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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铜采冶铸遗产与古代城市文明*

2014-04-09王运良

关键词:青铜器青铜铜矿

王运良

(河南大学考古文博系,河南开封475001)

城市不仅是人类走向成熟、步入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城”(防卫功能为主)的存在为文明的形成与发展创造了稳定的环境,“市”的出现虽然以物质交易为主,但同时又为文化的碰撞与交流构建了重要平台,从而推动了文明的进步。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先生指出,“所谓文明,有如下几个标准,即:城市;文字;大型礼仪性建筑;金属器具的存在(指有发达的冶铸技术)”[1]。众多的考古资料显示,矿冶技术对古代城市发展发挥了重大作用,换言之,城市文明的进展与发达的古代矿冶技术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正如资深的矿业遗址考古专家刘诗中先生所言,“矿业遗产与中国的文明进程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文明中十分重要的一环。”故而,在研究、展示、欣赏人类古代文明尤其是华夏古文明的过程中,中国古代的矿冶遗产不容忽视,特别是在创造了异常辉煌的人类文明的青铜时代(即我们通常所言的夏商周三代时期),铜矿的开采、冶炼及青铜的铸造,在极大程度上显示并增进着城市乃至整个人类文明所能达到的高度、广度与长度。

一、青铜遗产现状及其在古代的使用

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需要两个必需的条件:一为铜矿的开采;二为青铜的冶铸。尽管围绕青铜所发生的种种历史文化事象及其所承载的实质内涵,今人已难以窥其全貌,但是遗留至今的众多矿冶遗产从另一侧面提供了甚为丰富的实物佐证与历史依据。在已公布的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有五处属于三代时期的铜矿遗址,分别为:铜绿山古铜矿遗址(湖北大冶市)、大工山——凤凰山铜矿遗址(安徽南陵县、铜陵市)、大井古铜矿遗址(内蒙古林西县)、铜岭铜矿遗址(江西省瑞昌市)、奴拉赛铜矿遗址(新疆尼勒克县)。另外还有多处同时期铜矿遗址得到了相应的保护,诸如:港下采矿遗址(湖北阳新县)、木鱼山矿冶遗址(安徽铜陵)、麻阳采矿遗址(湖南辰溪县、麻阳县)、霍各乞矿冶遗址(内蒙古乌拉特后旗)等等。这些铜矿的开采为青铜器具的冶铸提供了丰富原料,成为古代文明日益走向发达的关键物质基础,也使得各个古代以城市为标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带具备了形成铜器作坊的良好条件,如,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郑州商城南关外与紫荆山、安阳小屯苗圃北地及孝民屯、洛阳北空村与北窑、新郑大吴楼、湖北纪南城陈家台、湖南皂市、江西吴城与陈家墩、浙江西施山、广西元龙坡、山东临淄故城、山西牛村古城、陕西周公庙、周原遗址、马王村、张家坡等地均发现有商周时期的铸铜作坊遗址。远在成都平原的三星堆文化也从中原夏商文明中吸收了先进的青铜冶铸技术和艺术成就而形成了极具鲜明地方特色的、发达的青铜文化。在其360 万m2的古城内,发现了众多的手工业作坊、居屋等遗迹,出土了大量震惊世人的金器、青铜器、玉石器等造型奇特的精美器物,显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与独特的艺术个性,表明三星堆遗址已经是一个具有大量财富、有着娴熟的青铜冶炼技术、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的文明古国,是长江上游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中心,从而构写了古蜀文明中的灿烂篇章。

大量的青铜器或发掘于古代城址中,或发现于统治阶层的墓葬、窖藏中,大量的铸铜作坊遗址多分布于宫殿的周边区域,由此说明,青铜器的使用主体是统治阶层,是城市及国家的统治者;青铜器的使用功能在于严格的身份与地位象征,尤其体现在城市的居住者(包括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青铜器的使用范围主要在于礼乐器、兵器、饮食器,而极少运用于农具(并不是没有)。这些从地理上都明确指向了一个具有特定功能的区域——城市。唯有城市及国家的统治者才有能力制造并使用那些精美亮丽的青铜器具,唯有城市的居民才会被分为三六九等。对此,青铜器的使用是重要的衡量标尺。

二、青铜与古代城市文明

青铜器的广泛与长期使用,显示出古代矿冶技术的专业化已经形成,标志着专门化的手工业生产已经出现,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进步。因为青铜冶铸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生产行业,工艺非常复杂,需要多种技能和工序的配合,首先要通过找矿、采矿、选矿、破碎、运输、筑炉、燃料整备、熔炼制型等得到一定纯度的金属材料,然后经过铸锭、锻打、熔铸、加工成形等一系列工艺流程,或陶范铸造、或失蜡铸造,无论哪种工艺,都是技术要求高、生产周期长,有时还需要从其它部落甚至偏远之地采掘矿物原料。为此,就必须有一部分社会成员脱离其它生产活动,专门从事此类金属手工业的生产,其身份也就变成了手工业者。他们通过生产实践,摸索并总结出了一系列的采矿及冶铸技术,从而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由此说明,青铜采冶铸行业的出现,决非一种偶然行为,而是一项有组织有计划的专门性行业,需要多人参加、专人组织,并要有掌握一定技术的人员进行统一协调,包括采矿、选矿、冶炼、铸造、修整、运输等诸多复杂的工序,并锻炼出一批熟练的操纵者,否则绝不可能产出品类丰富、质地优良的各种青铜器具。所以,青铜采掘及冶铸业标志着当时农业和手工业的专门化生产有了很大的提高,意味着阶级的存在和国家的产生,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正如英国考古学家吴莱在《人类历史——文化与科学的发展》中所说:“冶金术的发明把人类从野蛮推向文明。”[2]在这一人类社会的转型过程中,中国从古至今诸多城市的兴衰都与青铜采冶有着深深的不解之缘:安徽的铜陵、南陵作为中国青铜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历史上能够成为区域性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青铜的采冶铸技术发挥了极大作用,大工山矿冶遗址当时的面积达40km2,作为古代一处重要的铜工业基地,“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可谓场面壮观、规模宏大,铜陵更赢得了“中国古铜都”的美誉。内蒙古的林西县是“中国北方铜都”,同样具有悠久的经济、文化发展史,境内的大井古矿冶遗址是我国最早发现、发掘的矿冶遗址,也是目前世界上最早发现直接以共生矿冶炼青铜的古矿冶遗址,对蒙东地区早期文明起源和发展历程具有重要意义,不仅进一步证实了早在两三千年以前,华夏先民就生产、生活在这里,使用着原始工具,通过艰辛劳动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青铜器文化,而且也为研究中国北方古代铜矿开采、选矿、冶炼、铸造技术及发展水平提供了实证。江西瑞昌也是中国青铜冶炼文化发祥地,铜岭遗址是最早的世界采铜冶铜遗址之一,距今约3300年,不仅在历史上为瑞昌的发展奠定了厚实基础,也使得矿冶化工在今天依然成为瑞昌发展的四大支柱产业之一。湖北黄石的大冶更为典型地表现了青铜采冶铸产业对古代城市文明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境内有作为当时采矿、冶炼生产管理、仓储、转运中心而形成并曾经长期存在的五里界城、鄂王城、草王嘴城等古代城市,大冶的得名也源于此,特别是闻名于世的铜绿山古铜矿遗址,不仅使其经济发展源远流长,更使其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成为大冶、黄石乃至整个湖北的一张最耀眼的名片。

无数源于铜矿遗址的青铜原材料在经由无数劳动者之手之后,变成了各种精美绝伦的青铜器具,随即,被送到了位于城市的皇宫禁地、官府私邸之内,落到了天子诸侯、达官贵族手中,供其生前享用、死后随葬,从而演绎出了内涵深厚、异彩纷呈的华夏文明。

青铜器具作为一种政治资源对于国家的形成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征战与祭祀自古就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两件大事。四处征战是为了赢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和更好的发展条件,而要赢得战争的胜利,在冷兵器时代就对武器有极高的要求,于是大量的青铜兵器就被发明和制作出来。作为最早的奴隶制国家诞生之地,二里头遗址内就出土了铜镞、铜戈、铜战斧、铜钺等兵器20 余件,验证了夏禹之时“以金为兵”记载的真实性。就夏代立国时期的全国各地考古学文化来看,当时的夏王朝腹地并非居于领先地位,而夏民族之所以能够率先“建邦立国”,青铜兵器为其首先发明使用当是主要原因之一,史载夏禹东征西讨、夏启战胜有扈氏,所凭借的很可能就是装备有先进青铜武器的军队。从这个意义上说,青铜器促使了中国第一个王朝的诞生。继夏而起的商周,青铜器更是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数量剧增、种类繁多,但主要还是青铜兵器和礼器。其中,新发明了矛、戟、刀、弓形器、剑、甲胄等,特别是矛、戈、戟、镞出土的数量多,不仅大、中型墓里有大批出土,就是小型墓里也有发现,很显然,这些是商周军队装备的常规武器。考古发掘出土的大量青铜车马器也说明马车在当时已成为商周军队作战时的“重型武器”,大大提升了胜算的几率,故美国汉学家夏含夷就认为,周武王之所以最终能够击败商王帝辛,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周人掌握了先进的车战法。再结合商代后期甲骨文里“王作三师”、西周金文里“西六师”、“成周八师”、“殷八师”等记载,便不难想象为什么青铜兵器会成为三代青铜家族里的大宗。除此之外,大批青铜器都被用作礼器,借以通过控制世人的精神世界、约束世人的言行,进而维护统治秩序。所谓礼器,就是“藏礼于器”,亦称彝器,也就是用青铜器体现当时的礼乐制度。这些青铜礼器主要有鼎、鬲、甗、簋、豆、盨、簠、尊、彝、觯、觚、爵、斝、罍、卣、盘、匜、壶等类型,它们大多制作精美,造型端庄,纹饰威严、华丽、繁褥,其服务于当时的宗法等级制度,成为奴隶主贵族“明贵贱、辨等列”的重要标志物。等级制度是早期国家政治的基本内容,社会成员之间存在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在贵族与庶民之间等级制度已发展为阶级对立,而在贵族阶级内部,不同等级的贵族则以其等级高低具有不等的政治权利与经济地位。在贵族宗族组织内,等级制度与宗法制度相关联,成为维护宗子对族人统治地位的工具。此种等级制度是通过多种具体的仪式规范体现出来的,其在考古学上最直接的体现莫过于“列鼎制度”。贵族阶级内部按照其政治、经济地位的高低,其生前或死后所使用的礼器依次规定为九鼎八簋、七鼎六簋、五鼎四簋、三鼎二簋、一鼎一簋等五个等级,其对应的使用者分别为周天子、诸侯国君、上大夫、下大夫和士。与此不同,“早商时期是以觚、爵、斝三种礼器的基本组合作为等列标准的。就是说,以其能否随葬觚、爵、斝三器或随葬套数的多少来区别其身份的高低”。据此为标准,邹衡先生把早商墓葬划分为五个等级,其中第三、四、五级所使用的觚、爵、斝三器的套数依次为四套、二套、一套,第五级以下,只随葬陶器。特别是居于礼器首位的青铜鼎,更被赋予了更多、更特殊的意义,地位日益提升而最终成为所谓“国之重器”,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3]。据《左传》记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封暴虐,鼎迁于周。……成王定鼎于郏鄏”,以及“泗水捞鼎”、“问鼎中原”、鼎足之势、鼎成龙去等等,都证明此类重器不仅仅只是礼乐制度的载体,更与宗庙并为国家、民族存立之象征,其意义之非凡足以想见。

三、青铜未广泛应用于农业领域的原因

青铜器并没有在古代经济尤其是农业生产领域取代石器或其后的铁器被广泛使用,更凸显了其独特的角色与作用。其中的原因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其一是客观因素。这一时期的生态环境导致农业生产领域没有为青铜器的普及使用提供需求的空间。因为夏、商、周三代的活动中心均在中原地区,而其时的资源和气候与现代相比更适宜于人类的生存,也曾经“雨水充沛,温暖湿润,植被丛生,野生动物资源丰富”[4],并且作为人类的主要聚集之地积累了丰富的劳动力资源,所以基本不需要先进的、高效率的生产工具即能创造出满足社会所需的物质财富,这应当就是中国青铜首先不被用来制造农业生产工具应用于社会的物质生产领域的根本原因之一[3]。

其二是主观因素。青铜器具特有的性能与功能导致其为统治阶层所垄断而不被广泛应用于农业生产领域。经过异常复杂的程序和艰辛劳动创制出来的各种青铜器具大多光泽绚丽、精美绝伦、技艺精湛,用于征战既显示了威严、雄壮与气势,更为赢得战争胜利提供了关键条件,用于礼乐则变成了“明贵贱、辩等列”的重要工具,就被赋予了神圣、庄严的色彩,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不可侵犯与亵渎。于是,青铜器具的使用化为统治阶层独享的专利与权利,并成为其梳理、规范社会秩序,巩固自身统治地位的手段,相关资源与生产就被统治集团倍加珍视和牢牢控制,导致青铜器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掌控社会政治与文化命脉的统治阶层,而非凭借艰辛的农业劳动创造大量物质财富的下层民众。

四、结语

中国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发展历程,尤其是夏王朝的建立,都印证着青铜器在中国古代历史发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即便是中国原始社会由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变,也得益于距今5000 余年前仰韶文化晚期红铜的应用。青铜的冶铸成为社会化的专业生产行业之后,要求有组织、有分工的众多人进行大规模的协同作战,这并非父系氏族社会的单个家庭所能承担,而要求运用公共的权力、统一的意志与强制的力量把大批奴隶的劳动投入其中,由此将父系氏族社会推进了文明时代,建立起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奴隶制王朝,使中国成为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之一[5]。整个三代时期,由青铜文化所造就的辉煌文明大概维系了1500年左右的时间,约占整个中华文明发展里程的1/3 或1/4,但在剩余的2/3或3/4 的大部分时间里,也即汉代及其以后的主要时代里,青铜并没有驾鹤西去,而是依然独领风骚,且在许多领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形成了一种又一种文化现象,掀起了一拨又一拨文化浪潮,华夏文明也正是在各个文化浪潮的推动下才绵延不断发展至今[6]。

总之,通过对众多与铜制品或与冶铜有关的遗迹、遗物的探讨可以获知,尽管中国古代的青铜器具“轻实用,尚礼乐、重军备;非民用,倾贵族,事王权”[6],但青铜冶铸无疑对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也是社会向前发展的一次飞跃,成为人类社会从野蛮时代进入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

在文明社会起步、发展的过程中,城市作为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无疑引领着最先进的文化与文明,成为今天研究古代人类文明不可避绕的载体。换言之,城市文明是人类社会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研究人类古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研究古代城市文明。众多的铜矿采冶遗址在当时是为居于并掌控着城市的统治阶层提供服务,无数下层民众辛勤劳作而产出的各种精美的青铜用具由统治阶层直接使用,并成为其赢得、维护国家利益和梳理、规范社会秩序的重要工具。古代文化与文明就是由此不断得以积累和升华,故而,中国青铜采冶铸遗产与古代城市文明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简言之,我国古代先民在冶铸技术方面所具有的杰出成就,不仅对于促进我国古代农业与畜牧业、农业与手工业的分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同时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进步和世界文明的发展也做出了巨大贡献[2]。因此,古代矿冶遗址遗物不仅是中国文化的重要遗产,而且也是世界文化中的瑰宝,需要倍加珍视。

[1]李学勤.辉煌的中华早期文明[J].科学中国人,2005(4).

[2]何德亮.试析早期铜器在文明进程中的地位[J].南方文物,2007(4):92-101.

[3]张远,张应桥.论我国古代青铜器与早期国家政治[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4):33 ~36.

[4]朱彦民.商代晚期中原地区生态环境的变迁[J].南开学报,2006(5)54 ~61.

[5]刘诗中.中国青铜时代采冶铸工艺[M].南昌: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10.

[6]高蒙河.铜器与中国文化[M].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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