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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夏志清,张爱玲已被历史活埋

2014-04-08张自言

看天下 2014年1期
关键词:张爱玲鲁迅

张自言

2013年岁末,夏志清因心脏问题离世于纽约的疗养院,享年92岁。12月29日下午3时,夫人王洞给他喂了点吃的,夏志清疲弱地对她说:“我很累,我要走了。”没想到这是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在睡梦中他安静告别。

夏志清的头衔是“文学评论家”,听上去小众,但他的名字上了次日的微博热搜词。

假如不是他,今天中国大陆的读者可能仍不知道张爱玲,钱锺书的《围城》不会家喻户晓,沈从文的名字也埋在故纸堆里。他使这些作家重见天光,他们也反过来成就了他的声名。

夏志清最著名的代表作《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出版于美国,里面关于张爱玲的篇幅是鲁迅的两倍,《金锁记》被推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与之对应的是,1950年代至1970年代中国大陆的所有文學史书、文学评论中,鲁迅是神,张爱玲的名字从未出现——她完全被历史活埋了。当时被历史活埋的作家还有:周作人、沈从文、钱锺书……因为夏志清的推崇,后来的大陆学者才开始重新审视意识形态重压下的文学史。

他也更改了人们对文学史枯燥刻板的印象,审美趣味鲜明,结论大胆、极致。他说《围城》“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沈从文的《静》极好,“30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而鲁迅在他眼里则是忙于“扮演不少角色”以“弥补他因创作力枯竭而感到的良心上的不安”。

有评论称,《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能量,不亚于一次文学革命。也是从这本书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才进入西方高等院校。

一场文学拓荒

1951年,耶鲁大学英文系优等生夏志清找到一份工作,解决了博士毕业后的生计问题。他加入《中国:地区导览》的编写团队,供朝鲜战场上的美国军官做参考之用。夏志清熟悉中国又精通多国语言,是主力作者。他负责的一个章节是《文学》,研读英美文学的他却在查找史料过程中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史竟没有一部像样的书”,“我当时觉得非常诧异”。第二年,夏志清有了新的研究计划,要撰写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个计划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的两年研究补助金。

夏志清出生在上海浦东,在他少年时那里还是乡下地方,家境并不好。夏志清努力读书,尤其对英文用功。在大学时,他集中精力读的是莎士比亚等英文大家全集,“把伊丽莎白时代诸大家一网打尽”(宋淇语)。留美之后主攻的还是英美文学,他考取的耶鲁英文系博士是全美国要求最严的英文博士学位,至少需要通过法、德、拉丁3门语言的考试。夏志清之前,只有两位华人拿到过这个学位。

1952年上半年,夏志清把精力全部放在读书和资料检索上。4月时,耶鲁图书馆收藏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已经全部读完,远在香港的好友宋淇和程靖宇不断给他邮寄港版盗印书刊,张爱玲的《传奇》、《流言》,善秉仁的《一千五百种中国现代小说和戏剧》等都来自大洋彼岸的香港。他逐页通读1949年之前的《小说月报》和《文季月刊》。年少时夏志清在上海对国内新作家完全没有兴趣,20年后却和他们在故纸堆里隔山隔水地重逢。

大胆的结论来自英美文学研究中训练出的批评方法和极其细致的阅读。知名汉学家柳存仁曾对宋淇说:“志清的文章流利通畅,主要是他把书读通了,所以理路清楚。那年我去哥大访问,有时在他办公室里翻看书架上的书籍,见到差不多每本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可知他读书多么用功和细心!”宋淇在《鸡窗集》的序中则评价:“他长期沉浸于伟大的经典之中,自己的趣味怎么会不潜移默化而高尚起来?”

1961年3月,《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芝加哥大学中国文学教授David Roy认为此书是专论中国现代小说的第一本严肃英文著述,“更令人稀罕的是,现有各国文字书写的此类研究中,也推此书为最佳”。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王际真则赞扬40岁的夏志清英文造诣高过了所有留美的华籍教授,“简直可同罗素、狄金森两位大师媲美”。一书功成,夏志清已被推到大师位置。

夏志清否定大陆以意识形态断文章高下的文学史,却也不因此有意贬低左翼作家:“我不是恨左派,东西的好坏也不是用左派或右派来判断,你是个高级的人我就佩服嘛。中国的作家中好的我就喜欢,我推崇张天翼,他就是左派嘛。”在他书里,张天翼与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比肩。

众所周知的是夏志清不喜欢鲁迅。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坦然修正过:“我对《狂人日记》确实评价过低,《狂人日记》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晚年他还是惋惜大家不重视张天翼:“这是大家的损失啊,怎么能不关注呢?鲁迅妒忌张天翼,因为张天翼的讽刺能力比鲁迅还厉害。”

对于夏志清偏好明显的“个人观点”,争议声一直存在。左翼文学史观自然不赞成他,但看到他说出萧红、张天翼等左翼作家的好处,拍案而起的人也不在少数,他85岁高龄才当选台湾中研院院士,有人议论和他立场独立有关。夏志清坚持自己判断,和朋友意见相左也不含糊。1986年,他和唐德刚观点不同,笔战半年,唐德刚抨击夏志清“崇洋”、“极右”,而夏志清则还击唐德刚“胆大心粗”、“自不量力”,看官们心惊肉跳。好在纵然辩不出高下,老朋友还是和好了。

藏起烦恼的老顽童

身负盛名,但夏志清不是板着脸孔、言辞严谨的学究。他语速飞快,情绪表达极端,一张嘴就是爱憎分明。

他说鲁迅“有一点最不好,不喜欢自己的原配,但又不让她离开,又不跟她生孩子,这对女性很残忍”。而他自己是老才子做派,怜香惜玉,恋爱也谈得浪漫。在他和张爱玲的通信中,关于自己的情史有坦白记载:年轻时追求过两位小姐未果,第一段婚姻里跟陈若曦、於梨华都有婚外恋,最终和外国妻子离婚,和王洞结婚后还和陈若曦再坠爱河。这样还不算,为声明陈若曦《七十自述》中若干叙述造谣,夏志清一一清点当年,读者目瞪口呆。夏夫人王洞倒为丈夫鸣不平:“他觉得和这些女作家谈恋爱,是一件美丽的事情,这些个女作家觉得他很有用,不肯放弃他,一定要和他做朋友。但我真的没有想到,等到夏先生老了,她们来欺负夏先生。”

除了学问和重要事实,夏志清玩笑开得百无禁忌,是纽约学者圈里的老顽童。最著名的玩笑话是在跟王洞婚礼上,他对举办婚礼的酒店赞不绝口,兴奋之余,转过身来对唐德刚说:“下次结婚再到此地来。”李安拍《色·戒》,王德威推荐夏志清做顾问,看片时夏志清会在不可怕的地方“哎呀”一声,把全场的气氛都搞乱;在最露骨的性描写部分,他突然跑去跟夫人说:“这个好像是真的!”

但鮮为人知的是,这样骄傲、浪漫、顽皮的夏志清,有一个自闭症女儿。在夏志清给张爱玲的信里,提到女儿自珍总是说,“智慧未开”,张爱玲则说“自珍将来极有可能是幸福的”。编号为H17的夏志清信件按语里说到,女儿成年,和四个女孩住,由安德生自闭症中心管理。“她不肯见人,也不许我们有访客,甚至不许接电话,像爱玲一样,把自己封闭起 来。”

宋淇撰文回忆过详细情况:“自珍自幼身体不够健全,到了晚上,脑波活动比白天活跃,非要父母轮流陪伴不可,志清在学校忙了一天之后,回家还要扮马驮她以逗她开心。等她安睡后,才定下心来做学问。”美籍华人周励写有一篇《纽约: 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记录夏志清告诉过自己的往事:“有一晚5岁的女儿要父亲背她到楼下大门口去玩,那天正是圣诞夜,有人醉酒吐了一地,夏志清背着女儿不慎滑倒,他一手撑地另一手紧紧保护背上的女儿,回来后胳膊肿疼了好几天,‘幸亏骨头没摔断。夏公讲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当了‘二十四孝父, 却生不出一个‘二十四孝子。”

女儿降生恰逢《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研究正在进展中。就是在照顾女儿的重任下,夏志清写完了有关钱锺书、张爱玲的重要章节。但在书信和友人的回忆文字中,从未见夏志清抱怨诉苦、流露一点点负面情绪。他从来慈眉善目地交朋友做学问,讲着开心的玩笑话。

对自己的成就,夏志清充分自知。就在一个月前,晚辈去拜访他,见到他问医生:“我到底怎么样?”医生答很好。他说:“你别讲假话了,我们都是现代人,我不相信这套的。我已经永垂不朽了,因为我写了《中国现代小说 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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