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蕴涵和闪烁着古代社会大众民族精神的不朽巨著*
2014-04-08李永祜
李永祜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水浒传》与《三国演义》、《金瓶梅》、《西游记》在明末清初被称为“四大奇书”①;在当代与《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被称为“四大名著”。这两种称号都反映了人们对这些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的高度评价。作为奇书之一的《水浒传》,奇就奇在它不仅在艺术方面塑造了一批个性特征鲜明的不可复制、不可取代的人物群像,锤炼出明快、凝炼、鲜活、具有穿透力度的语言,而且还出色地写出了当时社会下层人民即今言草根大众的思想感情、道德观念、生活诉求和行为品质等等。移言之,在《水浒传》中蕴涵和闪烁着古代社会大众优秀的民族精神。《水浒传》思想内容的这种特征,就使它与以描写帝王将相进行改朝换代的政治、军事斗争见长的《三国演义》及以描写贵族儿女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追求优胜的《红楼梦》迥然有别。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有着悠久而又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水浒传》则以蕴涵和闪烁着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重要组成部分的古代社会大众强烈的民族精神而独步千秋。
长期以来,人们在谈论中国古代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时,往往总是将目光投向社会上层的文人士大夫身上。例如就古代儒家诸先哲孔孟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言论,及后世司马迁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诸葛亮的“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等等名言所涉及的对个人、家庭、国家、社会体现出的责任感、使命感、荣辱观、生死观等,都给予高度评价,肯定这些思想言论都属于中华民族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有关这方面的研究论著连篇累牍。这当然是正确的、必要的。但对古代社会下层民众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特别是对像《水浒传》这样杰出作品中蕴涵的这种精神缺乏充分的研究、阐释。当然,由于古代社会下层民众没有受教育权,缺少文化,他们不掌握话语权和著述权,他们不可能像文人士大夫那样对社会人生提出自己明确的思想主张、理论命题。极少数的有代表性的人物如陈涉、张角、王小波、锺相等提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等贵贱,均贫富”等观点、口号,也只是在文人和官方的著作中才得以保留下来。他们在千百年来对自然和社会的斗争中形成的思想感情、观念品质,主要是体现在他们的实践活动中,主要是通过潜移默化、言传身教在世代交替中传承下来。就书面记述来说,在像《水浒传》这类民间文学中有着丰富的蕴涵和积淀。因此,对《水浒传》中蕴涵、积淀的优秀民族传统精神进行深入研究和阐发是十分必要的。特别是在近年社会上某些人对《水浒传》肆意歪曲、诋毁和全盘否定的情势下,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和阐释尤为迫切。
一、以政治平等、经济平均为核心内容的社会理想
《水浒传》是以表现历史上的宋江农民起义为依据和原型,经过城市民间说话艺人演绎丰富,最终经过作家施耐庵、罗贯中先后加工再创作而成的表现人民大起义(实质上是农民起义)的一部作品。
历史上的宋江起义,最早由少数人“窃发”,以后发展到骨干三十六人,最终可能达千人之众。这支队伍以流动作战为特点,以劫掠财粮为目标,纵横驰骤于齐魏(今山东西部、河北南部)大地和淮河流域,为时不长,即失败于海州。无论从政治、经济诉求还是规模大小、时间长短等因素来看,宋江的起义都只能算是一次低层次、低水平的农民起义。但是,由于这支队伍特别是其三十六人神出鬼没、声东击西攻州破县的威力震动朝野,具有极大的传奇性,引起了说话艺人和施罗二公的强烈兴趣。于是,他们根据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体验,尤其是对社会下层民众思想愿望的把握和理解,同时结合自己丰富的历史知识,艺术地、成倍地放大和虚构了宋江这支起义军的活动。在《水浒传》中我们看到,当时的社会权豪势要横行霸道,贪官污吏滥刮民财,地主恶霸恃强凌弱,社会下层民众破产流浪,甚至许多上层人士都惨遭迫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社会的黑暗,纲纪法制的废弛和民众的贫困,驱使各地的人们纷纷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最初由晁盖、三阮六七个人劫取贪官的生辰纲起事,牵连出宋江身负命案,逃亡在外。宋江的曲折遭遇连结起了各地山寨的起义力量,通过小聚义、大聚义,各路义军最终汇集梁山泊大寨,形成拥有雄兵十万,攻州破府,屡次挫败朝廷征剿,威震朝野的一支起义大军。
这支起义大军,有雄厚坚固的根据地和险要的关隘营寨,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有严明的纪律规约,有各式各样的人才而且人尽其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有明确的纲领、目标和经济诉求。在《水浒传》的章节中具体描写了贫苦大众对官府豪强压迫剥削的愤慨,对贫困生活的不满,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成套穿衣服”过富裕生活的向往。作品中多次描写了起义军攻州破府后将官府的粮米散发给居民百姓;同时,作品也描写了山寨的头领们平时下山不惊扰一般“客商车辆人马”,只劫取上任官员的金银财宝和那些“欺压善良,暴富小人积攒得的家私”,并将“所得之物接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如果我们将这些描写与作品在大聚义一回提出的“替天行道,保境安民”口号和“单道梁山泊好处”的那段文字的描写结合起来考察分析,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以起义军为代表的社会下层民众怀有这样强烈的深层次诉求:在那里,人们“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即政治上平等相待;在经济上不分亲疏,财富共有均分;在彼此关系上“识性同居”,团结互助,同舟共济,生死相依,充满了兄弟情义;在这个群英荟萃、人才济济的群体中,每个人的个性、才能都得到尊重和充分发挥……作品在此是作为宋江起义军既定存在的社会生活来描写的,实际上却是写出了以起义军为代表的最广大民众对理想社会的诉求。在这些诉求中,最基本、最核心的诉求就是政治平等、经济平均。这一核心诉求像梦魇一样困扰了中国社会几千年,一直挥之不去。
早在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时期,老子、孔子在其著作里就作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提出了这一命题。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孔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从老、孔的论述中可以知道,早在他们之前的远古时代,即社会出现阶级,社会财富分化造成贫富对立,已引起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和国家政权倾覆的危险。两位先哲给社会提出的解决举措,一是损富(有余)济贫(不足),以达到贫富均匀;一是均匀财富,使社会无贫者。此两者实际上是一致的,都主张贫富均匀,以缓和社会矛盾。但后孔子没有阐明均匀财富的方法。他们的主张看来似乎只是解决经济问题,实际上这种根本性的经济问题就是社会巨大的政治问题,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学。老子、孔子并不是当时的贫苦大众的代言人,他们是作为站在全社会之上的思想家、政治家给社会开出的药方。但是,他们的主张无疑反映了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大众的要求。在他们之后的各个朝代,贫富两极分化更为严重,阶级对立尖锐存在。西汉的董仲舒概括为“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唐代的杜甫形容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以到南北两宋时,就先后有四川的农民起义军王小波提出“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的口号,湖南的锺相提出“等贵贱,均贫富”的口号。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对贫富对立症结认识的深化,到明末李自成农民起义时提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到近代中国最后一次农民大起义的太平天国运动,在其纲领性的《天朝田亩制度》中,规定了均田的具体办法并写下了一段广为流传的文字:“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到十九世纪末年,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同盟会,虽然已是崭新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均田”仍然是其纲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纲领前三句是说要推翻封建专制制度,建立民主共和国,这既是指创建新的国体,又包含着人权平等之义。末句就是实行均田制度。可见,从古代的财富均匀、“等贵贱”、“均贫富”、“均田”,到近代的政治上的平等权,经济上的“平均地权”,一直是千百万人民大众对政治经济诉求的核心内容,这也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精神。在当今的世界,在北欧,自二战后大力发展生产,对富人征收高赋税,对中下层人实行高福利待遇,使全社会趋向共富;在西欧和美国,自冷战结束后,也积极实行北欧的举措,调整贫富差距,向共富迈进。在年前(2011 秋冬)经济危机中,美国民众大规模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不满美国贫富差距日益拉大而举行的抗议和诉求。在当代中国包括台湾在内,共同富裕已是执政者的施政理念和广大人民的追求目标。看来,追求共同富裕是全人类共有的价值理念。当然,我无意把欧美的共富思想视为源起于古代中国,尽管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不见“损有余以补不足”、“不患寡而患不均”类似论题的影子;即使相当于宋初的十世纪时期欧洲历史也未有“等贵贱,均贫富”类似诉求的记载。因为古代中国的“均贫富”是不包含发展生产要素、只简单财富均分的无差别共富;而当代中国和世界主张的共富,则是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的有差别的共富,两者有质的不同。但任何事物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都是有历史继承性的。中国当代的共富思想是古代均富思想经过质变的飞跃而形成的,它自身就不能不带有“均贫富”的遗传基因。当今不是流行所谓“普世价值”的说法么?那么“等贵贱,均贫富”就是古代中国(或许也包括当时的世界)的普世价值。
令我们惊异的是,这个古代人民大众世世代代百折不挠的理想诉求和传统精神,即当时的普世价值,竟然在六百年前就出现在施耐庵集撰、罗贯中最后加工定稿成书的《水浒传》中。在作品中,不仅以带有理想色彩的笔墨描写了农民起义军险要的山寨,严密的组织,明确的分工,严明的纪律,机动灵活的战术和横扫一切的威力,还写出了“等贵贱,均贫富”的理想诉求,同时又描绘了起义军小社会人才济济,各展其能,各尽其才,彼此团结、友爱、亲睦、和谐的人际关系,呈现着一派生机勃勃的兴旺景象。这种美好的图景与当时的宋代社会的黑暗现实形成鲜明的对照。它是古代人民心目中的理想国,是历史上的乌托邦。对于这样一部闪烁着理想光辉的奇书,我们今人不应引以为豪而倍加珍视吗?
近二三十年以来,学术界有部分学者认为,农民起义、农民战争破坏了社会稳定,破坏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延迟甚至阻碍了历史进程,因而对农民的起义和战争予以全盘否定。这种否定也影响了人们对《水浒传》的评价。我认为,这是一个伪命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欺人之论。众所周知,在人类社会发展中,人是第一生产力,尤其是在近代机器工具出现之前,是由人与车马犁杖构成了全部生产力。人们的生产活动,基本上是拼体力的劳动,人不仅是第一生产力,而且是主要生产力。当统治阶级残酷的压榨剥削,使土地和财富高度集中于地主权贵和豪商富家手中,造成社会下层成千上万广大民众啼饥号寒,家破人亡,被驱赶至死亡线上饿殍遍地时;特别是当统治集团发动争权夺利或改朝换代的战争造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曹操诗句)这样的惨象时,这个第一的也是主要的生产力还有多少人能够存在?还有多少人能够生产?究竟是谁在破坏社会生产力呢?是谁在延迟和阻碍社会历史进程呢?答案是确定无疑的。把乱自上作造成的对生产力的破坏,强加给哀哀欲死和已悲惨而死的农民和其他人民,这是对历史客观存在的歪曲和颠倒,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当然,懂得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研究者都清楚,古代农民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力,也提不出有别于封建制度的先进的社会制度。他们的“均贫富”的主张并不能促使社会产品和财富增长,即使短时间做到财富均分,也绝不能维持长久;而没有先进的社会制度和法律体系保障的“等贵贱”也只能是一句空话。但是他们被迫举行的大起义和进行反压迫、反剥削的战争,打击了封建统治秩序,或者推翻了旧封建王朝政权,程度不等地进行了权力和土地、财产的再分配,有限度地改善了自己和其他人民大众的生活,他们对劳动生产的兴趣必然由此激发。同时,原有的未被推翻的统治者、特别是新建王朝的统治者,接受农民大起义风暴沉重打击的教训,不得不实行还田于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以调整、缓和阶级矛盾,刺激农民恢复和发展生产的积极性。在这种社会合力的推动下,社会生产将或慢或速地得以恢复和提高,若有持续三五十年的和平环境,就能出现一个盛世局面。中国古代社会,就是在这种大起义爆发与大朝代兴起的螺旋形循环往复中,慢慢发展到了近代的。全部历史证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这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如果说所谓“农民起义破坏论”属于学术观点上的不同见解的话,那么破门而出的《水浒》人物“盗匪团伙论”、“黑帮论”、《水浒传》(包括《三国演义》)“是主宰和摧毁人心的黑暗地狱论”等,则已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是另一类问题,但也不能不辩。把《水浒》人物说成盗匪团伙、社会黑帮之类,其根据就是作品中的人物有的如周通、王英之流占山为王劫掠民财妇女,有的如张青、孙二娘、李立等开黑店杀害人命等等。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这些现象?我认为应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进行具体的分析,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作品中描写的这些现象当然不是作家凭空的捏造,而是古代社会生活确有的现象在作品中的反映。本文前面已指出,封建统治阶级是致乱之源。当广大的人民(主要是农民、城市贫民、小商小贩等)在统治阶级的残酷压榨下被驱赶到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时,源于维护生命权、生存权的本能,他们必然铤而走险。春秋时代政治家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闻也。”汉初的名臣晁错讲的就更尖锐:“饥寒至身,不顾廉耻。……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所以,那些饥寒至身的苦难的人们,为维持生命和生存,就单身或群起啸聚山林以劫掠糊口谋生;在颗粒无收,饥荒难度,饿殍遍地,人人相食时,开黑店杀人为食的事情也就会发生(《水浒传》中交代,张青等的店中杀的大多数还是坏人)。统治者造孽,才有饥民作乱;社会黑,才有黑社会。应当说,他们的沦落,这是他们的不幸,也是全社会的不幸,但统治阶级应负首责、主责。此其一。其二,《水浒传》描写得很清楚,梁山宋江的起义军是一支以“保境安民”为纲领的有组织、有纪律的堂堂正义之师。在他们所控制的地区和所到之处,从无扰民、殃民之事。他们的粮米取自所破州县官府的仓库,他们多次将缴获的粮米分发给平民百姓,受到百姓的焚香拜谢。书中所写的那些原以劫掠为生的个人和山头,自小聚义和大聚义归附梁山宋江起义军后,劫掠的行为就不复存在。书中特别描写了晁盖因时迁偷鸡违反军纪,损害梁山义军名声,下令斩首之事;李逵误信宋江强抢民女的传言,为维护百姓的利益和山寨声誉的大义,要杀死宋江之事。这都是这支军队的正义性和严明军纪的有力明证。书中还描写了张顺在扬子江边听到的一贫苦老丈的诉说:“老汉听的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老丈这发自内心的朴素话语,道出了宋江军远播各地的良好名声,也是人民对他们的积极评价。宋江军是《水浒传》农民起义军的主体,是作品描写的中心。把这样一支声誉良好的义军说成是什么“盗匪团伙”、“黑帮”等等,这是颠倒事实的肆意抹黑。这种拙劣的伎俩,只能欺瞒未读或未细读原作的青少年于一时,而绝不能蒙骗他们以永久。还有一种所谓“《水浒传》黑暗地狱论”的观点,宣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这两部书产生之后,中国就逐渐被这两部书所统治”直至当今。这两部书的文化观简直是像毒药一样使“中国人心全面变质”,“显露的正是最黑暗的人心”;两书是把人心引向“地狱之门”的黑书;并抱怨当年的“五四”运动应该把两书而不是“把孔夫子作为主要打击对象”。论者以近乎诅咒式的语言发表的这些看法,已远离了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评价,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六百多年至今的亿万中国人民、近代民主思想先驱的胡适、李大钊、鲁迅等先进人物及广大知识分子。按照论者的观点,亿万人民都是愚不可及的群氓,他们浑浑噩噩地中了两书的毒害,坠入“黑暗地狱”,近代的先进人物也是是非不分的庸人,而只有他们这伙才是站在九天之上的具有火眼金睛的超人。其实,对以上种种论调人们也并不陌生。《水浒传》自问世以来,一直就受到反动统治阶级的打压,将其中的起义军称为“盗匪”,将全书称为“诲盗之作”。在明清两代还多次由朝廷、官府明令焚书毁板。现今的论者,竟然从几百年前封建统治者的词库里拣出烂得发霉的“暴民”、“盗匪”之类的词语贴在《水浒传》身上,这并非是他们词语贫乏,简单地捡拾几百年前亡灵的牙慧,而是腐根生蘖,即像生物学上的返祖现象那样,是一种隔代遗传。当然,像“地狱论”、“黑书论”之类倒是有点“新意”,即它与三十多年前的“破四旧”的极左思潮相似,但却是比当年的极左更左数倍的超级极左。应当指出的是,持上述论调的人,并不是对《水浒传》中真实描写一无所知而乱加评点的人。他们有高级职称,有的还是名噪一时的文化人。他们之所以对《水浒传》全盘咒骂、否定,其实是拿它说事而已。看他们的论著,总感觉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欲言又止;又感到是在借题发挥,即通常所谓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只有一位名为李劼的他们的同调,算是开口见喉咙说出了真话:
“从‘五四’白话文运动中习得话语权的毛泽东……把梁山好汉的谈吐诠释成了马克思主义原理。诸如打家劫舍,叫做‘打土豪,分田地’;打到东京去夺了皇帝老儿鸟位,叫做‘建立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
“演义小说里还有一个拉帮结派的团伙原则,在毛泽东的话语词典里是‘统一战线’。毛的这个法宝既总结了江湖帮会的种种组合原则,又集中中国历史上阴谋家和纵横家之大成。这种团伙原则的要义在于,除了对团伙利益负责之外,其余的怎么作都是符合义气、合乎道德的,在权力斗争和江山争夺过程当中,人与人之间除了互相利用,没有其他关系可言。毛泽东所继承的所谓中国文化‘传统’,既不是法家,也不是儒家,而是自宋、明演义小说里的那套流氓哲学和痞子文化。”②
引出这两段高见,人们就完全明白,原来他们论著的本意确实不是什么文学评论,而是借《水浒传》这部书做幌子,以牵强附会、生硬比附的手段,对当代政治领袖和社会现实进行政治批判。他们说什么《水浒传》是“黑暗的地狱”,实际上是他们以自己怀有的像地狱般的阴暗心理来看待当今中国社会。对当代翻天覆地建立新中国的这一政治现实,历史已经作了结论,无须赘言;对像毛泽东这样的思想家和政治领袖,举世人民自有公论,绝非极少数人所能左右。看清了这些论调的实质,我们就明白,就他们对《水浒传》的评论扼要地作点分析,以澄清其对青年读者的蒙蔽是必要的,若要与他们认真争论个是非曲直,那就上当受骗、虚掷笔墨了。但仍有必要指出的是,几百年来拥有极大专制权力的封建王朝、地方官府对《水浒传》的禁毁都徒劳枉然,当今极少数人的肆意诋毁也仍是枉费心机。《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两部闪烁着优秀民族传统精神光辉的杰作,对亿万人民的吸引力是任何力量也打不断的,近几十年来两部作品再三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这里引韩愈的诗句作本段的结语:“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二、体现在主要人物身上的优秀思想品质
我国早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行侠仗义的人物。司马迁在《史记》中就记载了战国时期聂政、荆轲、侯赢等人舍一己之生命救他人危难的壮举;也记述了西汉初的朱家、郭解“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振人之命,不矜其功”的义行。这些侠义之士大多出身于引车卖浆者之流的社会下层,司马迁评价他们具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优秀品质。这应当就是后世侠义精神的渊源。但这些人物扶困济危的对象属社会下层民众者甚少,往往是为豪门达官出力,成为他们进行政治斗争的工具或牺牲品。而《水浒传》塑造出的大批出身于社会下层的人物,他们大多是受到权贵豪门地主等统治阶级的迫害,由个人的反抗斗争,到走向集体起义与封建王朝对抗的道路。他们的斗争对象、活动的规模、所捍卫的利益等,与古代侠士大不相同;在他们的主要人物身上有所侧重地体现出古代社会所公认的热心助人、见义勇为,反抗迫害、坚持公平正义、敢作敢当等优秀的思想品质,这既有对古代侠义精神的继承,更是在内涵上高度扩展、极大丰富了古代社会下层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本文在此只就鲁智深、李逵、林冲、武松等几个最主要的人物形象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鲁智深是作品着力塑造的首先出场的人物,他一出场就展示出思想品质的亮点。当他在渭州酒楼了解到弱女金翠莲被郑屠霸占凌逼的原委后,立即自己带头并动员史进、李忠共同出银资助金老父女远逃避祸。他唯恐店家横加阻挠,次日一早就赶到店门前坐镇把守,直到亲见金老父女远离,然后才去对恶霸郑屠理论、惩罚。在路过桃花村求宿,得知小霸王周通欲强娶民女后,他立即自告奋勇,耍弄小把戏的手段将周通痛惩一番,解除了刘太公父女的忧伤痛苦。在瓦罐寺,他饥饿难耐,先是误怪众老僧故意不肯给以米粥接济,当了解众僧遭两名恶僧恶道欺凌、榨取,只剩最后一口活命粥时,他丢下强取的粥碗,立即忍着辘辘饥肠找恶僧恶道决斗,直至巧遇史进,二人终将恶僧恶道铲除。鲁智深的热心助人、见义勇为的优秀品质充分展示了出来。表现这种品质最出色的是他与林冲结交后的作为。林冲站在菜园墙边,目睹鲁智深演练的高强武艺,喊出一声“端的使得好!”使他与鲁智深两位英雄惺惺相惜,有缘结交。而恰在此时突然发生的林冲娘子遭恶少高衙内调戏的事件,又给了鲁智深以展示英雄本色的机遇。鲁智深紧随林冲之后急带众人前往东岳庙相助,当了解到林冲对高太尉心有所忌,想息事宁人时,鲁智深脱口直言:“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在其后林冲被发配途中,他暗中保护。林冲被两公差在店中折磨虐待,他欲出手相救,又恐人多误事,只好强忍。在野猪林两公差行凶林冲命悬一发之际,又是鲁智深断然出手相救,林冲才转危为安。此后他又一路护送直至有人家处,料想途程平安才与林冲分手相别。“救人须救彻”,鲁智深这滚烫暖人的话语,既道出了这一热血侠肠人物的鲜明个性,也显示出社会下层同类人物共有品质特征。在鲁智深身上,还透过一些近似非圣无法的行为,显露出他对自由自在生活状态的追求。鲁智深本是一粗豪不羁之人,是他的个性和一种不可预见的遭遇,将他抛进了法相庄严、戒规繁多的五台山寺院。落身在这种环境,简直就是对鲁智深人生的嘲弄,而鲁智深也就本能地嘲弄起了寺院的清规。他倒头大睡,不念经礼佛;他随地大便小解,玷污佛门圣洁;他喝酒吃肉,不守戒律;他酒醉性起,毁金刚、打僧众……佛家的尊严和戒规在他面前荡然无存,他将寺院闹得底儿朝天,致使僧众几乎“卷堂大散”。在威严阴森的寺院内如此,日后在寺院外暗无天日的社会上,鲁智深又会怎样搅闹它的现存秩序呢?作品似乎给了人们一种暗示。鲁智深坚持要打造八十一斤的关王刀,匠人提出异议,他怒嗔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不崇拜任何圣灵权威的思想观念溢于言表。但是,鲁智深绝没有挑战社会大众的人生底线,而是坚决维护被侮辱、被迫害的弱者的生命权、生存权这一人生底线。这是他最闪光的思想品质。
与鲁智深相类似的人物是李逵。李逵个性憨直、粗鲁、莽撞,时常吃亏,也小有狡猾,这是一个满身掉土渣的人物。他最为人病诟的是在江州闹法场时不分良善,抡起板斧“排头儿砍去”;三打祝家庄时,只图杀得痛快,竟误杀了宋江争取相助的扈成;在柴进庄上盛怒打死殷天锡,致使柴进身陷囹圄等这些作为。但这个人物的基本品德有闪光之处。
他天性至孝,他下山探母、搬母、在沂山丧母的过程中的语言、行动、心理状态体现出的爱母、孝母的淳朴感情,感人至深。他作战勇敢,不避生死。每次出征作战他都冲锋陷阵,奋不顾身,一往直前;每遇山寨有棘手难题,他都奋勇争先,敢闯敢拼。他嫉恶如仇,不徇私情,坚决捍卫山寨起义军的利益和正义性。随柴进探望受辱病危的柴皇城,他愤怒痛惩气势汹汹、狗仗人势欲霸人财产的高衙内式的恶少殷天锡;听假冒自己名目剪径的李鬼分诉家有九旬贫穷老母亟需养活时,他诚心行善,慷慨赠银十两助其养母。但当发觉李鬼一派谎言而且企图暗中害己时,李逵立即将此恶棍无赖杀死,毫不留情。在李逵的心目中,山寨义军的事业高于一切。宋江军攻打高唐州为高廉的妖法神兵所阻,焦虑不安,派戴宗、李逵请公孙胜下山破阵,但其师罗真人托词不准。李逵急义军之所急,怒劈罗真人,虽遭罗真人之惩罚折磨亦无怨无悔。宋江对李逵多所照顾、呵护;李逵敬重宋江是一条好汉,对宋江忠心耿耿。李逵误信宋江强抢民女的传言,认为宋江已“口是心非,不是好人”后,立即提板斧直闯忠义堂,砍倒“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又欲强杀宋江,最终闹了一场“负荆请罪”的喜剧。但这场喜剧充分显示出李逵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正直无私和捍卫起义军事业正义性的优秀品质。与鲁智深相比,李逵也有非圣无法的行为,但又独具特点。他的“寿张县乔坐衙”被有的学者称为是《水浒传》的荒唐之笔。但我的看法相反,认为这是符合人物个性的精彩的一笔。他戴幞头,穿公服,着官靴,执槐简,摇摇摆摆进县衙,大模大样坐堂问案,又故意颠倒是非断案,这其实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对当时社会现存的封建统治秩序的蔑视和嘲弄。据《录鬼簿》记载,在元初就出现过多位杂剧作家创作的《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黑旋风乔教子》、《黑旋风穷风月》、《黑旋风乔断按(案)》、《黑旋风借尸还魂》、《黑旋风大闹牡丹园》等十多个剧本。从内容上看,绝大多数都是李逵吟风弄月、妆官扮鬼,颠倒寻常秩序的故事。罗贯中只不过是吸取了其中的“乔断案”写入《水浒传》而已。如以一种正统的为官之道看待此一故事,那未免是胶柱鼓瑟了。李逵出身于贫苦农民,极可能少年失父,又无文化,所以他粗鲁、莽撞,有时甚至蛮横。但他在江湖闯荡多年,对世事人情的经历,又使他对社会现实的直感式认识有独特的深刻之处。如柴皇城遭殷天锡欺凌,李逵听柴进说“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按,即所谓“铁券丹书”)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时,他高声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天下大乱是由于统治者不依条例行事造成,统治者是天下致乱之源。这种认识虽然是凭直觉感悟而来,但它一针见血,是何等的深刻!这样石破天惊的语言,起义军的其他人物未道出,虽明智者如吴用、惨遭迫害几死者如林冲亦未曾道出,而唯李逵独自道出,我们不能不说李逵是《水浒传》这部奇书中的一个奇人。
林冲是统治者践踏法制条例遭受凌辱迫害最典型的人物。有一份稳定的禁军教头的职业,有一个和美的家庭,待人接物又能谦虚忍让的林冲,原本可以平稳安定地生活下去。但高衙内对其妻子的侮辱和霸占的企图,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而最高统治集团成员的高俅及其帮凶爪牙,设局陷害,迫使官府枉法断案、贿买公差和管营暗害林冲,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甘的一连串卑鄙无耻、阴险毒辣的行径,步步紧逼,将一向安分守己的林冲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自身也面临死亡的绝境。善良的林冲,在遭迫害的过程中,由愤怒到手软;由息事宁人到发现骗局寻陆谦复仇;由被骗入白虎堂遭毒计陷害、判刑发配、野猪林的凶险,一直到沧州草料场服刑,他性格中善良、隐忍、逆来顺受的一面与维护做人尊严、不甘受辱的英雄的一面反复交替显示出来。但刑满复为良民重回东京的幻想,又使他苟忍了所遭的凌辱迫害。然而当发现被高俅父子及其帮凶爪牙再次使出毒计欲将自己斩尽杀绝这一最后关头,他苟忍于胸的满腔悲愤终于喷薄而出,他挺身而起,将高俅的鹰犬及官府的差役斩头沥血,与封建统治集团彻底决裂,然后大踏步走上了造反上山的道路。林冲本人及家庭的血泪悲剧,充分暴露出封建统治阶级是致乱之源,是法制、条例的破坏者和践踏者。善良、安分、一再忍气吞声的林冲的最终拼死反抗,完全是他们斩尽杀绝的凶残行径逼迫造成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这流传了数百年的响亮口号,就是后世人们根据林冲的悲惨遭遇概括出来的。但此口号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林冲遭遇的本身,而成为带普遍意义的社会性口号。
林冲性格中的善良、安分、隐忍和为捍卫生命权而奋起反抗等这些优秀品质,及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弱点,是我国大多数民众共有的品质和弱点的写照。因此,这是一个比其他人物更具有特殊意义的人物。
在这里,有一个林冲是官是民的问题,我认为有必要作出澄清。有少数《水浒传》研究者认为,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他应该是官而不是民,因而,林冲的造反应是“官逼官反”,而不是“官逼民反”。这实在是一种误解。教头,即今言之教练,是一种技术职务,禁军教头就是皇家卫戍部队的军事教练。林冲虽以自己高超的武艺担任了禁军教头,受人敬仰,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但因教头不在宋朝的官员体制系列之中,不是官,无品级,所以林冲只是民,不是官。就这一意义上说,他与柴进庄上的洪教头相同。因此,熟悉官制的贵族柴进,对林冲口口声声以“林武师”相称。林冲是民,不是官;他的遭遇是地地道道官逼民反,这是毫无疑义的
武松是最早被南宋初说话艺人以“武行者”的名目讲说的人物之一,在《水浒传》里对他的描写占十回之多。武松与鲁智深、李逵、林冲三人的性格有相同、相近之处,但又迥然有别。武松出身于城市贫民,多年的闯荡江湖,使他谙熟人情世故,更了解社会上许多凶险之事和机关圈套。武松有鲁智深、李逵的正直、勇敢,但冷静、沉着;他像鲁智深一样做事彻底,但虑事更细密、有章法;他像鲁智深一样敢作敢为,但行事和担当更光明磊落。他待人接物通情达理与林冲相同,但绝不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侮辱和迫害。重视伦理亲情的武松,对兄长亲热,对嫂嫂尊重。但当他发现嫂嫂潘金莲流露出不端的言行时,立即正言规劝和警告,显示出一身凛然正气。当从东京归来发现家中摆着武大的灵位时,武松顿然明白了一切。他找证据,告官府,一再被驳后,他毫不犹豫地手刃毒死武大的凶手潘金莲和西门庆,揪带教唆者、帮凶者王婆到官府自首、自白,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为兄长报仇伸冤,并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坚决的态度,周密的步骤,敢作敢当的行为,展示出武松坚持是非、正义,痛恨邪恶和勇于担当责任的优秀品质。武松有言道:“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便死也不怕。”“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又说自己对付凶横之事的办法是“文来文对,武来武对。”如果说为兄长报仇是武松的主张抱负的初次展露,那么,醉打蒋门神和血溅鸳鸯楼则是将其主张抱负展露得清清楚楚,淋漓尽致。以今人的眼光客观而论,小管营施恩与蒋门神都是有官方背景的地方两霸。他们为争夺快活林酒店而火并,谈不上正义与否;但蒋门神依仗自己丈二金刚般的身躯和凶狠的拳脚将施恩打伤,并霸占施恩原有的酒店,是恃强凌弱,理亏在先,这就有了是非之分。强弱相争,同情弱者一方,这是我国自古以来的民族心理。武松的“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的话,正是由此而来。眼前的是非引起武松的同情,施恩的小恩小惠又赢得了武松的好感,施恩又与武松结义为兄弟,于是武松怀着一种强烈的是非曲直观念、讲义气的信条和打硬汉的念头,为施恩夺店。他有计划、有步骤、有章法地喝酒佯醉,挑逗、戏耍直至激怒蒋门神,运用自己的超强的膂力和绝顶的拳法脚技,把蒋门神打翻在地,求饶乞命,充分展现出他的锄强扶弱的英雄本色。在接下来与张都监的纠结中,武松未识破张都监老谋深算的骗局,反而为他的家宴厚待和许配使女为妻所感动,怀着感恩的心情为其尽心看家护院。直到被栽赃诬陷当盗贼捉拿要送官治罪之时,武松才彻底醒悟。这时,武松胸中无可形容的悲愤、冤仇像火山一样爆发,他除掉押解的公差、帮凶后,立即乘月色直奔鸳鸯楼,在刀光剑影的拼死搏斗中杀死张都监、张团练等人,并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后走上了造反上山的道路。武松也是被“逼上梁山”有代表性的另一人。同样是捍卫生命权、生存权,同样是敢作敢当,武松比林冲、鲁智深等人表现得更为正气凛然,光明磊落。毫无疑问,武松强烈的骨肉至亲伦理观念,铲除邪恶、维护正义、维护是非曲直的观念,捍卫生命权的坚决意志,敢作敢当、光明磊落的行为等这些优秀的思想品质,就是古代社会下层人民的优秀品质在武松这一人物形象上的艺术再现。
在近年诋毁《水浒传》人物为“盗匪”、“暴民”的言论中,不仅鲁智深、李逵遭到了否定,就连著名小说评点家金圣叹所赞誉为“上上人”、“第一人”、“天人”的武松,也被斥责以“不遵法制”、“无法无天”、“嗜杀成性”的罪名。持这种观点的人,有的是故意无视作品的真实描写,以蒙蔽群众,不值一驳;有的是因心气浮躁,读书粗糙不精。作品的具体描写与他们的非议相反,武松是一个知理守法之人,又是一个坚决捍卫自己切身权利之人。请看:武松得知兄长暴亡后,立即找证人何九叔、知情人郓哥携带物证一同到官府报案。知县先是指责证据不全,要求“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待武松递上“两块酥黑骨头”、西门庆贿买何九叔的十两银子和何九叔写明武大烧化的“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的纸头这样的铁证时,知县却借口推托。待自己收到西门庆的大量贿银,次日武松再次催问时,知县压根不提人证物证,却口称武松听人挑拨,不能轻信;狱吏也帮腔刁难,宣称“尸、伤、病、物、踪”五证不全,不准立案。此过程自始至终武松的言行都是中规中矩、谨遵法度,这就是武松自称的“文对”。但是,官府的贪赃枉法,粉碎了武松依法伸冤报仇的初衷。武松轻声回复了一句“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后,顿然转变了念头。他随后立即买酒肉,请四邻,找王婆,叫潘金莲,当众逼问潘、王害死武大的真相,并作口供笔录。然后杀死西门庆、潘金莲,提人头、带王婆并一干证人到县衙投案自首。这是以“文对”为主之外又加上了杀西门的“武对”。武松被逼在法律之外以自己的果敢、断然的行动报仇雪恨,这完全是贪官污吏践踏法制导致的后果。从全过程看,武松仍是以积极举证、依法报案始,以守法投案自首终。法制意识强如武松者,古代能有几何?现今那些所谓标榜法制的人,不对导致恶性后果的贪赃枉法的统治者进行批判,却对法制观念较强的武松横加罪名。这种颠倒因果、张冠李戴的看法和做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同理,指责武松在血溅鸳鸯楼中滥肆杀人,也是以偏概全,有失公正。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复杂的,对特殊的事情,必须结合其出现的特殊环境进行具体的分析,才能得出客观、公正的看法。武松忠心耿耿为张都监护院捉贼,自己反被栽赃当贼捉拿,这不是误会,不是错捉,完全是蓄意陷害。这种卑鄙龌龊的伎俩,是“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便死了不怕”的武松所绝对不能忍受的。在满腔复仇烈火的支配下,他怀着必死的决心,一口气杀死了张都监全家人口。是的,武松本可只除掉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这少数几人即可,他在正常状态下完全能有节有度。如武松为武大之死寻找人证时,对郓哥好言宽慰,岀银资助养家;对何九叔明言“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请看:在此心怀兄长冤仇,但情绪仍然正常时,武松是何等冷静、有度和通情达理!遍看张都监命案以外的武松的一生,他从未杀及任何无辜,怎能轻率地加以“嗜杀成性”的罪名呢!在张都监陷害一事上,武松怨愤冲天,情绪像扭曲变形一样失控、失常,杀及了张家妻小无辜,这完全是武松的加害者一手激起的。如执意追究到底,则蒋门神挨打受辱不去报案公了,却勾结张都监栽赃诬陷,又利用官府判罪,阴谋押解途中将武松害死。他与张都监才是罪魁祸首,他们应对家中无辜人口之死负首要的和主要的责任。某些论者不讲主次,不谈因果,把罪责一股脑儿扣在武松头上,这既是片面的,又是极不公正的。中国历史上嗜杀成性、滥杀无辜者可谓夥矣!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就谴责统治者“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他主张对“善战者”处以最高刑罚。历代王朝的内部争权夺利的血拼,诸侯军阀之间长期混战,金、元、清三代在入侵中原或入主全国发动的战争就是如此;明、清两朝之初,大杀功臣、大兴文字狱,动辄杀戮无辜成百上千乃至上万。尤其是残酷的文字狱,不仅撰著者处死,贩书者、卖书者、买书者亦遭株连处死等等,以上这些杀戮才是真正的嗜杀成性,无法无天。但我们从未见《水浒传》否定者们,对历史上这样血流成河的杀戮惨祸口出一言谴责,而却对多杀了十几人的武松口诛笔伐,不遗余力。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或许就是他们独特的生命观和人权观吧。
《水浒传》所塑造的鲁智深、李逵、林冲、武松这四个人物是有代表意义的。在古代社会下层,像鲁智深、李逵那样不安现状,主动向现实生活中的黑暗和不平发起冲击的人物只是极少数。像武松那样不生事,不受辱,但一旦遭受侵害,立即自卫还击;一朝路见不平,勇于出手相助的人物,为数也不多。像林冲那样安于现状,屈己忍让,只有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最后关头才奋起反抗的人物,才占了大多数。可以说,这三类人构成了古代社会下层民众的主体,他们身上闪光的思想品质就是我国社会下层广大民众优秀的民族传统精神。当然,这几个人物并非完美无缺的完人。鲁智深的过于粗放不羁,李逵的盲动、蛮横,林冲的过于忍让屈辱,武松得人小恩小惠就易于为人所使的小市民意识,这些都是令他们吃亏上当和误大事的弱点。《水浒传》的作者是按照现实生活中人的本来面貌塑造人物的。那种生活在真空包装中无弱点、缺点的高大全式的人物是不存在的。正是有这样那样弱点、缺点的英雄人物,才使人觉得近在身边,有棱有角,可触可感,真实可信;而存在的弱点、缺点又不足以掩盖他们优秀思想品质的光辉。即使如林冲那样过于忍让屈辱的人物,人们哀其不幸、痛其不争,甚至怒其不武。但正是这一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人物,最后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的表现,拆穿了反动统治阶级污蔑平民百姓“好勇斗狠”、“犯上作乱”的谰言,使被迫害者站到了政治上和精神道德上主动的高地,理直气壮地喊出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响亮口号。林冲的优秀品质恰恰是与其弱点纠结在一起闪烁出光辉的。
《水浒传》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艺术成就的杰出作品,它闪烁着我国古代社会下层民众优秀传统精神的光辉,它列入世界民族文化之林而毫无愧色。对这样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我们今人应倍加珍视它、爱护它,阐释它的思想精髓和成功的艺术经验,以有益于当今凝聚和发扬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精神并作为艺术创作的借鉴。在建设丰富强大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今天,这是应有之义,这是我们的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任何歪曲它,诋毁它,乃至否定它的作为,都会枉费心机,必将为历史所唾弃和淘汰。
注释:
①清初李渔在《三国志序》中将上述四部作品称为四大奇书。乾隆十二年以芥子园名义刊行的《金瓶梅》版心有“奇书第四种”字样。见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明清小说部乙》。
②李劼:《论毛泽东现象的文化心理和历史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