爱的文学。他认为:“长篇小说神韵必须是优雅的,长篇小说风骨必须是高贵的。优雅是一种神圣,高贵是一种神圣,尊严也是一种神圣。”[8]这种“高贵”、“优雅”的文学信念突出地表现在他对于“善”的表现,而且“相信善能包容恶,并改造恶,这才是终极的大善境界”。[9]

这一文学理想最早可上溯至上个世纪90年代他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威风凛凛》,例如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赵老师,而他又可以被视为《天行者》中三位民办教师与《圣天门口》中“雪家女人”的雏形。《天行者》中是一群在现实利益与道德操守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并默默承受由此带来的苦难的乡村民办教师。而最能够代表刘醒龙“高贵”文学理想的非《圣天门口》莫属。该小说的主旨可以说就是表现用宽恕和仁爱来消除暴力和仇恨、塑造理想人格,用刘醒龙的话来说就是“人伦的高贵”,而这一理想人格的承载者便是雪家女人。如果说奉行以牙还牙的草莽之家的杭家是暴力与杀戮的象征,那么坚守仁爱宽恕的书香门第的雪家则是美好人性的象征。无论对于刘醒龙还是对于整个文学来说,这当然是美好的理想与追求。

然而,问题在于,宽恕与仁爱真的能消除暴力与仇恨么?刘醒龙说,“我武断地认为,宽厚与慈爱对当前的文学尤为重要。”[10]这里的“武断”,与其说是作家的一种谦虚,毋宁说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我相信刘醒龙不会对现实生活中的苦难、暴力和仇恨视而不见,恰恰相反,他的很多小说,如《分享艰难》《天行者》及《圣天门口》等都写到了很多现实的艰难与历史的暴力。然而,当作家提出用大爱大善去化解这苦难与暴力的时候,是否想到,谁是大爱大善的主体呢?是施暴的强者还是受难的弱者?如此沉重复杂的现实问题往往就此被轻轻地掩饰过去了,而苦难与暴力则依旧肆虐。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乏描述苦难的文学,而对苦难背后深层原因的追寻则乏善可陈。苦难与艺术,究竟谁是目的,谁是手段,在此已难区分。讲述弱势群体的苦难本就让人唏嘘不已,如果再“伟大”一些,则越发地让人动容,歌颂这一群体,当然具有道义上的正当性,艺术效果也会非常强烈。但问题是这种苦难的叙述或艺术效果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意义上的遮蔽?读者会不会成为祥林嫂的故事的听众?

与对小说《天行者》轮番赞扬的喝彩声形成鲜明比照的是另外一种声音,“刘醒龙高扬一种穷且愈坚、安贫乐道的个人操守,一种不掺杂丝毫物质因素甚至是反物质、因为物质的极度匮乏而空前高涨的献身精神。向上流社会宣扬这样的精神无异于与虎谋皮,刘醒龙很知趣,不会做无用功,向弱势群体贩卖,倒是雪中送炭般满足了他们对于尊严的饥渴,却一劳永逸地给他们去了势——你们就一旁高贵去吧,远离这个丰赡却邪恶的世界。”[11]这样的评价听起来有些尖刻,但仔细一想又不失理路。反观现实,不能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即作为一个有良知、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我们究竟应该给底层的弱势群体提供一种什么样的精神食粮?在《圣天门口》里,刘醒龙还提出了“反暴力”的思想,他反反复复提到创作时对“敌人”一词的回避。“小说从头到尾写了那么多的斗争、争斗、搏杀和屠杀,但我非常注意不让任何地方出现‘敌人’这种措辞。”[12]然而暴力问题绝不止这么简单,取消“敌人”一词也并不一定代表着善恶对立的消失。历史地来看,暴力也有合法与非法之分。譬如说,在波斯湾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雄,回到美国继续杀人时,他就变成了暴徒、恐怖分子。是杀人不合法还是杀美国人不合法呢?暴力会因为掩盖而消失么?大抵是不太可能的。此处当然无意讨论暴力的本质问题,而是意在指出,暴力、苦难不会轻易消失,高贵和大善也未必能够轻易地将其消除。

刘醒龙将大善、高贵以及优雅作为他小说最重要的气质,并试图用文学来证明他有自己执著的梦想与笃信的价值,这便是他坚信在文学或人性中具有永恒意义的善、仁爱与悲悯。文学表现真善美自然毫无异议,在价值破碎的时代,这样的追求更显得尤为可贵。然而,“用‘善’对一切消极价值进行‘和解’,这一类似‘道德自我完善’的‘和解’法固然是一种‘高贵’的方式,然而梦想的高蹈与现实的不堪之间总是令人遗憾地存在悖论,在真正面对黑暗时,它常常既缺乏揭出病苦的勇力,又缺乏疗救的可操作性。”[13]换言之,这一终极理想实现起来恐怕还太过艰难,与轻飘飘地宣扬“高贵与大善”比起来,现实的苦难与丑恶可能更加实在,更加沉重。

三 启蒙之“重”与批判之“轻”

刘醒龙是一个使命感非常强的作家,他是“入世”的,他的作品多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其中充满了对现世生活、现实人性的关怀,他的选择乡土、高贵的文学理想都是明证。他曾表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很少再有当年鲁迅那样为了救国救民而选择文学的机会了。在一场题为《启蒙是一辈子的事》的演讲中,刘醒龙谈到他对于“五四”启蒙传统的敬仰与追慕,“五四时期的启蒙运动和我们当下语文教育的启蒙是不冲突的。启蒙对于人来讲,是一辈子都需要的。”[14]这一表述自然可显示出一种当代知识分子的担当,在当下的文化现实中不能不说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品质。启蒙精神是自“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所造就的文化传统。鲁迅本人所抱定的“为人生”的“启蒙主义”已是众所周知,他认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15]萨特在谈到知识分子的时候强调的是“介入”的重要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就要具有怀疑精神、介入意识和批判意识,而追求正义、守护道义、批判社会和谴责权势则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在21世纪精神不断矮化和犬儒化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光环连同启蒙的呼声也越来越微弱下去,而启蒙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更迫切、更复杂、更困难了,这就更需要知识分子勇敢地去作为、去担当。

用这一视角再来看刘醒龙的作品,就不免会疑惑起来。在他的一部分作品中,确实如他所说坚持着启蒙的意识,如《威风凛凛》中的知识分子赵老师。《天行者》中的民办教师们某种意义上也承担着启蒙者的角色,他们既在知识层面进行启蒙,更在精神层面教育学生如何做人;既对界岭小学的学生进行启蒙,更对从城市来界岭小学教书的年轻人进行启蒙。小说中将其形象地描述为“放毒”和“中毒”。所谓“毒”其实就是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等身上的人格魅力及感染力,而每一个来界岭小学的年轻人毫无例外地都多少中了这种“毒”,尤其是张英才,他中的“毒”最深。对此,作者曾指出:“《天行者》之所以能够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荣誉,应当是当代社会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期许。”[14]这里的“期许”应该就包括对“五四”以来启蒙精神的坚守。然而,赵老师毫无疑问是一个失败的启蒙者,而余校长们虽然成功地使张英才“中毒”而返回界岭小学,但面对千难万难才等来的转正指标却要缴纳上万元的转正费时,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呢?我们不禁要考虑,在对现实的尖锐的批判被代之以对苦难的温情脉脉的坚忍之后,作为知识分子来说,其启蒙精神中是否又缺失了一些什么呢?

《燕子红》是一个更典型的案例,其前身是90年代末出版的《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小说虽然涉及企业改革或农村改革,但很明显它并不属于改革文学的范畴,它表达的依然是对基本道德原则的关注。小说通过写农民进城,写企业里的农民工与正式工的心理、观念上的冲突,写农民自己办厂,实际揭示出的是我们这个正在向现代文明迈进的社会正在丧失某些基本的东西,亦即小说题目中所谓的劳动和仁慈。有感于整个社会的人们,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和身处什么样的岗位,都对基本劳动的漠视和鄙视,这种劳动品质和精神的淡化、丧失已成为许多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的症结根源,所以作者要重塑基本劳动在社会和人们精神道德领域中的地位。因此,作者在小说中着力刻画了以陈东风及其父亲陈老小,还有陈万勤、高天白等一群热爱并忠诚于基本劳动的代表。陈老小是农业社会一面劳动的旗帜,而高天白则是工业社会的代表,小说不遗余力地写到他们对劳动的痴迷以及许多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例如在小说第三章《铁屑湛蓝》里,陈东风由铁屑溅落到地面的沙沙声联想到乡下养蚕的情景、由车刀联想到犁、把车床想象成一只只张挂彩色风帆的船、操纵车刀则有如甩响牛鞭的耕耘者。陈东风对车间劳动的痴迷逐渐发展到一种“衷情”的程度。

事实确乎如此。然而作者赞美的劳动基本是田间劳动、车工、挑石头一类最本源意义上的体力劳动,在工业文明中,这种劳动也就是一线工人所从事的一线岗位的工作。在赞美这种基础体力劳动的同时,作者对知识者却抱了一种揶揄嘲讽的态度,脑力劳动或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备受责难。小说中的退休大学教授隐居乡里却谦逊地拜农民陈老小为师;县阀门厂总工程师肖爱桥最初表现出知识分子不合时宜的清高。这种对知识与知识者的贬低就不能不与作者的启蒙立场相悖而走向了反启蒙。

该小说发表以后,作者与丁帆有过一次通信探讨,丁帆在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把这本属于一个个‘悲惨世界’悲惨结局的故事,轻轻用‘劳动与仁慈’五个字给化解了,岂不是有点找错药方的感觉。”[16]而在对丁帆的回复中,刘醒龙却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有些放弃所谓知识分子的立场,而站在普通人甚至农民本位的立场发出一种让人刺耳的声音”,[10]如果说这样的话语发表于十几年前,那么在今天,“放弃所谓知识分子的立场”又如何去坚持“一辈子的启蒙”呢?批判离开了“历史的海平线下苦苦潜行的大众”之后难道就别无所求了吗?《天行者》中的那些以民办教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实际却是极其弱势的群体,而作者在将“天行者”这样一个神圣的称号赋予他们的同时,是否也将对社会批判的责任轻轻卸掉了呢?让他们无以怨恨,困难自己解决,解决不了的时候则用道德理想将其神化,如此一来,上层阶级对他们也就无所亏欠,这难道就是“天行者”的真正意义吗?

启蒙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也是一项未竟的工程。然而,现代社会却越来越表现出一种对知识分子和精英文化进行贬抑的倾向,这其中除了现实的原因之外,也与中国文化传统中深刻的反智主义相关。知识、知识分子以及知识分子的价值原则,他们关于艺术、社会进步的乌托邦情怀往往成为农民或整个社会蔑视、嘲讽以致拒绝的对象。启蒙在今天的失败有其历史缘由,但是这不能成为知识分子自弃乃至自我堕落的合法性依据,在面对启蒙这样一个重负之时,轻轻地卸掉它投入大众传媒的怀抱是很容易的,而保持自己的独立意识,自觉地承担起批判的使命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刘醒龙的创作可以被视为当代文学的一个典型案例,其鲜明的特征与存在的问题在当代文学中带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意义。在“乡土文学”这一强大传统的“影响的焦虑”下,以及在20世纪以来现代化、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复杂背景中,本应受到重视或青睐的都市叙事却一再被压抑;文学追求、表达真善美无可厚非也理所当然,而这却不能成为回避现实社会苦难与暴力的理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传承20世纪以来的启蒙之道依然任重而道远。更重要的是,启蒙的主体和客体分别是谁?以及如何达成启蒙?我想,这应该是当代文学、当代作家及一切知识分子都应该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

[1]李大钊.青年与乡村[N].晨报,1919-02-20.

[2]〔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2.

[3]刘醒龙,姜广平.刘醒龙:走向大爱大善[C]//王安忆,等.万千气象:中国著名文学家访谈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64.

[4]刘醒龙.大路朝天[J].青年文学,1996(2).

[5]刘醒龙.燕子红[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131.

[6]刘醒龙.天行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7]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364.

[8]刘醒龙.小说是什么[J].小说评论,2007(1).

[9]俞汝捷,刘醒龙.由《大树还小》引发的对话[J].江汉论坛,1998(12).

[10]刘醒龙.浪漫是希望的一种——答丁帆[J].小说评论,1997(3).

[11]翟业军.向内:“分享艰难”的一种方法——论刘醒龙《天行者》[J].文艺争鸣,2011(10).

[12]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7(1).

[13]刘川鄂,邓雨佳.刘醒龙:“高贵”文学理想大厦的静心构造者[J].中国作家,2011(9).

[14]刘醒龙.启蒙是一辈子的事——在华中师范大学的讲演[J].新文学评论,2012(2).

[15]鲁迅.关于知识阶级[M]//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7.

[16]丁帆.论文化批判的使命——与刘醒龙的通信[J].小说评论,1997(3).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LiuXinglong’sGainsandLossesintheLiteraryCreationofHisThreeNovels

ZHANG Hui-min

(CollegeofArtandCommunication,ChinaThreeGorgesUniversity,Yichang443002,China)

With its distinctive individuality and pursuit, Liu Xinglong’s novel creation is mainly marked by his concern with the rural society in his subject matter, his pursuit of “nobleness” and “virtue” in his creative ideas, and his adherence to realism in his creation method. Nevertheless, such issues as his paranoid lapse into the trap of rural ethics to the partial negation of the urban experience, his stubborn pursuit of “nobleness” to the avoidance of sufferings and burdens in real society, and his longing for the enlightenment path of intellectuals to the shortage of solid power of criticism have constituted weak points of Liu’s literary creation. A survey and indication of such an aspect is sure to be of great enlightenment for Liu Xinglong as well as the entir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Liu Xinglong; novels; rural and urban areas; great virtue and suffering; enlightenment and criticism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空间批评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项目批准号:12CZW001)

2014-03-26

张慧敏(1982- ),男,山西晋城人,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4)-04-00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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