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团圆》：换个角度看香港

香港不仅仅是“呐，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也不是“东方之珠，我的爱人，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理解香港对大陆的复杂心态并不容易，不过至少可以从一部电影开始寻找，

还有多少香港的面目是内地观众完全不知道的？

观众有觉得《人间·小团圆》不好的理由，尤其对于内地观众，这部电影会更显无趣，电影里人物的生活与我们熟悉的港片以及TVB电视剧都不同，没有干练的白领和森然的写字楼，也没有繁华都市里的红男绿女，不过是一群奇奇怪怪的愁苦人。

补习天王

电影的开始，古天乐扮演的郑伟滔在电话里牛气冲天地说：“我的薪水不能比某某老师少。怎么让学生家长知道我，是你们的事情……我一定可以让学生们上到好学校。”那么他应该是个老师。接下来观众发现，郑伟滔娶的是名模太太，开豪车，住的是有院子有天台的大房子，阔气得惊人。郑父找了舞女当女朋友，儿子忧心忡忡地教训老父：“你们在一起被狗仔队拍到怎么办？”在电影的最后，他拉著女儿的手看高楼大厦上缓缓落下的巨幅广告，那是他自己，郑伟滔老师。

这样一份教职超出了内地观众的理解能力。事实上，古天乐扮演的老师是香港的一种神奇物种：补习天王。港台地区对孩子课业的重视，比内地有过之而无不及，“补习文化”大行其道。学生为了在严苛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大多数人都会报读补习班。这些补习班为了争夺生源也各出奇招，宣传攻势堪比国际大片的推广。补习老师也因此成为名人，香港露天广告牌和双层巴士上经常有以知名补习老师为主角的巨幅广告，他们的大众知名度远超罗永浩，年薪动辄逾百万、千万，开超级跑车，四处买楼，是百姓眼中的“人生赢家”。

挑中古天乐这样外形帅气的男演员扮演补习天王也不是偶然。香港的名师们不光有明星一样的知名度，更有明星一样的做派，老师都打扮入时，说话紧跟潮流，务求让学生觉得有趣亲切。现实中香港补习天王吴锦伦浑身上下都着LV，讲课力求“show off”（炫耀），有些补习老师甚至在课上讲黄色笑话吸引同学注意。因此电影中古天乐一身帅气打扮，用“娶美女”歪理讲经济理论。

电影中的补习天王，连爸爸谈恋爱都怕被偷拍，现实中的补习老师们也的确是狗仔追踪的对象，补习老师跳槽的消息是重要新闻，他们的私生活也不例外。身高一米八、咖啡色长发的简俊杰被称为“补习界郑伊健”，曾经和杨恭如相恋，一度家喻户晓。

涉及补习主题的影视作品另有叶璇主演的电视剧《补习天王》。像香港俗套的职业剧一样，行业生态不过是谈恋爱的背景，电视剧里的男女老师有大把时间喝茶逛街吹风，但真正的补习老师基本上没有假期，每天工时都在12个小时以上。教育所能带来的高收入是以高压力为代价的。

补习实则是社会焦虑的最好折射。古天乐演的补习老师功利得惊人，孩子只有八岁就在发愁她长得不好看将来如何和美女竞争，最终使他放下心结的居然是“大了可以去整容”这个念头，仍旧是庸俗成功理论。

最后的舞女

吴家丽在电影中扮演一位老舞女Ta姐，和吴孟达扮演的打斋道士（香港俗称“喃呒佬”，葬礼中为死者超度的人）相恋。看似不过一段黄昏恋，背后是香港夜总会文化的衰落。

《英雄本色》里周润发一手搂着舞女一手往花盆底下塞枪，几分钟后大开杀戒。把屠戮安排在夜总会不是偶然，香港夜总会文化鼎盛时，商人、黑帮、达官显贵都在那里夜夜笙歌。健康的中式夜总会里有大牌歌星演出，例如《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里的丽花皇宫。纸醉金迷的夜总会都是日式的，有妈咪和陪酒小姐，轻声细语招待财富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因为那里“又贵又大，气氛好，有面子”，一碟青豆，一个果盘，啤酒免费喝，加上小姐，一小时收港币一千多，每晚消费几万。销金窟最早是讲究风度的，客人不轻易碰小姐，小姐从不议价。

中英谈判时，当时的新华社副社长李储文套用“马照跑、舞照跳”的名言，就是在号称亚洲第一的“大富豪夜总会”举着洋酒杯说出来的。这种繁华更成为某种象征。然而时运总有变化。再加上澳门娱乐产业抢客，金碧辉煌的日式夜总会次第关张。2012年7月，“大富豪”停止营业，其老板罗灼对媒体说的话意味深长：“97后人人说舞照跳、马照跑，大富豪的历史任务，算是完结 啦。”

邱礼涛那部《性工作者十日谈》的开头，背景就是夜总会日渐式微，昔日小姐们不得不放下高贵身段，成为“性工作者”。《人间·小团圆》里，夜总会仿佛是吴孟达一干老头的退休俱乐部，并不阔绰的老人们聚集在过时的舞厅灯光下，唱陈芝麻烂谷子的粤语歌。吴家丽年华老去仍坚持红唇卷发，献上一首1982年的《白金升降机》：“望望望人在仰望，要看我那娇美状……在宇宙中踏着月星尽献技，地球着迷跳起。”巧合的是，曾志伟监制的怀旧电视剧《女人俱乐部》展现了二十年前中式夜总会场面，当红歌女唱的也是《白金升降机》，老土的快歌，正是经济辉煌旧时光的背景音乐。

尴尬的本土历史

杨千嬅在《人间·小团圆》里扮演香港海防博物馆的导览员。海防博物馆位于筲箕湾，前身是百多年历史的旧鲤鱼门炮台。在各种香港游览攻略里极少见到这个地方的介绍。1941年日军入侵香港，英军加强鲤鱼门防卫，曾经多次击退日军偷袭，然而炮台终被攻陷。大陆的文艺青年看到香港被攻陷就会立刻想起《倾城之恋》，但仔细想，这场战斗多少有点尴尬，被视作“殖民者”的英军在保护香港不被日军入侵。

电影的粤语名字叫“香港仔”，不懂粤语的人也知道这三个字可理解为“香港的孩子”，但同时香港仔也是香港南区中心地带的地名。早于香港开埠之前，已经有渔民在香港仔居住。开埠后，这片地方也开始发展工业。60年代起，世代在船上生活的渔民被政府安置到岸上居住。《千言万语》里李丽珍扮演的苏凤就是渔家的女儿。在《人间·小团圆》里吴孟达也跟女友道出过身世，称家族本为渔民，有安置政策方能上岸。港英政府给香港仔的名字是Aberdeen（鸭巴甸），为了纪念当时英国的外交大臣Aberdeen勋爵。小小一块土地，一头担着本地人长久的渔民生活历史，一头担着港英政府对香港的管辖，寓意很明显。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梁咏琪演的名模思思，护肤品广告被新人模特小巴接手，这个新人嘴甜爱卖乖，让思思闻风丧胆的“饭局”，她驾轻就熟。小巴见到思思，会说：“我从小就好喜欢你”，表情无辜又欠抽。青春无敌的当红嫩模，跟其他工作人员是说普通话的。轻声细语的一句，就是最新一代优胜者的小小标记——不管这女孩是自幼习得，抑或是为了工作练就。那句“我从小就好喜欢你”是悲凉的口无遮拦：是啊你以前好厉害，我都受你影响好多呢，转手再把昔日偶像变成手下败 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