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派对中的冰毒迷幻
2014-04-08王晓
王晓
“那真是让人疯狂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酒吧服务生老段望向窗外,眼神迷离。
若干年前,老段的每一天都从夜晚开始。
入夜后的北京,9164平方米的土地上,默许着秩序与混乱的交替出现。酒吧里,伴随着强劲的音乐节奏,台下年轻人们一边品着酒一边扭动着身体,欲仙欲死。老段和他的同事们忙碌着,在这个空气中充斥着大量荷尔蒙的地方。
酒吧有包厢,布置得并不奢华,灯光昏暗,墙壁也显得有些肮脏。包厢里,有人掏出些小药丸和瓶子摆在顾客眼前,药丸五颜六色,形态各异。他们给它起了“兵马俑”、“仙人掌”、“Happy水”、“蓝月亮”等各种新奇香艳的名字。老段凑上去闻过,一股明显异于烟草味的香氣直冲入脑。他尝试过几次,此后的数个夜晚,也和大家一起,不知疲倦地舞着。
2005年至2012年,我国发布的《年度禁毒报告》显示,滥用冰毒等合成毒品的吸毒者数量涨了12倍,从2008年的近6万人猛增至79万余人,其中35岁以下吸毒者占吸毒人群的一半以上。2013年6月,来自北京检方的消息称,朝阳区工人体育场及三里屯地区的一些酒吧已经成为贩卖合成毒品的重点地区。而在广东,K粉、冰毒等新型毒品在警方轮番打击下,已逐渐转至中低档次的宾馆甚至还有向农村蔓延的趋势。
“吸食冰毒人群中,年轻人偏多,很多白领,甚至明星中都存在滥用的现象。”中国药物依赖性研究所副所长时杰告诉本刊记者,很多人对冰毒有误区,以为不会上瘾。在一些派对上,它甚至变成了社交手段。以前是请客吃饭,现在是请客吸毒。
吸毒派对
老段等人管吸食冰毒叫“溜冰”或“溜冰毒”。
他们通常会用一个透明瓶子,上放装有两根吸管,点火吸食。“一起溜冰?很好玩的。”和很多吸毒者一样,老段被这句话蛊惑着,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味道很淡,还不如烟呢。”老段回忆着,他使劲地吸,感觉很有意思。吸过之后,也担心会上瘾,但见朋友们玩得开心,忍着没问。三次之后,老段感觉挺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冰毒和海洛因的区别是,冰毒会让人亢奋,反应变快,有可能出现幻听、妄想等现象,也有可能发生群体性性乱;海洛因通常会让人安静,一个人飘飘欲仙,睡一觉,醒了再吸。”时杰解释道。
在“溜冰圈”混久了,老段发现,吸毒就像洗脚、按摩、找小姐一样普通。
“这就是一种放松方式啊。”老段看起来安之若素,“有的是白领,工作压力大,溜个冰,缓解一下。朋友聚会的时候,用它助助兴,能玩得更high。还有些混黑社会的,干脆就用它款待兄弟,找个宾馆开个房,一起‘溜冰找乐子。人家请你吸这个,是给你面子,你说你能不吸?吸完之后,下次还得再找个机会回请人家。”
前些年在酒吧里流行的摇头丸和K粉,已经逐渐淡出,麻古和冰毒盛行起来。
时杰介绍说,其实这些都是苯丙胺类的合成毒品,只是添加的成分或结构不大一样。如麻古,就是一种加工后的冰毒片剂,外观与摇头丸相似,含有甲基安非他命和咖啡因。在圈内,吸食麻古被称作“打鼓”,冰毒除被称为“冰”外,还有别名叫“猪肉”。合成毒品中,K粉是用鼻子吸,摇头丸是吞服,麻古和冰毒得用火烤出味道来,再用嘴对着吸管吸进去。
与传统的海洛因不同,新型毒品不再被贴上“贫穷”、“落后”、“家破人亡”的标签,在很多年轻人眼里,它反而成了“彰显自由和个性”、“让人充满自信”的“特效药”。
时杰记得,她2002年在广东发现,戒毒所里的两类人群泾渭分明,一类是用海洛因的,广东话称之为“烂仔”;另一类是吸食新型毒品的,个个衣着光鲜,“但这些年的趋势来看,这两类人群开始交叉了,有些人两种都在用”。
从北京市公安局强制戒毒所收治戒员情况来看,近五年来,男性比例在上升,至2013年,男女比例为4.8:1;主要集中在31—40岁;从2010年开始,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戒员逐年上涨;合成毒品呈上升趋势,到2013年,合成毒品和海洛因的比例为2:1。合成毒品中,90%以上是甲基苯丙胺,即冰毒。在毗邻金三角的云南,从2010年开始,查获冰毒的比例也超过了海洛因,占51%。到2011年,上升至60%。
云南省文山州公安局禁毒支队政委方怀文告诉本刊记者,在文山,对海洛因的宣传教育一直在做,学校里每学期都要讲,但年轻人对新型毒品还很陌生,“我们担心,会不会像90年代初海洛因刚进来时那样,年轻人太好奇了,觉得吃一点不怕。而且新型毒品可以放在啤酒里、水里,隐蔽性更强。就算发现吸食者,在是否成瘾的认定上也存在一定困难。”
“冰妹”及“溜冰网站”
“吸食新型毒品的人,94%左右承认自己有心瘾。”北京市公安局强制治疗管理处隔离戒毒中心副主任朱志伟告诉记者。
被强制戒毒的人群,通常来说,已经有被警方发现的前科了。
“公安机关在执法过程中发现吸毒人员后,由具有认定资质的机构根据《吸毒成瘾认定办法》判断其是否成瘾,对于被认定的吸毒成瘾者,决定机关将裁定其强制隔离戒毒2年,拘留期满后被送入强制隔离戒毒所。”朱志伟介绍,自愿戒毒的大多是用海洛因人群,很多吸食冰毒的人并不认为自己需要戒毒,“比较而言,冰毒成瘾者短期内躯体戒断症状没有海洛因成瘾者严重,但冰毒对人体的危害和其心瘾程度绝不亚于海洛因”。
“冰妹”是强制戒毒所中的一个特殊群体,指的是那些向客人提供色情服务的同时,陪客人吸毒的女孩。她们收取的费用,也比单纯的性工作者要高出几成。据公开资料显示,警方首次抓获“冰妹”是2007年左右。近年来,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加入这一行列。甚至在网络上,都就能找到不少公开招“冰妹”的帖子。
时杰之前接触过“冰妹”,“有的是为了钱,有的是为了自己吸。一开始她们也觉得没什么,就单纯陪着客人吸,等到上瘾了,就难以自拔了。”
有“冰妹”透露,玩冰的人大多有一定经济实力,否则根本买不起。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一克冰毒能卖到几百块钱,警方抓得紧时,甚至上千。这一克,多則玩10多个小时,少则一两个小时。做“冰妹”,意味着你能免费陪客人吸食,满足自己毒瘾的同时,还能挣到钱,“吸过之后,你会忘了自己是谁,纯粹在享受那种刺激和兴奋”。
由于警方打击力度加大,不少“冰妹”从娱乐场所转移到宾馆或家里。据朱志伟透露,大部分吸食新型毒品的人都是在家里或朋友家里,两三个人一起。
为避免被发现,一些“溜冰者”甚至借助新媒体,将“吸毒派对”搬到了网络上。
此前有无锡警方发现,一个吸毒网站有500人左右,平均在线的达到200多人,网站会播放很high的音乐。人气较高的“房间”里,有年轻的姑娘在聊天窗口一边打招呼,一边留言喊“17666(一起溜冰)”。看到这样的字样,“溜冰者”们会不由自主地拿出冰壶,对着视频和大家一起“溜”。除“溜冰”外,他们还会在里面唱歌、跳舞、赌博,甚至跳脱衣舞。
现实中卖到六七百块钱一克的冰毒,在网络上只需要两三百。
1月14日,有河南毒贩在QQ上告诉本刊记者,他手上的冰毒250元一克,要得多了,还可以再便宜点儿。至于物流,“各有各路,但保证可以送到”。
“网络吸毒、贩毒,给我们警方的打击带来极大困难。”四川省乐山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民警苟芸告诉本刊记者,2014年1月1日,他们刚刚破获了一起乐山市首起邮包贩毒案,缴获冰毒及冰毒半成品约45公斤。
文山州边防支队富宁县边防大队武警李吉学也发现,毒贩们运毒的方式愈发具有隐蔽性,“有藏在电脑屏幕和外壳夹缝中的,有放在密码箱的夹层中的,还有吃下去的。我们有一次从外面监控毒贩,看着他们把两三百颗冰毒一粒粒放进安全套里。用牛奶泡着,一颗颗吃下去。”李吉学说,之所以用牛奶浸泡,是为了消除安全套的橡胶味。
被忽略的“毒王”
“吸毒,尤其是现在吸食新型毒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从众心理。”时杰分析认为。
亦有学者通过与60多名吸毒者做过访谈后指出,在个体从初次接触摇头丸、K粉、麻古到彻底成为新型毒品吸食者的过程中,群体亚文化氛围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一个主要成员吸毒的小群体,新加入的成员会通过一对一的模仿,逐渐学会新型毒品吸食的技能和方法,导致吸毒行为快速蔓延。在这个过程中,群体成员对毒品的态度也会逐渐改变,从恐惧、刺激,到习以为常,最终使吸毒成为根深蒂固的嗜好。
可以佐证这些说法的数据来自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邱泽奇。2000年,受国家禁毒委和公安部禁毒局委托,他开始了一项长达4年之久的“创建无毒社区比较研究”。他和其他研究小组的研究结果表明,从初次吸毒的情况来看,92%的人第一次吸毒时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与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并且是被邀请;80%以上的人初次吸毒时是完全被“请客”的;约80%的人第一次尝试毒品的主要原因是好奇,其次是“与朋友起哄”。
这宣告着吸毒亚文化的形成——吸毒成了一部分人的社交工具,甚至用以划分他们是否具有同样的审美和生活品位。
“合成毒品滥用不只在中国,在全世界都呈现快速增长的态势。”时杰说。2002年,她接触了一个16岁的小女孩,父母在外经商,家里很有钱,但她平时很孤单。一次偶然机会,她接触到冰毒,大家都用,她就跟着一起用。几年下来,大脑组织被严重破坏,“当看到脑影像学检查的图时,她一下子就哭了。冰毒长期使用,会出现类似精神病人的症状。一旦出现症状再送来治疗,其实已经晚了。而且,毒品的复吸率极高。但如果没出现症状,他们根本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时杰说,吸食冰毒人群如果断掉,躯体症状不会像吸食或注射海洛因那么明显,“因为躯体症状不那么明显,很多人就觉得没什么。有很多知识层次很高的人都问过我,‘这个成瘾吗。但实际上,它的社会危害甚至超过海洛因。冰毒会让人失控,之前诸如灭门案、啃脸案都和这个有关。”
老段戒过毒,但他至今不愿意承认自己当时已经成瘾。只是一到灯红酒绿的夜场上,每每看到别人划着火柴或者拿出打火机,他就有想要“溜冰”的冲动。当太阳升起,深夜的一切又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文中老段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