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寻找桂系的“遗产”
2014-04-08陈其禄
陈其禄
“你要找桂林的军阀遗迹?没咯,没剩多少了。”
曾经的媒体人张迪说着,摇了摇头。他喜欢独自行走在古村古巷中,透过散落的细节去窥探历史。他列出了几个地点,有些早已破敗,有些可能连遗迹都没有。
我们坐在古巷口的一家咖啡馆里。西面是爬满青苔的民国老巷,老人们还在此缓慢度日;东面是掘地三尺的工地,铺上了钢筋水泥;北面是更古老的靖江王城,南面则是新崛起的步行街,游人和居民混杂在一起。
这只是桂林城的一个缩影。它正在吞噬旧的历史、创造新的契机,军阀的影子也在浪潮中逐渐消逝,等待人们去发现它们的残片。
兰井巷7号
2013年5月之前,桂林有个地方叫兰井巷。它形成于明末清初,因巷内有口古井、井旁有玉兰树而得名。
兰井巷7号,曾是著名中共地下党员谢和赓祖屋的一部分。谢家是“老桂林”,还是当地知名的书香门第,1933年谢和赓在北平秘密加入共产党,随后党中央派他回广西,利用家庭影响力逐步打入桂系上层,成了周恩来直接领导下的地下党员,代号“八一”。
1934年冬,谢和赓被派任广西工商局任研究员,由于工作得力,4个月后被授予特别证章,随时进出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官邸。1937年8月2日,蒋介石邀请白崇禧赴南京共商抗日大计,由于担心被扣押,不仅白崇禧举棋不定,桂系高层也争论不休。
当时,谢连夜写信给白崇禧,直叙桂系参与全民抗战的利害关系。这封信不符合官场规矩,但2天后白决定飞赴南京时,特地要求谢一同前往。随后,白崇禧在南京就任副总参谋长,谢和赓任机要秘书。
1个月后,蒋介石又委任谢和赓为大本营国防会议的唯一秘书,期间谢为延安提供了大量情报。直到1942年5月被中共派往美国为止,谢和赓在白崇禧身边潜伏了足足5年。
这些故事,张迪如数家珍。2010年,他在兰井巷7号开了一家咖啡馆,随即开始搜集这间老屋旧主人的历史残片。他找来一块年头久远的石碑,把这条巷子的历史刻在上面,让后人能够一窥昔影。
2013年,桂林市改造兰井巷。谢和赓祖屋保不住了,因为它不是“故居”,也未被列入文物保护名单内。张迪和朋友们把石碑移走,祈望着总有一天,这块石碑还能回归原位。
江堤上的“定桂门”
“定桂门,你去找找看,就在两江四湖港口附近。门已经没有了,就剩一块碑。”
王布衣,一位60多岁的“老桂林”,有着江湖文人的豪气。他说,两江四湖工程把桂林的老城墙拆掉了,但有一处城门的匾额被保留下来,按原址被固定在江堤上,有白崇禧的题字。
“没几个人知道的,导游知道也不跟你说,那块石头又不是景点,说了他不挣钱啊。”王布衣还说。我事后曾在网上搜寻“定桂门”,确实几乎没有结果。
从解放桥往南走,沿着漓江西边堤岸下的步道走上5分钟,半人高的“定桂门”三字就嵌在一处台阶的墙上。旁边的题记写着:
“民纪十四年冬,崇禧于击退反革命之川军后,由全回师桂林,以奉命整顿军旅未即离去。公余之暇转与地方人士计议改良市政,而众以宜从交通城内外着手。惟桂垣雄厚,又非旦夕所能,去乃不得已而思其简易之法,选择老提塘街口关城为门,以通城东各街而直出桂江右岸。”
“公事既竟名其门曰定桂,盖取其桂局既定乃得有是门之筑也。自兹以后吾知熙来攘往而行经其地者,故名思义亦当溯其定桂之。由而思有以合力图治相维桂局于不随是则。斯门之关虽为便利交通,抑亦不仅便利交通也已。中华民国十五年一月白崇禧谨识。”
1925年,李宗仁等消灭旧桂系军阀势力、统一广西,建立“新桂系”。那一年,桂林一派新气象,定桂门正得名于此。
1944年广西“焦土抗战”,整个桂林城几乎全毁,但定桂门还在。只不过现在碑刻上面留下了今人“办证”的小广告,白崇禧的名号也被草草毁去,只能勉强辨认。
“另一个”公馆
桂林城中,还有个主打白崇禧名号的地方——白公馆,一家酒店。2012年白公馆开业,白崇禧第八子、台湾作家白先勇授权它使用“白崇禧”的名号,还捐了不少老照片拷贝。
这是一个通体雪白的欧式建筑,考究的民国式装修,老照片遍布酒店各处,大堂则展示着各地搜罗来的民国器具。这里接待过国民党副主席詹春柏,以及海基会副董事长马绍章等,酒店人员说,他们看中的正是白崇禧之名。
“这里以前是白崇禧官邸的后花园。”他们说,这里是未来的文化地标,总会有人来此寻访白崇禧的遗迹;此外,由于环境典雅,这里是桂林市内最火爆的婚纱摄影场地之一。
它本是榕湖饭店4号楼,曾接待过周恩来和邓颖超。早前是给领导人的随行人员使用的,房间很小,连窗帘都没有。我发现了一个疑点:它建于1950年代,与桂系活跃的时间对不上。酒店人员这么说:“原址是后花园,房子是解放后才建的。”
换句话说,这座公馆借用了白崇禧的名字,他本人与这里没有关系。“真正值得保护的东西,在那边。”酒店人员指向大门附近一栋毫不起眼的黄色小楼。
那是白崇禧故居。他的房子与李宗仁故居一样保存完好,但已显得有些陈旧,墙角爬满了青苔,角落里生着霉斑。这里曾是榕湖饭店的办公楼,如今是桂林市接待办公室驻地,立着一个牌子:办公重地,禁止参观。
“那是真正的故居,以前我在里面办过公,饭店的总机就设在那里。”一位榕湖饭店老员工说,那时他们没多想,只是觉得这栋楼老了点、旧了点,羡慕那些在4号楼的人。
一處故居,一所希望小学
一位“老桂林”告诉我,李宗仁故居在一个叫浪头村的地方:“我年轻时去过,那里有山有水、人杰地灵,出了一个李宗仁。”
从临桂县两江镇往西走4公里,有个李姓人家聚居的村子,就是浪头村。4月中旬农民们刚插完秧,一片细绿。
李宗仁出身耕读世家,父亲是私塾教师,曾教育后辈“学而未成而空言报国,妄也,儿辈应瘁厉求学,以蕲早成”。他的宅子坐落在天马山下,占地5000多平米,有着近10米高的墙,固若金汤。
村口的李福生今年73岁了,论辈分,他比李宗仁还要长一辈。他说,李宗仁是有帝王之心的:宅子大门顶上有“三龙脊”,门前对联“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都能看出李宗仁的志怀。最有玄机的,是横批四个篆书大字“青天白日”。王布衣和李福生都说,那个“青”是字中字,笔画夸张而巧妙,让人乍一看是“李天白日”。
然而,这座大宅年代久远,家具所剩无几;由于离市区太远,很少有游客来此参观,也让它颇显寂寥。为安抚我专程而来的失望,李福生告诉我:村子另一头有个小学,是李宗仁父亲建的。
它原名信果小学,由李父李春荣创立。李宗仁没在这里读过书,校园里也找不到昔日残片,但他的侄子李伦曾回来过。1986年他寄钱回来拉电线,让浪头村通了电;2003年他出钱修了村头到学校的水泥路,第二年又为信果小学购买教学仪器和图书。2005年,他带着100多名美国人回到乡里参观学校,还在叔父的故居中宴请村民。
李福生已经记不清吃了什么、李伦说了些什么了。他只说,李伦没有在村里待多久:“这座山,这间宅子,这片田,不属于他的生活。”此后,李家后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唯独李伦每年都会通过在桂林的联络人,为小学送来一笔奖学金。
这也算是“桂系的遗产”吧。我想起了桂林城外的德智外国语学校,它曾经叫德智中学,抗战时期由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创办。那时,丈夫在前线指挥作战,她就在故乡培育人才。如今,校园内还有一栋两层的“故楼”,是民国遗迹。
午后的上课铃响起,将我的神思拉回眼前的小学。还在外头田埂上嬉戏的孩子们连忙奔向校园。田地里只剩下懒洋洋的老牛,以及闲散的农人,一旁的池塘里游着几只鸭子。李宗仁曾在回忆录里说,自己幼时的理想是当个养鸭人,后来成为一代名将,则是“造物弄人”。1968年受文革冲击时,他对夫人说:老家院子里有个池塘,可以养鸭度日、颐养天年……
他最终没能回来,到这片山水田园间,再喝一口村里的老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