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排斥异己到自我救赎*——评李锐、蒋韵长篇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
2014-04-08李传友
宋 睿,李传友
(1.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与艺术系,山东莱芜271100;2.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冶金与建筑工程系,山东莱芜271100)
《人间》是重庆出版社“重述神话”项目中国系列中的第三部。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李锐和蒋韵将传说中白娘子和许仙之间的悲欢离合故事转换为从当代人的角度出发,审视传说中与当下人性、情感以及道德伦理等相通的部分。他们通过构筑一个错综复杂的叙事时间序列,将原有的发展脉络打断,以一种前世今生对照的视角来关注这个千古爱情悲剧中所富含的关于人性、恐慌、道德底线等值得我们探讨的多重因子。他们以一种“生命的圆圈”中的轮回的方式串联起几个故事,并借助回忆、札记、对话等多种讲述方式,用诗意的语言和悲伤却不绝望的表达方式来解构这个我们耳熟能详的传说。通过故事的重构和细节的放射性想象为传统的文本增添了现代的色彩,指引我们对人性和生命的终极意义深深思考。
一
作为历史传说的白蛇传,由于口耳相传时讲述人对于故事文本的增删,以及个人审美心理机制不同引起的接受差异,使人们对它存在各种各样的理解和阐释。但无论如何,故事应归结于爱情和孝道这种中国广大人民乐于接受的传统主题。这种主题经由大众媒介的传播(尤其是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的热播),使原有故事结构模式在群众心中更加放大。因此,如何在这种心理定势下进行重述,让作者面临着一种困境,而伴随着这种困境的还有故事的资源选择以及满足读者的认同期待问题。相同题材的改写出现在李碧华的《青蛇》中,她的改动并未影响到原有故事框架的完整性,同时她也没有从爱情主题上进行生发,而是注重对于人性的欲望和矛盾的挖掘,使故事中的神、妖、人都在现实的泥沼中陷入无法自拔的纠缠之中,将自己原始丑陋的一面暴露无遗。这种改写从一个角度上丰富了故事的可阐释性,但同时其处理方式也只是对原有主题的放大。因此,对于李锐和蒋韵来讲,寻找切入点便成为阐释过程中的主要问题。正如李锐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们这样一个故事实际上写了一个想做人而不可得的悲剧,如果我们再重复讲爱情的故事,我们觉得很没有必要。”[1]
昆德拉说:“小说是个体的想象天堂。”通过这种想象,作者对于传说关注的话题进行了位移,在爱情发生之前和之后的隐藏叙事被重新放置进叙事序列中。爱情这一前景中所拥有的甜蜜、忧伤、悲苦以及无可告白的隐痛都在一种传统主题下的结构中发展衍化开来。但作者关注的毕竟不是从这一传说中已成定势的主题和框架中继续深入挖掘的可能性,而是关注这其中所蕴含的关于人的前世今生的命运叠合。小说中的爱情是实写也是虚写,它依托于一种无可言说的缘分的神秘性,将许宣与白娘子,粉孩儿与香柳娘,以及何秋白与梅树之间的真情实感放置在一起,通过一种精心编织的叙事结构,让历史传说的虚构与现实交融在一起,序列中所含有的故事时间在此已无足轻重,它通过这种看似混乱的穿插游走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命运聚合的恒定,或曰宿命的安排。根据热奈特的观点,“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2],故事时间是故事或事件本身发展所固有的自然时序;叙事时间,指叙述行为遵循的时间顺序,是话语操作者根据一定意图安排的。小说中正是通过对于故事时间的打乱,凸显了作者笔下的缘分和爱情主题在历史时空中的穿梭和遭遇的共同之处。但我们从中感受到的却并非是作者对于爱情的乐观想象,而是在这种爱情后所深埋的关于人性残忍和对于异性排斥的表达。我们感觉到,作者对于故事时间其实是淡化的,这种线性时间的打碎显现出了时间不再是作者关注的重要因素而只是作为一种叙述时的手法。在爱情或者人性这一恒定的主题之前,所有的时间都仿佛是凝固的,这近似于不断更换着场景和地点的同一场戏。主人公的遇合遭际越是与时间无关,同时也就越凸显出作者对于超越时间的爱情以及更深层次上的人性的关注。这种经由香柳娘那近似妄语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进行联结的前世今生的悲剧色彩浓郁的爱情,散发着主人公内心对于宿命的抗争,他们用孱弱的力量来对抗这种人类对于“异己”的残酷虐杀。这个主题也许是残酷的,但却更具有警醒的现实意义。
此外,小说中别具匠心地运用了“法海手札”这种看似独立却又和整体联结在一起的模式进行着多角度叙述的尝试,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故事向真实性和纪录性靠拢的努力,这其实是一种更接近虚构的策略,却带给读者一种切实的阅读感觉。表达结构上的丰富性也许正是作者在叙事环节上良苦用心的体现,但也许更重要的却是突显了作者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对于人性的拷问。在近似于禅语问答的过程中,作者用一种复调式的手法展示了当事人的种种声音,他们或是驳斥或是质疑或是运用权力的强横来排斥异己,所有的心理活动通过一种忏悔式的叙述表达出来。众声喧哗最后归结于法海关于除妖这一活动意义的自我审视中,同时也印证着作者所说的“想做人而不可得”的种种努力的尝试以及最终失败的原因。这种嵌入式的情节构造既能从多方面展示当事人内心的挣扎,又给了我们巨大的想象空间,同时也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在这种故事编织上的精巧和复杂方面,李锐夫妇的努力可以说是获得了成功。也正如阎连科所说:“小说在结构上给当代小说做出了很大的贡献。”[3]
二
“法海手札”部分用一种看似游离的日记体或回忆录的结构形式记录着他对于灭妖的努力和惶惑。他由民间传说中的除妖人物或者说基于一种“纯恶”的代表转化为小说里一个有着丰富内心的悲剧式人物。“法海是坚定、虔诚的除妖人,最后他自己也染了病,喝了白蛇的药才被救活。法海发现白蛇是真正的好人,陷入了‘除妖还是不除妖’的痛苦选择之中,就像哈姆雷特陷入了‘生存还是毁灭’的痛苦抉择之中一样,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种追问。他的困惑是:白蛇这个妖魔为什么不狠毒?他没法下手。”[4]这种当事人视角的忠实记录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作为一个人在除妖问题上的犹疑和参悟过程,同时也让我们认识到了对于“异己性”和“众生平等”这种悖论式的提问。人类的“排他性”和“利己性”的特质使这个问题永远被悬置,在道德意义上的问答始终不能成为主宰行动的标尺。法海这一形象的重造既是对原有人物形象内心冲突的深刻挖掘又是对于故事结构的一种丰富和增殖。正是通过这种对于传统命题的背离和重造,使我们认识到人性本身所蕴含的多面性以及内部的冲突,这种冲突使选择成为一种困惑的行为。从“妖为鬼蜮必成灾”到“救我的是我的仇敌”,坚定的信念由于不断的撞击而逐渐崩溃,但在群氓的恐慌和指认下他并不能放弃所肩负的使命。这种悖论不断困扰着他的行动,使他像哈姆雷特一样不断延宕着自己的行为,从而寻求一种道德的支撑。但是他无法获取这种良心上的解脱感,相反,一种“我以正义之名,杀害了她们”的负罪感始终缠绕和伴随着他。
作者把人性终极意义这个沉重的主题,放置于个体存在的丰富性可能但人类群体却使之无法可能的矛盾中进行阐释,由于命运的差错和群众话语的强势给个体带来了巨大矛盾和悲恸。人类对于异己的排斥和压迫以及人性中深埋的贪婪和坚硬让“人”本身的命名成为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问号。这种对于众生意义的提问在一种二律背反式的命名行为中失去了意义。人为万物立法,同时也就使平等在以人为造物主的优越感中被定义为仅限于人人之间的平等。由此上升为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恐慌并进而造成一种先入为主的预判和控制。在这种情况下,道德准绳屈从于自我的安全。在白娘子用血救治众人却遭到众人的反噬时,乡民的说法失去了仁义的标杆,但他们却仍旧以仁义为刀来进行着对于异己力量杀戮的辩驳,或者说这种仁义本身便是一种虚伪的借口。人性的自私在这种仁义面具的掩护下放肆地砍伐着异己来求取自我的安全。当白蛇不是以残忍而是以慈悲来对待和救治由于杀蛇而引起人蛇大战的乡民时,这种悲悯并没有化解他们心中的暴戾和对异己的恐惧,他们仍旧以道德的名义对于白娘子进行剿杀。可以说,慈悲让白娘子不能做成一个真正的“人”,而“人”在故事中的定义正是基于这种残忍本性的造物。在群体基于某种特定目标对个体进行剿杀之时,这种以公理和正义为面具的残虐行径已经不能到达一种广义上的人性的正面,而人性之恶正是在这种貌似公正的“强盗的逻辑”下对于人性美的一种排斥和背离。正如白娘子的控诉:“佛家最讲慈悲,众生皆有佛性,何为人?何为妖?”在小说中,人性并无一个终极的价值评判标准,法海与其师父的探询最后终于落入一种道德和行为上的吊诡状态中,他们无法说服自己从道德良心上作出选择。人性的恶更接近于妖这个事实让他们惶惑,盲动和哗变的人们既是无理性的代表又是既已形成的一种“理性”的立法者。他们用这种逻辑将法海逼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同时也向我们逼问着人性的可能和终极意义。可以说,小说正是在这方面上,用它所具有的警示性意义质问着我们当代社会生活中以公众的名义和权力(或公理和正义)来进行活动的可能性与合理性。这同时也正是小说主题的沉重之所在。正如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当我们把小说中的场景还原到现实生活当中,处身于不是人与异类而是人与人共存的社会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将如何处理这种“同”与“异”的关系?我们是否应该用一种宽容和自省的努力去重新思考和处理这种被人性恶的方面所异化了的价值标准?
三
房龙曾经说过:“宽容是如此的稀有,我们的不宽容的偏见却像一座山一样难以搬移。”[5]在作品中,宽容更是一种不对等的行为。群众之于白娘子,“范巨卿”之于小青,乡民之于“香柳娘”,以及“活许仙”之于何秋白。女性在此永远是弱者和受害者。她们在爱情、亲情上的努力不断地被误读或戕害,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自身所具有的宽容、自我奉献、执著等伟大的品质经由苦难而彰显。她们所爱的人并没有给她们一个飞翔的机会,这永远沉重的一笔笔记录在小说中使我们触目惊心。白娘子爱护大众,行善医病并用自己的鲜血来医治罹患灾疫的乡民,但最终获得的却是以胡爹为代表的一众村民的不信任和由恐慌引起的对之搏杀请求;小青对“范巨卿”一片痴情最终却换来他在听说她是蛇妖之后的用力一刺;“香柳娘”的命运在乡民的安排下预示着一种死亡的结局;“活许仙”通过揭发何秋白出生时雷峰塔倒掉这样一些子虚乌有的联系而保住自身在运动中的安全。她们作为“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并没有抱怨自身的命运而仍旧对于这个世界怀有美好的想象,对于她们周围的人更施以伟大的博爱之心。这种悲悯的情怀是足以让她们身边的每个男性都为之汗颜的。作者也通过对于这一群体的生存困境的刻画向女性表达着由衷的敬意。如文中白娘子所说:“胡爹又是一个法海,可怕却又无辜。法海以‘情’挟制逼迫她饮下雄黄现身,胡爹则是用了‘救命’的天理将她从如此渴望融入的人群中驱逐。”她始终用一种善意的眼光去看待她所爱的这个世界,用她所认为的人性的标准、人世的规范来践行着自己放弃一切而修炼成人的诺言。相对于人的虚伪,她身上体现的则更像是人性善的标尺。她用宽容和悲悯注解了人性的善良,她也正是用这种普救一切众生的大慈大悲来完成自己成人的种种努力。结果也正如“法海手札”里所录:“人间让她做到了:她舍出灵异的蛇血,成为肉身凡胎的人。”人性之美经由苦难而升华为一种神圣,也许这才是人性中最具力量也最让我们感动的一面。当法海最终参透了一切,发出“人归于人,水归于水”的感叹时,我们可以说这正是人性善的一面复归的象征。
在作品中,我们同样无法忽视的是无法进行自我角色定位的群体的出现。角色的重合使他们的形象具有了进行多重阐释的可能性。它们在角色上的无法界定使它们成为大众眼中的“异类”,但他们并非是一种从本质上相异于人类的群体。作者在他们身上同样倾注了对于人性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同他们和谐相处的愿望,借此来传达对于“众生平等”这一佛教对于人性思考的命题在当下的现实意义。“粉孩儿”无疑是这一问题的发问者和串联者,在他身上有着难以言表的巨大悲痛,命定成为独特个体的悲剧伴随着他的童年,他从一个蛇人的肆意放纵开始学会为他的家庭而隐藏自己的本性,但是这种压抑始终是一种表象,他的内心仍旧充满了异于旁众的关于自己生命力的想象。他的母亲同样是无法定位的妖与人的混合体,使她在人蛇大战的过程中显得无法选择,但是为了自己成人的努力,她仍旧选择了作为“人”的一员而努力,尽管人类对于她是排斥的。同样还有香柳娘,这个残废的不会哭的女孩,她用包容和爱意让粉孩儿懂得了用一种悲悯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和这些同样无法进行角色定位的不幸的人。无论是通过“蛇人”还是“笑人”,作者都向我们表现了人在身份和角色上的多种可能性,也许重要的不是认识而是认同这种定位并借此丰富和完善着自我的选择。自我认同感是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指“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一种知道个人未来目标的感觉,一种从他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认可的内在自信。”[6]但由于群体对于他们的排斥而使这种沟通和自信成为一种难以实现的幻象。粉孩儿在认定“我是谁”之上所出现的困境正是这种对于自我角色无法定位,无法寻求到群体认同的重要表现。作者并非仅到此为止来阐述这种认同感缺失所造成的身份的焦虑感,而是把笔触荡开,转而询问人类群体对于“异己”存在的容忍度以及他们之间共存的可能性并进而作出对于人性探讨的努力。正如作者所说:“在我们的小说中,所有的‘异类’‘人类’,所有的‘妖怪’‘高僧’统统都是人,统统都是关于人的故事,统统都是关于人性的探讨和书写。”[7]作为在文本中相互对立但又相互交融的两个群体之间的二元对立的模式是如何成为一种阻碍,为人性向更为深广的领域扩展设置了路障,或者说人与“非人”之间的壁垒如何才有可能打破,也许是作者因角色定位而延伸开来的重要探索之一。“异类”身上所体现的人性的美和善使其存在有了必然性和必要性,从这个角度上讲,作者仍旧回归到对于人性和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探寻中。
四
如作者所述:“《人间》不仅是对中国文化和人性的一种反思,‘人间’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反思和隐喻。”[7]当作者把视线对准整个人类文明的时候,一种对于人性的悲观因为种种记忆中的浩劫而变得分外鲜明。以“文明”和“进步”作为旗帜和幌子而进行种种灭绝人性的摧残活动的人们与作品中的群众是如何之像。当然,作者对于人性的悲观并非一种彻底的绝望,而正是通过这种悲观的告白来促使人们自察和自省。作者告知我们只有用一种宽容的心态对待与我们相异的文明或文化价值形态,让多元化的个人发展成为一种社会共识,这种排斥异己的悲剧才不会重新上演。也正是在这个视角上,我们才会发现作者在《人间》中引领我们进入的是带有赎罪性质的,人性善与美的自我发现之旅。
[1]著名作家李锐蒋韵夫妇搜狐聊天实录[EB/OL].[2007-05-25] http://book.sohu.com/20070525/n250220622_1.shtml.
[2]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众人评《人间》[EB/OL].[2007-05-21]http://book.sohu.com/20070521/n250131710.shtml.
[4]安裴志.白蛇传新说:人类排斥异己的悲剧——访作家李锐、蒋韵夫妇[EB/OL].[2007-06-01]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6-01/63524.
[5]房龙.宽容[M].秦立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6]人格理论[M].李茹,等,译.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7]关于《人间》的问答[EB/OL].[2007-05-21]http://book.sohu.com/20070521/n25013109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