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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批”搬迁总动员

2014-04-08李叶

看天下 2014年12期
关键词:永清批发市场服装

李叶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独自一人来到北京的16岁安徽姑娘吴盼盼,绝不会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市一待就是十年。“当时老家人都说,让她去吧,不到一周就得回来。”

没回去的原因,是吴盼盼在这里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她开了一家7平米的小店,主营童装。

十年时间,吴盼盼结婚生子,还和丈夫计划着摇号买车、攒钱买房,让儿子过上北京人的生活。但突然间,她的梦想遭遇了现实的打击:动物园批发市场要搬迁了。

“小王国”

清晨6:30,住在东四十条出租屋的吴盼盼就已到达自己在聚龙外贸服装商城的档口。一个多小时前,世纪天乐、金开利德等几家大型服装批发商城构成的一个“小王国”,就已摸黑开始了一天的高速运转。

这个“小王国”位于北京市西城区的中心地段,是中国北方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由于和北京动物园仅一路之隔,它也被称为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动批)。

半个多小时后,吴盼盼的小店陆续开始上人,开着淘宝的网店或新潮外贸店的“打货”青年手拉双轮车或提着黑塑料袋,匆匆穿梭于熟悉的商铺间;紧靠动批搭建的简易房里,快递和物流公司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上万件的日发货量。

“这件衣服能便宜点吗?”“真的不能了,我说的是实话。”这样的问答,吴盼盼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童装利润很薄,也就赚10-20块钱。”

除了来自全国的批发商,对于长年生活在北京的时尚达人,动批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购物天堂”,范冰冰、韩庚等明星都公开承认在此买过衣服。

这里更是上万名店主的大本营。27岁的吴盼盼还记得,十年前初到北京时在雅宝路做服装导购,一年的工资不过3000元。2006年,吴盼盼结婚后和丈夫到动批“单干”,他们以6000元租下世纪天乐四层一个10平米的档口,随后又转战八层。从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辍学的丈夫懂一点服装设计,“他设计一些女装毛衣样本,然后找工厂去做”。2008年儿子出生后,吴盼盼才到聚龙做起童装,“客户基本认可我的东西,档口费也不算贵”。

这一天,从早上六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吴盼盼几乎没有坐下休息片刻。如今,这个7平米小店的年营业额超过100万元。打拼多年,吴盼盼终于过上了相对体面的生活,“我们打算买房,也給老公上了社保,计划摇号买车”。

但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个小王国连同它的所有成员,都可能不复存在。

6000万PK一个亿

“因为动物会携带传染病,城市人口密集……”2013年12月26日,在北京19中高三某班的地理课上,一名学生在被要求分析动物园批发市场搬迁的原因时,这样回答。“当时大家都笑爆了!”

其实,在舆论分析中,“城市人口密集”的确是动批外迁的原因之一。

动批搬迁传言始于2013年初,首次被证实则是在今年1月的北京市“两会”。西城区副区长孙硕表示,“动批”的批发市场和业态将转移出北京中心城区。

几乎同一时间,北京另外几大批发市场也相继被证实即将搬迁。1月8日,丰台区副区长刘宇确认,位于该区的新发地和大红门两大批发市场将进行产业升级,仓储等低端业态将逐步外迁。其中,新发地农产品批发市场已有25年历史,2013年交易额达510亿元。

了解政府决策背景的北京市委党校教授曾宪植对《财经》分析称,动批等市场搬迁的直接原因是“治堵”。“动批位于西直门附近,铁路、地铁、公共交通枢纽汇集,一天有四五十万人流量。而动批的日均客流量近10万人,无疑是堵上添堵。”

其次,北京考虑的是“治乱”。曾宪植认为,批发市场人流聚集,加上这里的摊位多数面积仅为10平米左右,消防等措施跟不上,卖的又是衣服等易燃品,安全隐患十分突出。

曾有媒体援引北京市西城区政府相关人士的消息称,动批每年给西城区带来经济效益超过6000万元,但政府所要支付的交通、环境等管理费用却超过1亿。

对于要建设“宜居城市”的北京来说,几大批发市场的升级和搬迁,正是新一轮疏解人口、缓解资源和环境压力的先行动作。

三城争霸

位于北京以南102公里、天津以西108公里、保定以北62公里的白沟,是一块稳居京津冀中心位置的三角腹地。在京津冀一体化的大背景下,这个河北小镇正在力邀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大红门服装城等产业前来。

早上7点半,冀中平原还未迎来暖意,白沟已异常忙碌。物流园、大巴站、商城、工厂,成吨的辅料收进来,数万件箱包发出去。12个小时后,白沟已吞吐货物5000吨、收发快递10万单、生产箱包数十万只、完成交易额近2亿元。2013年,白沟实现地区生产总值71亿元,其电子商务交易额更是位居国内前三。

对于动批外迁,白沟的态度是“积极争取”,几乎将资源调动与优化配置发挥到了极致。白沟新城管委会有关负责人说,“白沟拥有成熟的服装、鞋帽、箱包市场形态,也拥有成熟的市场管理经验,政府会在配套设施、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提供更多倾斜。”河北省和保定市政府也在土地、金融、财税和投资等领域给予了白沟先行先试权。

如今,白沟还成立了由主要领导任组长的工作领导小组,重点负责联系各级政府部门,跟踪调研北京动批、大红门市场情况,制定可行性方案,主动对接。

然而,河北永清以位置便利为由、固安携区位之优,也在向白沟发起挑战。而在这场争夺战中,动批其实只是一个代表符号。

接近“动批迁移”决策层的人士透露,动物园批发市场、大红门服装城和天意小商品市场等都在被河北多地争夺。最近一个多月,永清、固安、白沟三地官员都在与国家发改委、北京市发改委、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以及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的有关人士密集会面。而更接近争夺核心的,是白沟和永清两地。

北京的“菜篮子”躁动了

“动批就要搬过来了,永清的房地产能不火么?”4月19日,在永清县的一个楼盘售楼处,一名售楼人员得意地宣布。

动批争夺结果未定,永清房价已闻风上涨。作为河北省廊坊市下辖的一个普通小县城,永清是北京和天津的“菜篮子”,财政收入长期处于廊坊各县市末流。但2013年底以来,永清个别楼盘已涨到超过8000元/平方米。

也是从那时起,永清县浙商新城大股东叶学叔发现,陪同相关领导参观几乎成为了常态。“现在已经来过四五拨参观的,县政府希望领导来园区参观视察,至少可以看到浙商新城有能力接纳北京市场。”

坐落于永清县台湾工业新城的浙商新城,是2009年由300多家浙商服装企业联合发起的项目,预计投资300亿元。“我们对一期项目的规划就是,应对北京市低端产业外迁的城市规划,承接北京南城服装批发市场的业态。” 叶学叔说,“我们本身就是要打造服装城,也跟动物园批发市场的商户有过沟 通。”

明确的服装产业定位,是永清相较固安、白沟的一大优势。北京大红门服装市场的600家商户已落户永清,永清县相关负责人说,“动批如果搬入,将会出现集群效应。”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们经常开会做一些内部讨论。内容基本是围绕动批的搬迁,讨论现有市场的调整,怎么去迎接北京市场,如何进行对接。”不过,叶学叔也坦言,这些讨论大多数还停留在“面”上。“说实话,好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简直是有点‘防不胜防”。

仅从地址位置看,永清距北京正南约60公里,京台高速开通后两地车程更缩短至30分钟,仅此一点,面对固安和白沟的竞争,永清就已经胜出。保定市相关领导在今年3月也曾对媒体表示,“最后落户永清的可能性大。”

然而,西城区的表态却异常谨慎。西城区政府相关人士表示,确实跟廊坊在接触,副区长也带队考察过,但主要是因双方在蔬菜等商业领域对接合作,属于合作城市,而“动批”的定址还在考虑中。

4月3日,廊坊市政府与西城区政府正式签约,有媒体将其解读为“动批落户永清”。但随后西城区政府就出面辟谣,称“合作框架协议未涉及具体项目”。

事实上,就在同一天,国家发改委、北京市发改委和动批的有关人士在保定举行会议,并参观调研了白沟。看来,这场三方拉锯战或许仍将持续。

“给患头痛病的搽脚气膏”

对于搬迁传言,吴盼盼听了太多次,她也开始不以为然了——反正,她不打算离开北京。五岁半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她当然希望孩子能在北京接受良好的教育。

“他们做过调查吗?有多少人赞成呢?”对于种种搬迁“理由”,吴盼盼并不满意。

对于许多摊主而言,“搬到河北”都让他们无法接受。“谁会去那儿买衣服呀?再说,我家住西四环,怎么去河北上班?”在聚龙外贸服装商城,一位东北口音的女摊主对同行大声抱怨。她在动批做了八年服装生意,嫁给了北京人,孩子在北京上学,家中老人也已接到北京。一项针对动批搬迁的调查也显示,愿意外迁的摊主仅占8.6%,不愿意的约占40%。

一些专家对于动批搬迁的理由也并不完全认同。“北京要不要人口疏散,和动批是否必须搬迁,这是两个问题,就像给患头痛病的孩子搽脚气膏,开错了药方。”北京中城国建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罗亚蒙说,“科学地疏散人口,是北京未来的战略任务,但动批搬迁并不一定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所谓的“产业升级”,在罗亚蒙看来也是一个“伪概念”。“产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存在在动物园卖服装就是低贱产业、在中关村卖盗版软件就是高尚产业。当然,产业有兴衰,地利有变迁,但不存在脱离原有业态的‘产业升级。”

在北京以外的很多一线城市,也不乏类似动批的服装批发市场。它们的命运不尽相同。2011年6月,与北京秀水街并称“北秀水、南襄阳”的上海襄阳路市场终止营业。与此同时,被誉为服装界“黄埔军校”的广州白马服装批发市场,则在顺应潮流、转型升级。

然而动批即将面临的,是牵扯更多利益方的搬迁、转型、升级,难度可想而知。“我们要有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一个市场一个市场地谈,一个摊主一个摊主地商量。”1月17日,北京市西城区區长王少峰这样表示。

大北京,生意不易

来京工作了六年的山东姑娘李华,对动批颇有感情。“逛动物园,吃聚龙旁边麦当劳的冰激凌,拿大黑塑料袋,是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李华最初选择在西直门外租房,就是“久仰动批大名”。

现在,已过而立之年的李华很少再逛动批。“一年也就一两次吧。”她说,随着年龄增长,会慢慢疏远这个“青春洋溢”的地方。“买衣服基本都上淘宝了。”

借着互联网,动批名声大噪。各种“动批扫货攻略”广为流传,甚至详细到某个小摊位的老板性格如何。如此诱人的“宣传”,一度吸引李华开了网店。

也是因为互联网,过去几年间,越来越多动批的老客户已转向网购。从产业自身角度考虑,动批等市场的转型升级已是大势所趋。黑龙江人张霞的店铺位于金开利德二楼,至今已营业五年多,“网购对我们有很大影响,我们自己都网购了”。

为了顺应网购大潮,吴盼盼常常会在微信朋友圈上传一些产品图片。“很多客人还是希望到实体店看看东西质量到底怎么样!”

而对于多数摊主而言,更大的烦恼在于租金的上涨。在聚龙外贸南门一侧,墙上的显示屏不停地滚动着摊位出租的信息。这些出租或转让的信息背后,有的是一个月的新租户,也有七八年的老房东。

眼下,吴盼盼的小店月租金为1.2万元。她说,“来北京遇到了很多好人,现在的档口老板就从来没有涨过租金。”但据记者了解,这样一个摊位,月租的市场均价已达到2.5-2.7万元。世纪天乐商场的负责人则表示,普通商铺月租金多为2-4万元,黄金地段的商铺租金则突破了10万元/月。

2013年,世纪天乐商场租金收入就超过1.2亿元,金开利德的租金收入也接近9000万元。一位服装批发行业资深人士表示,动批每年的商户流动率在10%-20%,而这两年销量比之前下滑了至少30%,租金又持续上涨,商户的流动率只会更高。

30年后,回归河北

4月15日下午四点半,吴盼盼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经营。她叫上在库房理货的丈夫,一起搭乘地铁回家。

明天,明天的明天,如果动批不搬走,这些“动批人”还将过着这样普通而忙碌的一天,但这并不是他们未来生活的全部,动批人也心怀梦想。吴盼盼说,她的梦想就是读大学、开一家婴幼儿用品品牌店。

把时间拨回到30年前,一群来自河北承德、保定等地的务工人员,利用业余时间拉着板车,在北京动物园对面的西直门外大街摆起地摊卖服装,很快开辟了一条致富之道。当这些早期淘金者发财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也纷至沓来。那个年代,去动物园进货就像去“搬钱”一样。

几乎同一时期,以温州人为代表的个体经营者纷纷来到丰台区南苑乡的果园村、时村一带,租住当地民居,他们大多从事服装加工销售,形成所谓的“浙江村”。1988年,浙江村的拳头产品是皮夹克,生意红火一时。此后几年,大批东欧和俄罗斯“倒爷”进村采购,市场规模越来越大。此后,北京东城又陆续形成了面向外国人的雅宝路、三里屯、秀水街等最初的服装国际贸易市场。

彼时,北京的商业流通领域刚刚放开。“那时的北京还处于大规模人口集聚期,欢迎大家都来创业,搞什么都可以,还顾不上考虑高端低端的问题。”北京方迪经济发展研究院研究总监陈智国说。

30年后,几大市场早已今非昔比。受益于北京申奥成功后开始的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运动,短短几年间,动批就由一幢两层楼扩张成为“以东鼎、世纪天乐为基础,向东有聚龙,向北有韩国城,向西有天马服装城,沿立体空间向上延伸有金开利德”的服装批发商业圈。如今,这个小王国拥有摊位约1.3万个,物流企业20余家,從业人员3万人,年营业额过200亿元,日均客流量超过10万人次。

而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更是堪称“巨无霸”:10多万从业人员,日均客流量超过20万人次。整个商圈有约40家大型服装、家纺商贸城,年营业额500多亿元。

在研究北京产业变迁的陈智国看来,动批和大红门早已不是简单的服装批发市场,而是一个区域消费的符号,就如同中关村在创新领域的地位。三十年前,河北小商贩突破曾经的种种限制,毅然“杀入”京城,奇迹般地成就了动批。批发市场之兴勃主力就在于千万个他们。三十年后,在产业升级理念下,行政之手摆动,动批搬家,它的未来会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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