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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官员治“心”病

2014-04-08易萱方澍晨

看天下 2014年16期
关键词:公务员官员心理健康

易萱 方澍晨

“单位最近有什么大事?”

“副市长要实施竞聘上岗了。”

“那你评估一下自己的竞聘吧。”

“不知道呢,觉得有危机。”

上海心理咨询协会会长王裕如面前,华东某市一位副市长的脸上愁云惨淡。早前,他觉得身体不适四处求医,看遍了全市各个医院,都没检查出身体有问题。他家人认为这是“心病”,于是找到王裕如,请她出诊。

一番对话后,这名副市长被确诊为“疑病症”。王裕如开始针对“位子上、下”的问题,为其进行分析,并开导:竞聘上副市长后怎么样,没竞聘上又该怎么办……第一次治疗,就进行了几个小时。经过多次治疗,这名副市长终于解开了心结。

2010年,《人民论坛》杂志曾对全国100多名官员进行心理健康调查,调查报告显示,超过80%的官员,特别是基层官员“存在较大的心理压力,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不平衡、心理疲劳及心理压抑”。

更甚的是,按照官方公布的信息,各级官员非正常死亡案例中,四成死于自杀,而“抑郁症”成为最常见原因。

“大夫,我情绪不好,你给我治治”

像这名副市长一样有“心病”的官员,王裕如见得并不少。

他们大多“感觉身体不舒服,但又查不出哪里出问题”。最夸张的一名病人,每天在家穿着病号服,一旦出门,必须携带半车急救用品,即使散步,都不敢离开家超过200米,以防自己“猝死得不到救助”。

就像与这名副市长聊了很长时间家常,王裕如才找到其心结一样,来自公务员系统的病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一开始,就愿意与医生分享内心抑郁的真实原因。

“‘大夫,我情绪不好,你给我治治。这是他们最常见的表达。”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精神卫生科医生许毅告诉本刊记者。

遇到这样的病人,许毅并不着急去了解他们的病因,而是先开药,进行药物治疗。这和给其他病人看病一样。而只有来过两三次后,这些官员才会开始说自己的真实情况。直到此时,许毅才会在药物治疗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心理开导治疗。

从业30多年,许毅还总结出官员看病的“季节性”特征。

表现最明显是换届时期,为仕途发愁的官员特别集中。每年年底,财政、金融系统的官员人数会增多。此外,若是某段时间内,政府重视安全生产活动,那么到医院看病的官员多分管安全生产这块区域。令许毅感到有意思的是,每当反腐行动开始,前来看病的反倒是压力骤增的纪委官员。

“风声紧,贪官大气都不敢出,哪还敢去医院‘诉苦。”许毅调侃道。

官员“不知道怎样正确应对压力”

《齐鲁晚报》曾报道过一个病例,这个病人是某县领导的秘书,重点管理财务。在工作中,一旦做不好,县领导就会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更甚者,县领导还要求秘书违规操作一些账目,并威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后来,那些账目越来越过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良心也备受煎熬。”这名秘书提出换工作,甚至辞职。但因为掌握了一些事情,县领导不放人。“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年,到后来我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先后住了两次医院,最终被确诊为抑郁症。”

无奈之下,这名秘书公开了自己的病情,最终换了一份工作。在治疗了大半年后,他得以康复。

对于这样的抑郁症患者,许毅早已司空见惯。他所属的科室,每天接诊患者200多名,一年下来近7万人次,被确诊为抑郁症的大约占60%,其中约一半是公务员。

南方某县的一名县长患有重度抑郁症,许毅还被专门请去会诊。当时县长自杀倾向明显,许毅建议其必须住院治疗,但县长妻子坚决不同意,说:“一个县长住进精神病医院,那不成了全县的笑话?”

“不要把他当县长,就当个普通病人,身边24小时都不能离开人。”许毅临走前叮嘱医院院长及家属。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县长被接回家中休养,在痛不欲生的情况下跳江自杀。

2007年,浙江省心理卫生协会理事赵国秋曾在政府授权下,对省内试点城市的公务员开展过为期三年的心理卫生状况调查,其结果“总体来看不太乐观”。抽样调查显示:公务员心理问题突出表现是抑郁、焦虑和倦怠。他们的幸福指数普遍不高,100分满分,平均水平就在60分上下。此外,有接近一半的公務员应对压力的态度消极,面对问题视而不见,选择幻想,而不是积极地寻找解决方法。而这,直接导致心理问题出现。

不过,虽然声称这份数据能够像人接受其他项目体检那样,反映出个人的精神和情绪状态,赵国秋却不能对外公开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省里的领导特别和我强调过,所有的数据都在我的电脑里,绝不能公开。”

与浙江省的情况类似,已经公开的有关官员心理状况调查数据都显示,公务员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正“亮着黄灯”。2005年5月,北京市相关机构对200多名中年官员进行了一项定向精神健康检查,结果显示,近50%的人存在不健康倾向。同年6月,安徽省黄山市委党校也对100多名官员进行了心理健康调研,发现官员普遍有较大的“心理压力”,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不平衡”和“心理疲劳”以及“浮躁压抑”心理、“焦虑”和“忧郁”等情绪。

“就像过去中国的青少年不懂性一样,中国官员在工作中接受的都是政治教育,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应对压力,也就很容易出问题。”赵国秋做了个类比。

不能病,不敢病

很多人将官员罹患心理疾病与反腐联系在一起——据媒体统计,近10年来的113名自杀官员中,在被调查前后自杀的有26人,约占22.6%。

不过,纪委官员并不认为反腐是主因。一名纪委官员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在被查处前畏罪自杀的官员非常少,但存在自杀倾向的不少,有的是因为办案人员方法不当,有的是出于其他方面的精神压力。”

一名参加了赵国秋心理讲座的地方基层公务员曾向他倾诉,自己“坐班比坐班房还要难”。他告诉赵国秋,公务员在以前,即使是混日子,也能过得很好,上班炒炒股,到淘宝购物,或者用QQ聊天……然而,自从2013年反“四风”开始后,就“没有人敢在上班时间这么做了”。许多公务员就此陷入尴尬境地——有意义的工作没有,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能做。

“每天上班就是坐在办公室傻等,在虚无中度过。”赵国秋分析说,他们产生心理问题“就是闲出了毛病”。

为婚姻和子女问题困扰的官员也为数不少。

一名省部級官员曾向赵国秋大吐苦水,称自己和儿子的关系一直紧张。“你凭什么能教育我!你不是权力大么,要管去管你下属吧!”面对儿子的质问,这位身居高位的中年人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毫无威信可言。

更多官员的内心压力,来源于工作。追踪国内官员非正常死亡案例时,纪检部门发现,“负罪自杀”这一解释越来越不能成立了。

这得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心身科主任医师张海音的肯定。“主动结束生命的许多官员并非贪腐分子,有的甚至是责任心很强的优秀官员。”他注意到,负责政策执行层面的基层官员是来医院的“常客”。

“我知道这个决策明明是错的,又必须执行,我怎么能说领导错了呢……真是越想越别扭”、“这个地方肯定会出事,可没办法和相关部门领导说,一出事我也就完了”……许毅常常听到这样的倾诉。

“医疗实名制实施以前,官员来我这儿看病,都喜欢用假名。”许毅说起多年来的变化,称病人如果用假名,即使走公费医疗报销,还是会暴露职业和身份,因此,当时很多官员怕被人知道,连报销都放弃了,甚至有人担心医生会不会认识同一单位的其他人之类。“实际上,有经验的医生很容易看出谁是官员。”

张海音也接触过很多体制内的病人。“公务员来看病时病情普遍都比较重了。”在他印象中,很多官员都是被折磨到“再也忍不下去了”,才会到医院就诊。

级别越高的官员对于心理疾病的态度越保守。张海音告诉本刊记者,省部级以上的官员从来都不会亲自到医院,而是派人把医生接到某个特殊场所,或是家中。“他们担心的是,心理病会成为自己被攻击的理由。”

官员讳疾忌医的态度,与精神性疾病在中国曾被视为“思想病”颇有关系——赵国秋说,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末,官员一旦产生心理疾病,会被“组织”认为是觉悟不够。《法制日报》主办的《法制与新闻》曾报道,对于那些没有被宣布为“贪官”的自杀官员,官方在处理他们后事的时候,表现得异常谨慎。2003年,河南省地税局局长谢应权自杀后,“河南省委省政府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会上研究的结果是不开追悼会,不发讣告,不致悼词,不接受以组织和单位名义的悼念,只能以个人或亲朋好友名义悼念,处理从快从简”。

在张海音等心理专家看来,这类认定和处理方式,直接加重官员群体的病耻感和治病压力,让官员不能病,也不敢病。

讲课要讲“大道理”

最近十年来,官方对于官员心理疾病的态度也似乎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2005年6月,中组部就曾发文《要重视和关心干部的心理健康》,称“总体上干部队伍心理是健康的,但是确有少数干部因心理负担过重而出现焦虑、抑郁等问题,甚至有个别干部心理严重失调,导致精神崩溃”。

到了2011年,中纪委、中组部、监察部三部委联合下发的《关于关心干部心理健康提高干部心理素质的意见》,其中同样提到“少数干部……甚至发生因心理问题导致严重焦虑、抑郁乃至非正常死亡事件,不仅给个人和家庭带来不幸,也给党和国家的事业带来不利影响”。

文件还明确提出,把“关心干部心理健康提高干部心理素质”作为建设高素质干部队伍的重要内容,要求全面细致地做好领导干部的心理健康工作,提高心理健康服务水平,提升干部心理健康素养。

公安系统对干部心理健康尤为重视。2007年,公安部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公安民警身心健康保护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了加强民警心理健康保护的要求;2011年,公安部印发了《基层公安机关思想政治工作规范》,进一步强调了心理健康保护在队伍建设中的重要作用。

作为先行城市,北京一些机关从2004年就开始请资深心理咨询师和心理学专家进入机关上“大课”。

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主任胡邓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央国家机关职工心理咨询中心特聘专家。2004年,他受财政部领导邀请,第一次走进机关,为官员们开设心理课。针对新入职的公务员,胡邓的课程意图是帮助其快速适应体制内工作,而针对部里的新任领导,还有专门的转型培训班帮助其调整心理状态。

而自2005年开始,很多部委陆续把心理健康讲座纳入公务员培训和福利中。胡邓开始为交通部、人社部、国家工商总局、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国家外汇管理局等更多政府机构做心理健康培训。

面对几十甚至上百人的大课,胡邓的心理课更侧重灌输给官员们一种宏观上看待问题的方法。“一个人升职与能力、人际关系、上级领导赏识都有关系,但最核心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运气。”在给官员们上课时,胡邓时常会把这样的“大道理”融入具体案例。

“心理学不改变外界,只改变内心。帮他合理化处境,让他觉得自己行为并不能改变太多,自己已经尽力了,这样就会心安。心理学就是要让人接纳自己。”胡邓向记者解释。

许毅曾在大课上告诉官员,这个社会本来就不公平。“最重要是改变自己看问题的角度,而不是要求体制改变。”

很多兢兢业业工作的人伤心于身边人靠逢迎上位,许毅就会为他分析这些官员为了升职花费的人力和财力成本。“在你老婆孩子热炕头时,他得陪领导应酬,给领导送钱呢。你算一下,他升职涨的工资可能还比不上送礼花出去的钱呢。”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除了集体组织上课外,一些政府机构还开始尝试与第三方专业机构合作,在体制内建立类似早些年在外企中颇为常见的EAP项目(又称“企业员工心理援助计划”)。

更特别的是,近几年,已经出现了组织内部建立心理咨询团队。在一些政府机构中,公务员群体开始尝试“自己人给自己人治病”。

比如,中央国家机关工会联合会和中科院心理所合办了中央国家机关职工心理咨询中心,专门为部委公务员服务。在地方,王裕如所在的行业协会也帮助上海公安系统,培训了超过千名持国家心理咨询师从业资格证的公务员——这些公务员既是警察,又是心理咨询师。

此外,很多地方的心理专家受政府邀请进机关给公务员讲心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许毅、赵国秋到政府讲课的次数,都超过了200场。

然而,在张海音的印象中,进入机关上课,课堂氛围总不会特别热烈。“我们一般会特别减少课堂的互动环节。”张海音解释,“虽然很多官员内心兴致勃勃,但上课时彼此都有顾忌——表现得对这方面太感兴趣,大家是不是就知道他心理有问题了呢?”

同样的顾虑也阻碍公务员们向单位合作的心理援助服务机构寻求帮助。

中央国家机关职工心理咨询中心坐拥众多国家级专家,可真来求助的人不多——咨询中心一年咨询量不足600人次。“单位支付治疗费时肯定需要机构提供数据和病人信息,官员害怕这样会泄露自己的隐私。”张海音说,“他们更愿意避开所有人,秘密地看病。”

“公务员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合作企业每月有几十个员工来做咨询太平常了,可合作的政府却很少有人找我们。”王裕如也抱怨道。

对绝大多数心有困扰的官员来说,一对一咨询仍旧是他们最为认可的治疗方式。

“官员和官员的病都是秘密。”采访中许毅反复强调。实际上,很多官员慕名而来正是看中了他嘴严、低调。

官员“心”病的秘密性还表现在,他们自己也时常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了心理病。因此,给官员做好心理咨询并非易事。大夫需要具有很高的敏锐度,更要理解当下的政治生态。王裕如常年订阅《参考消息》等时政刊物追踪政策动态。

另一个问题,是钱。2011年,三部委联合发文后,王裕如立刻被当地官方邀请去讲课。只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也仅仅就是那一次讲座。

“钱是很大的问题。EAP是商业行为,国家没有划拨专项经费。各单位只能自己想办法筹资,有的走宣传费,有的走培训费。本来大家就不想管这个事,再加上没钱,怎么能落实。”王裕如抱怨。

赵国秋也发现,中央关于官员心理健康下发的那份文件在很多地方仍处于贯彻不力的状态。

在心理专家看来,很多政府官员还保留着非常迂腐的态度,觉得开展心理干预工作就证明自己系统内部出问题了,“太丢人了”。还有官员则会自我怀疑,“得了抑郁症,是不是我这个人能力太差,无法胜任工作?”

“我们如今在表扬干部时常见某领导身患癌症仍坚守岗位无私工作。可为什么没人敢说某领导虽饱受抑郁症折磨却仍爱岗敬业呢?”张海音半开玩笑地说。他更愿意将心理疾病比喻成“脓包”——大多数官员面对脓包,只知遮盖,结果感染越来越严重,脓包越来越大。但挑破脓包,又太难看,他们不敢面对。

“不断有官员自杀,你让老百姓怎么去评价政府的执政能力,如何去看待党风?”在结束采访时,一位心理专家如此反问。“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官员自杀,超六成因“心病”

编者按:2003年8月底到2014年6月初,不足11年的时间,被各级官方认定为自杀的官员达113人。官员,突然成了“最脆弱的群体”。虽然统计可证,“反腐不是导致官员自杀的主因”,但多名在职的官员指出,敏感而不健康的官场关系应是一个重要原因。此外,“上级对干部的要求和老百姓对官员的期待差距太大”也是官员心理压力大、容易抑郁的重要原因。

自杀身份

自杀的113名各级官员,绝大多数都在一些重要部门任职,如地方党委政府、法院、公安、检察院、国土、纪委、教育、卫生、交通、信访等部门,无一人是在团委、妇联等相对权轻的部门工作的

资料来源:新华社;人民网;《扬州晚报》;

《第一财经日报》;

《南方周末》第1574期《十年百余官員自杀之惑》

作者:褚朝新 胡鑫 韩雪枫 陈楚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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