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手记:灾难见证与情感记忆
——论巴金《随想录》的写作意向
2014-04-09唐伟
唐 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幸存者手记:灾难见证与情感记忆
——论巴金《随想录》的写作意向
唐 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随想录》的写作,既不同于一般的散文书写,也不同于传统意义的回忆录。作为一名幸存者,巴金的历史见证者的角色意识,决定了《随想录》的写作面向。《随想录》中,巴金忏悔的向度并不是线性的突进,而指向的是灵魂的安妥,即在肯定—否定—肯定的往复辩难过程中展现人性的真实。巴金以一个幸存者的姿态强调友谊之于他个体生命的重要性,可以说,那些停靠在他记忆深处的亡灵构成他写作《随想录》最重要的内驱力。
《随想录》;幸存者;见证者;友谊;情感;记忆
在诗歌、小说一统80年代文坛的格局中,散文的处境多少显得有些落寞。在此语境下,被研究者冠以“自传体散文”之名的《随想录》虽然也曾“在80年代引起很大的震动”[1],但比起年轻一辈作家的风光无限,巴金和他的《随想录》已很难引起人们持久的热情。与此对应的研究批评现状则是,长期以来,写“文革”之实的《随想录》因散文之名,而被置于一个相对冷落的境地。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年轻一代的作家,脚力旺盛得几近于浮躁。他们像风一样地变换着他们所能抓到的主题:“伤痕”、“寻根”、“荒诞”、“调侃”、“现代”、“后现代”、“反后现代”、“超写实”……无奇不有,惟独没有谁去凭吊巴金的“文革博物馆”,哪怕看一眼,问一声,……啊,“文革博物馆”还没有建一砖一瓦,记忆便已荒凉![2]而更进一步的问题还在于,对于《随想录》这样一部作者曾声称“把它当作我的遗嘱写”和“当作我这一生的收支总账”的大书,仅将其当作一部文学散文来对待,是否合情合理?且合乎文本内在的逻辑呢?
在《随想录》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我们发现研究者往往遵循文学研究的常规,在进入文本之前,先行给《随想录》和它的作者贴上各种类型化的文学标签(比如自传体散文、知识分子),多数研究成果迄今仍停留在文本修辞分析或文学意义阐释的层面上——名实之辨有时确实很难避免,也正因如此,文学研究中的名称和概念运用须得分外小心才是。诚然,以“知识分子”、“现当代作家”等类型化的身份标签来言说巴金固然可在一定程度上来考察一代知识分子或作家的心路历程,但这种类型化的研究视角难免会因普遍化的研究诉求而预设诸多不实的期待。在此观照下,也就可能将文本呈现的丰饶历史细节抽象成空洞虚无的概念,而鲜活具体的历史现场也可能因客观对象化被遮蔽或简化,文本本有的意涵深度特别是寻求见证的意向结构则更有可能被漠视忽略。
一 幸存者手记——《随想录》的现象学还原
以何种方式来面对言说巴金及其《随想录》而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所论对象的自足性是考察《随想录》时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借助于现象学面向事情本身的还原,或许我们能更直观地洞彻《随想录》的写作本原。“现象学是在对象对向意识的如何显现中来考察对象,就是说,现象学不仅直向地询问对象,而且询问对象的‘认识方式’。而作为本质直观的方法,现象学从这个意识关系中揭示出先天之物。”[3]对《随想录》的作者而言,祛除掉形形色色的文化身份符号,巴金首先是一个人,一名普普通通的世纪老人,一名历史的见证者和灾难中的幸存者。以本质直观的方法视之,巴金的《随想录》首先是一份历史证词。作为一份个人忏悔记录,一份言之凿凿的历史证词,巴金的《随想录》既不同于其以往的任何写作,也不同于一般性的文学散文。质言之,《随想录》和它的作者从根本上说是拒绝归类的。将散文的研究范式挪至《随想录》无异于削足适履。
在别人批评《随想录》作为文学散文所存在的缺失时,巴金本人也曾做过这样的自我解释:“有人批评《随想录》‘忽略了文学技巧’。我不想替我的小书辩护。不过我要声明:我不是空手‘闯进’文坛,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是艺术的良心。《随想录》便可以给我的话作证。”[4]208这再次表明了《随想录》既不是自传体的文学散文,也不同于一般历史文献。事实上,在《随想录》的写作中,巴金也并不是以文学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巴金自己曾说过要“把它当做我的遗嘱写”,这种“向死而写”的写作姿态,其实已经表明了其不同于一般文学写作的性质。
作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不可忽视的存在,巴金无疑是中国20世纪文学最有资格的见证者,当他那些旧时代的同行者都垂垂老矣并逐渐故去的时候,他却有幸笔耕不辍至一个崭新政权的建立;而身为一名有着传奇经历的世纪老人,他又整整见证了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相信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中,没有谁比巴金能更好地诠释“幸存者”的真切涵义。“在抗战的八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炸’,没有炸死是侥幸;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斗’,没有‘含恨’而死,也是幸运。”[5]在这段话中,巴金自己也明显流露出一种自觉的“幸存者”意识——对于从战争动乱的炮火硝烟中走向自主独立且在建国后又历经空前人类灾难的中国而言,那些历经历史风云变幻在世纪之交仍笔耕不辍的老作家不仅是20世纪的“幸存者”,同时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见证者。幸存者无疑构成那个时代最大的社会政治主体。
知人论世,较之于作家或知识分子之类的指称,幸存者因明显少了职业色彩而更贴近于《随想录》作者的实际境况。“幸存者是那些经历了死亡和苦难,而既没有成为殉道者、烈士,又没有成为英雄或反叛者的人们。当他们是‘受难者’的时候,幸存者被死亡和困难扭曲了人性。他们因此丧失了信仰,经历了道德堕落,从人沦落为非人。幸存者曾经是人性废墟中的活尸体,他们的沉沦构成了对邪恶和苦难最直接、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见证。幸存者是那些努力从死亡世界重返活人世界的人们,是那些向活人讲述死亡世界故事的人们。”[6]228幸存者首先是灾难的直接受害者,那些经历了奥斯维辛大屠杀的幸存者们构成欧洲及美国六七十年代民主运动的主体,他们以见证历史的勇气参与并直接推动了西方国家当代政治民主化的进程。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我们看到西方有大量幸存者见证性文本的涌现。广为人知的有安妮·弗兰克的《安妮日记》、埃利·维赛尔的《夜》、维克多·克莱普勒的《我会坐见证》以及普利摩·利瓦伊的《如果这是一个人》等,而《辛德勒名单》《纽伦堡审判》《大屠杀》等诸多影视载体的出现,更是越出了单一的文字表现形式,将历史见证引向一个可观的多维深广度。而在中国,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学事实则是,结束了十年“文革”的中国,并没有像西方在奥斯维辛之后那样,涌现一股由幸存者主导的强大的见证文学热潮;即便就当下的文学研究而言,“幸存者”仍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课题。“‘新时期’的‘文革’叙述中,‘幸存者’这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流行的概念,对它也没有强调的论述;只有先锋诗歌界80年代后期有过‘幸存者’诗歌的提出。”[7]
作为历史灾难的见证人,无论是对于幸存者本人还是对国家历史叙事,幸存者的见证并不是可有可无。对幸存者本人而言,他们曾一度“丧失了信仰,经历了道德堕落,从人沦落为非人,是人性废墟中的活尸体”,而要想“重返活人世界”,他们必须做见证,给自己一个交代,“见证之所以有力,乃是因为见证无须评述。见证者说自己的事,用自己的话说自己的故事。……只有做见证,幸存的受害者才能重新变回是一个人。”*J.M.Greene and S.Kumar.Editors’Introduction.In J.M. GreeneandS.Kumar,eds..Witness:Voices from the Holocaust.New York:Free Press.2000,p.xxiv.转引自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10月第1版,第299页。在浩劫灾难中只有存活下来才有日后作见证的可能,亦即作见证和活下来是相辅相成的,“作见证不只是人的语言行为,而且更是人的存在的方式,那就是,在凡是有加害人和受害人区分的地方,都站在受害人这一边”,*Terrence Des Pres.The Survivor:An Anatomy of Life on the Death Camp.New York:Pocket Books,1977,p.32.转引自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10月第1版,第256-257页。尽管道义的天平在受害人这一方,但灾难的幸存者并非自然而然地都是历史的见证者,承担见证的历史使命,还需要幸存者具备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我以为不是身历其境、不曾身受其害、不肯深挖自己灵魂、不愿暴露自己丑态,就不能理解这所谓十年浩劫。”[4]207“让下一代人给它下结论、写历史也好。一定有人做这个工作。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给他们留一点真实材料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个人的遭遇如实写下来呢?难道为了向前进,为了向前看,我们就应当忘记过去的伤痛?就应当让我们的伤口化脓?”[8]可见,巴金的见证角色意识是主动的生成。巴金不仅自己承担起见证的历史重任,还诚恳呼吁更多和他一样的幸存者站出来做见证。
作为一名灾难幸存者,巴金其实早就有了见证者的角色意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在“文革”中被掳去的日记无疑记录下了巴金最早的历史见证——如果说“十五年中间我还在写我的另一种日记,那就是五卷本的《随想录》”[9],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说,作家在那个时期所记下的日记就是还在酝酿而未成形的《随想录》。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仅将《随想录》看作是巴金8年写作历程的阶段性成果,也不能简单地将其作为“巴金晚年思想的一个总结”来处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种处理方式都会一定程度地遮蔽《随想录》所蕴含的巨大价值。《随想录》有一个开放的文本结构,它是一个动态的存在,它的构思其实早已在其形成文字之前展开了。虽然《随想录》的写作在1986年搁笔,但这并不意味着《随想录》的“写作”在巴金那里就已完全终结。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随想录是一部没有结论的书”,[10]不惟如此,我们倾向于认为,作为一个敞开的开放文本,《随想录》还是一本没有结束的书,虽然书面形式的记载宣告终结,但作家的忏悔和回忆在以另外的形式在继续进行着。《随想录》不仅具有历史见证的文本功效,也有着重要的人类学意涵。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作为旧时代战争动乱和新中国“文革”十年浩劫的双重幸存者,巴金的见证意识从隐蔽的潜在到最终浮出水面,有一个内在的发展过程。巴金的历史见证意识在“文革”中已初见端倪,十年浩劫之后重回书桌的拾笔创作是见证意识逐渐加强并最终以文字的形式付诸实现。《随想录》的人类学意义即在于它并不是一味地倾诉当事人自身的苦难经历,“见证苦难,不仅仅是为了灾难不再发生在见证人自己身上,而且更是为了苦难不再发生在任何别人身上”,[6]257在《随想录》中,巴金以他开阔的世界性眼光多次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不仅和我们有关,我看和全体人类都有关。要是当时不在中国发生,它以后也会在别处发生。”[11]历史灾难并不仅是一堆沉重的历史素材,它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灾难’是一种意义,在群体的灾难记忆中,灾难是群体就历史事件达成的共识。强调灾难意义的建构,不仅是强调社会有可能吸取灾难的道德教训,而且也强调这一道德自我教育必须由社会公众自己来完成。”[6]283《随想录》的价值并非简单停留于它对文学史的贡献,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份掷地有声的灾难证词,它见证了人类史上罕见的灾难浩劫,从而成为民族记忆的有机构成部分。
谁都不能否认的是,在历史灾难还未得到应有的清理就淡出人们的视线时,我们这个民族需要太多的《随想录》了。在《随想录》面前,每一个有良知的读者都不应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应该是意义破损世界的积极修复者和重建者。而在整个民族对“文革”的检讨反思时至今日仍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之前,纯粹地讨论《随想录》的艺术得失或文学优劣或许是“不道德”的——这并不是一个批评研究的方法论问题,而是一个最基本的批评立场问题。在文学研究的框架内,将《随想录》作为自传体散文来处理乃是因为文学研究的体裁归类需要,固然,这种体裁意义上的分类限定在文学范围内是成立的,但这并不足以说明《随想录》本身的性质,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定性有可能抹杀其最有意义的价值所在。
二 忏悔的自洽与友爱的灵息
巴金的《随想录》至少可以表明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同样也可以忏悔,只不过忏悔的方式有别于宗教方式而已。但在“文革”过去了几十年的今天,别说有谁的忏悔深度达到了巴金的深度,即连“文革”忏悔似乎也很少见有过。当那场浩劫离我们越来越远,灾难的记忆正被逐出民族记忆的疆界时,我们是选择听之任之的彻底遗忘还是勇敢地承担起反省的历史重任?这或许是每一个有民族责任心的中国人都需要回答的问题。
在《随想录》中,巴金的忏悔是在一种情感回忆中渐次呈现的。忏悔和反省从根本上说是一次纯属个人的道德问责。对于“文革”此类的人类浩劫,绝不是某一个人一次性的反省或思考所能穿透得了的,它事关整个民族的历史态度。如何面对民族史上丑陋肮脏的一页,是每个民族成员无法回避的课题,也理应在民族记忆的框架下完成。《随想录》既不是对“文革”做纯学术意义层面的探讨,也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次性反思。作为一名灾难幸存者,对于“文革”十年浩劫,《随想录》的作者只是凭良心说出了他该说的以及能说的。
尽管依既定的文本事实而言,《随想录》确是对“文革”十年浩劫的沉痛反思,但需要指出的是,巴金在《随想录》写作之初并没有一个明确完整的写作计划,并不是像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巴金写《随想录》的出发点非常明确,就是要对‘文化大革命’做出个人的反省”,[12]在《随想录》的合订本新记中谈到《随想录》的创作时,巴金曾这样清晰地回忆:“当初为香港《大公报》写稿的时候我并未想到那些事情。我的《随想录》是从两篇谈《望乡》(日本影片)的文章开始的。……要是没看到《望乡》,我可能不会写出五卷《随想录》。”[13]5从“起初我摊开稿纸信笔写去,远道寄稿也无非为了酬答友情”[13]5,到“后来《随想录》其实是我自愿写的真实的‘思想汇报’。至于‘四害’横行时期被迫写下的那些自己咒骂自己的‘思想汇报’,让它们见鬼去吧”[14]的转变,从在《随想录》的创作谈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从开始的半推半就到后来的自主自觉,《随想录》的写作其实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从隐蔽的潜意识走向明确的显意识,“从无标题到有标题,从无计划到有计划,从梦初醒到清醒,从随想到探索,脑子不再听别人指挥,独立思考在发挥作用。”质言之,忏悔和回忆并没有预设一个既定的框架,更没有预设一般研究者所谓的深度。
有论者指出,“我们应当肯定《随想录》中批判的态度,肯定书中表达了知识分子的良知的部分。但是总体上,巴金的随想录的检讨和批判,是不深入的,更谈不上深刻。巴金对于‘文革’悲剧发生的体制根源,没有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因此也就没有更深的开掘……巴金对造成‘文革’大悲剧的根本性原因并没有探究。”[15]这种貌似公允的指责显然是按照论者自己预设的目标来要求巴金和他的《随想录》的,而全然没有考虑到巴金创作《随想录》时的实际情况——且不说这种指责忽略了作为“文革”受害者的作家本人的身心痛苦,对于一位年届80且又疾病缠身的老人来说,这种指责是不是过于刻薄了呢?事实上,巴金写作《随想录》的过程并非论者想象中的那样顺利,除了要负责作协等工作上的事务不说,杂多的生活琐事也严重干扰着《随想录》的写作,到了80高龄也仍然不能“从心所欲”,“人不断地找上门来,有熟人,也有陌生的读者。他们为了接连出现的各种‘红白喜事’拉我去充当吹鼓手;他们要我给各式各样的报纸、书刊题辞、题字,求我担任这样那样的名誉职务。”[16]对巴金而言,《随想录》只是写出了部分可以言语的忏悔,而那些来不及形诸笔端的罪疚可以说无一刻不在折磨着年老体衰的当事人。
“我在病中想得太多,什么问题都想到了,而且常常纠缠在一两个个问题上摆脱不开,似乎非弄到穷根究底不可。其实凭自己的胡思乱想,什么也解决不了……我激动起来,满头冒汗,浑身发颤。那种‘非人生活’是从哪里来的?它会不会再来?我抓住这个问题,想穷根究底,一连想了好几个晚上,结果招来一次接一次的人与猛兽斗争的噩梦。”[17]通过历历在目的文本现实,我们所看到的实际情况是即使深受病痛的折磨,巴金老人也并没有停止过对“文革”成因的思考——很显然,他的反省和思考未能上升到论者所要求的“高度”不是因为道德和思维的懒惰,而是限于年龄和身体上的原因,巴金已经触及到了自我思考的极限。
巴金忏悔的向度指向的是灵魂的安妥,亦如他自己所说的是要“还债”。“对‘四人帮’及其招牌口号除了害怕外,我已毫不相信。过去那些年的自己的形象又回到我的眼前。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放弃了人的尊严和做人的权利,低头哈腰甘心受辱,把接连不断地抄家当做自己应得的惩罚。想通过苦行改造自己,也只是为了讨别人的欢心。”[18]278~279这既是一段历史证词,也是一种幸存经验。在切身感受灾难折磨后,巴金知道了明哲保身的侥幸心理不过是一种幻象。事实证明,一个自愿放弃人格尊严的人既不会讨得别人的同情怜悯,更不会赢得他者的尊重。幸存者的清醒不仅在于对过往经历的审思。“像他那样坦率地解剖自己,很值得我学习。我也一样,‘当时没有勇气’,是不是今后就会有勇气呢?他坦白地说:‘不敢开支票’。难道我就开的出支票吗?难道说了这样的老实话,就可以不折磨自己吗?我办不到,我想他也办不到。”可见,即使是忏悔也并不是一味地任意地做事后的道德承诺,人类浩劫的经历者对人性对灾难有清醒的认识——即便在真诚忏悔之后也不能完全保证以后不会重蹈覆辙,巴金的真诚就在于此:他的忏悔并不是线性的突进,而是在肯定—否定—肯定的往复辩难过程中展现人性的真实。
“今天对人谈起‘十年’的经历,我仍然无法掩盖自己的污点。花言巧语给谁也增添不了光彩。过去的事是改变不了的。良心的责备比什么都痛苦。想忘记却永远忘不了。只有把心上的伤疤露出来,我才有可能得到一点安慰。所以我应当承认,我提倡讲真话还是为了自己。”[18]279即使是自己一再提倡的讲真话,作家也真诚坦言是为了自己。当然,巴金不仅敢于暴露自己人性的污点,对于人性的普遍缺陷也有着深度的反思。“这次动笔写《三说》的时候,我绝未想到那些打死人不眨眼的小红司令,可是疑问自己产生了:填鸭式的教育怎么会产生那些昙花一现的小红司令?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问题。”[19]可见,巴金对“文革”的思考主要停留在了人性的角度而并非宏大的国家制度层面。关于“文革”,巴金并没有将所有的责任全部都推给“四人帮”,除了“文革”的主要策划者外,对历史负有罪疚还有为数更多的灾难执行者,甚至可以说,是千千万万个红卫兵、千千万万个普通“文革”执行者的人性破产所致的“平庸的邪恶”累积起了灾难的深度。
对巴金来说,《随想录》的写作是一种注定的必然——不仅为自己,也为那些已逝的亡友,从这一意义上说,《大公报》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提供了一个偶然契机和表达平台:“在这本书里我记下了‘四人帮’的罪行,我有不少的朋友是给‘四人帮’或者他们的爪牙迫害致死的,而且有的人死得非常悲惨。他们死了,而我活下来,我活着并不是为了忘掉他们,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记住他们,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不讲假话,我不讲空话。这本书是为那许多位我所敬爱的人和对我十分亲近的死者而写的。”[20]“在‘四人帮’垮台之后再这样地‘混’日子,我就渐渐地感到不习惯、感到不舒服了。我的心开始反抗,它不让我再‘混’下去。早已被我忘却了的亡友的面貌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开了抽屉,不仅是打开抽屉,我打开了我的心。”[21]在《随想录》中,巴金以一个幸存者的姿态,多次强调友谊之于他个体生命的重要性,可以说,那些停靠在他记忆深处的亡灵,构成他写作《随想录》最重要的内驱力之一。
在《随想录》中,巴金用近30篇的篇幅来追忆怀念那些曾与他同行相识的老友们,除了较为著名的《怀念鲁迅先生》《纪念雪峰》《怀念老舍同志》《怀念胡风》《悼念茅盾同志》《靳以逝世二十周年》等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为悼念那些默默无闻的老友,比如像《怀念一位教育家》《怀念非英兄》《怀念正均兄》《怀念满涛同志》等。在这些寄托着幸存者追忆哀悼的温情篇什中,作者有愧疚,有感激,更有深深的怀念。友爱的灵息在幸存者的忏悔中得到了延续,“朋友之间的友爱,就是这么一种气息,它就是幸存者的生命……友爱,无论如何,都始于幸存的可能性。此乃哀悼的别名,其可能性绝对是不可期待的。”[22]友爱与幸存构成一种有机的辨证关联,而在此关联中起着中介作用的是人的记忆,“记忆是维持(人际)关系的黏合剂,有共同记忆的群体,才有浓关系,也才有伦理。”*Avishai Margalit.The Ethics of Memory[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8. 转引自徐贲《序 人以什么来记忆》,《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10月第1版,第5页。我们看到,巴金对亡友的怀念哀悼伴随忏悔和自省而贯穿《随想录》始终。需要指出的是,巴金对亡友们的回忆,不单是为修复自己破损的人格,更是为了让那些蒙受不白之冤的朋友们在自己的见证呈现中回到正义的历史序列中来。在他呼吁下建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即是友爱的物质结晶,而遗憾的是,他在《随想录》中多次提到的“文革”博物馆,至今仍是一纸念想而已。
结 语
幸存者的见证叙事与一般的文学写作迥然有别。如果说一般性写作以审美艺术为旨趣,那么幸存者的见证叙事则是力求真诚和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巴金的《随想录》可以说是中国见证文学的发轫,但遗憾的是,像《随想录》这样有影响力的“幸存者手记”迄今并不多见。杨绛的《干校六记》、季羡林的《牛棚杂忆》某种意义上可看做是对《随想录》的后起呼应,但它们的研究境遇与《随想录》相差无几,多数研究者仍然也是以散文研究的框架来处理。对文学研究者而言,当《随想录》的研究重心由辨查灾难浩劫的历史成因,转为以貌似公允的态度去质疑当事人忏悔的深度时,最应深思的究竟是巴金本人还是作为研究者的我们?这恐怕是一个更应值得我们认真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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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光明)
AReviewofBaJin’sWritingIntentioninRandomThoughts
TANG Wei
(CollegeofLiberalArts,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410081,China)
The writing ofRandomThoughtsis distinct not only from ordinary prose writing but also from memoirs in the traditional sense. As a survivor, Ba Jin is possessed of the role consciousness of a witness to history, which determines the writing intention ofRandomThoughts. In the book, Ba Jin’s confession is presented in a linear onrush but directed properly towards the soul, namely revealing genuine humanity in the reciprocating and debatable process of affirmation-negation-affirmation. With the attitude of a survivor, Ba Jin has stressed the importance of friendship to his individual life. It is the soul of the dead nestled in the depth of his memory that has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drive for his writingRandomThoughtsas it were.
RandomThoughts; survivors; witnesses; friendship; emotion; memory
2014-06-05
唐伟(1983-),男,湖南东安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4)-08-00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