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童工,何错之有?
2014-04-08
在深圳一家工厂,有41名童工,媒体报道后,政府部门介入,这些孩子被送回了他们的老家。这看起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坏事被曝光并得到解决。但由于这些孩子来自一个很贫穷的地方(四川凉山)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有孩子说,他不想回家,在这里天天有肉吃,回家肉都吃不上。这话刺痛了人心,于是作为曝光者的媒体被送上了审判台。
一种批评是媒体应该早有预料,既然无法改善,便不应该介入。正如此前北京井底人事件,甚至有媒体记者表示早知此事,但预料到政府会封井盖了之,所以一直没报,免得井底人失去安身之所。其实大家都知道媒体的职责在于报道事实,无法为事情发展负责,与其说这是在指责媒体,不如说这是因为对政府感到失望——失望到了懒得指责的地步——以至于把板子打到媒体身上。
另一种批评则认为本来就不该反对童工,禁止童工的法规,侵害了这些孩子以及他们父母的自由选择权,使这些孩子失去了一个改善自己生活的机会。而且,政府一般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记者的报道,才不得不出面进行干预。所以是记者导致了这样一个坏的结果,是为帮凶。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媒体报道就完全没有正当性,这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批评。这就必须回答是否应该反对童工。
当然要反对,即便抛开人类天然的同情心不谈——因为好心可能办坏事——从经济效率和社会福利的角度看,童工也是不合理的。实际上,禁止童工的历史并不长,西方工业革命之后,对劳动力技能提出的要求越来越高,这就需要未成年人广泛接受教育才能符合要求。相应的,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未来发展也很有限。正是社会需要和多数人的理性选择,演化出了“童工不道德”的观念,进而变为公共政策。道德的背后,是效率和利益的驱动,利益最大化的做法是幼年学习,成年后再赚钱,而不是幼年就开始赚钱。
因此,禁止童工并实行义务教育,是一件既有利于个体,也有利于全社会的公共政策。有人也许会说,这些孩子挣到钱之后,自然会去自我教育,提高自己,但这种可能性会有多大?人一旦错过这个学习窗口,成年后很可能就一直陷在低技能劳动中,导致贫穷群体的固化。如果社会能够提供足够的福利支持,先学习再挣钱,让上升的过程不再那么艰难和漫长,岂不是更好?一个共同体的价值,正在于此。
但问题在于,上述只是理想状态,现实并非如此。这些童工回到凉山,其结局完全可能陷入不去读书,吃不上肉,也没有经济收入的最差处境。如何面对不理想的现实,才是童工事件最核心的问题。正确的选择当然是继续关注这些孩子的义务教育问题,以及贫困家庭的扶贫问题——这些问题是如此艰巨,令人望而生畏。但即便如此,也必须面对,因为现实之难,因为敦促政府之难,就装着没看见,甚至把童工合理化,都是鸵鸟心态。表面看是对政府的失望乃至绝望,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卸责放纵。
不能因为自己被无力感所挫败,便转而批评媒体,媒体报道童工毫无过错。在这次事件的报道中,记者严格遵守了相关的新闻伦理,就连引发很多人责骂的孩子发出的“不想回家,家里没肉吃”的说法,也是源于媒体的报道。媒体就如一双眼睛,而我们的社会意识、民意,乃至政府,就如大脑,只有眼睛把看到传递给大脑,大脑真实地了解现实之后,才能做出适当的反映。当真相呈现出来之后,责任就移到了社会、政府。当眼睛看到了令人尴尬的场景,而大脑没有做出正确反应,怎么能反过来责怪眼睛不该看呢?如果要责怪,也只能责怪眼睛没有看到更多,关于童工的报道不能止步于被遣返,还得继续追踪遣返之后发生的事情。
大多数人看到童工事件,第一反应是追问社会和政府的责任,这种朴素的反应才是正道。现在中国的人均收入已经站到4000美元的水平上,政府完全有能力让一个赤贫家庭的孩子完成这个阶段的学习——我们曾经把义务教育完全当做父母的责任,这是很荒谬的事情。可见,追问当地政府在扶贫、普及义务教育方面可能的过失与不足,是比让当地孩子当童工更好的办法。紧随童工事件之后,媒体曝出了凉山官员一顿饭吃掉一万五千元的新聞。而这一次,媒体又站在了呈现事实的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