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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里的两极社会透视

2014-04-08焦凤翔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焦凤翔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定西 743000)

唐诗以其题材之广泛,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唐代社会各阶层生活的真实面貌。作为古代文学的精髓,唐诗记录并歌唱了那个时代强盛的国力、兼容的国风、恢宏的气度、旷古的繁荣、豪奢的生活、高度的自信、豁达的胸襟、健康的心理、潇洒浪漫的情怀、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和热情旺盛的创造力,是典型的盛世气象——“唐朝好声音”。所有这些,都是今天中国社会和谐、科学、可持续发展,建成小康社会所必须的因素。但是,唐诗中还有一种“非主流”的浅斟低唱声音存在,这便是对社会底层穷苦百姓生活的忠实播报及对其呻吟的倾听、观照。对此“异曲别调”我们固然不愿复沓重演,但它对当今的文化发展倾向有很大的启示,对我们当下的社会生活、社会管理及建设也提供了一种参照的理性。

一、上层社会的豪雄奢靡

古代文学史上,汉魏六朝以来就有不少作品以长安洛阳一类名都为背景,描写上层社会的骄奢豪贵生活。而唐代诗人们后来居上,用他们烂漫的诗歌全方位展示了大唐帝国上层社会的豪奢。我们可从最物质的层面开阔眼界,从诗歌字缝里窥视一下帝国首府——长安的兴盛繁荣、富庶发达,穿越时空,遥感并审视居住于皇城的富豪达官及其子弟们的享受及挥霍。

1.炙手可热势绝伦之专权

卢照邻《长安古意》诗用传统题材写当时长安现实生活中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托古意抒今情:“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主第之玉辇,侯家之金鞭,何等的骄奢豪富;将相之意气,五公之豪雄,何等的春风煊赫。李白《古风·二十四》:“大车扬飞尘……中贵多黄金,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用白描笔法为中贵们的“多金”与“鼻息”写真画像,其情其景闻见逼真。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宾从杂遝实要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浦起龙《读杜心解》说“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1]不做直接的激烈批判,或许是诗作艺术、或许是诗圣的“温柔敦厚”!“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白居易《轻肥》)权贵们乘肥马衣轻裘,饱食终日,专权跋扈,骄横不法,居安不知思危,无所事事,精神空虚,信仰缺失。

2.梁家画阁中天起之居舍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卢照邻《长安古意》)“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骆宾王《帝京篇》)“复道东西合,交衢南北通。”(袁朗《望京邑》)“高台四望同,帝乡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王勃《临高台》)“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秦中吟·伤宅》)不胜烦举,这些冲天而起、交衢南北、万户千门、富丽堂皇的紫阁丹楼、璧房锦殿、复道高台、朱门甲第无疑是以王侯将相、达官贵人为代表的上流阶层既得利益集团的豪宅别业,堪称城市地标性建筑,更是大唐帝国之政局暂时平稳,经济高度繁荣,城市富庶、国力强盛而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的表征。周啸天先生说的到位:“在通衢大道与小街曲巷的平面上,矗立起画栋飞檐的华美建筑,成为立体的大‘舞台’,这是上层社会的极乐世界。”[2]

3.绣罗衣裳水精盘之衣食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翼,纤纤初月上鸦黄。”(卢照邻《长安古意》)“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杜甫《丽人行》)“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白居易《轻肥》)“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秦中吟》)豪富之家的服饰是:罗帷翠被、绣罗衣裳、蹙金压珠、朱绂紫绶;饮食是:“夸赴军中宴……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轻肥》)九酝樽罍、八珍水陆、洞庭之橘、天池之脍……无所不备、无珍不有,这是显贵们奢靡盛宴之空前呈现!“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餍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丽人行》)“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精美丰盛的八珍肴馔讲究色、香、味的衬托配置和翠釜、水精、犀箸等器皿的雅致而豪奢的协调配套。这么名贵的山珍海味,缕切纷纶而厌饫难以下箸,不须明说,其腐化骄奢、暴殄天物之丑行已刻画无遗。内廷太监鞚马飞逝而来却路不动尘,这是何等的待遇、规矩,何等的讲究排场!

4.南陌朝朝骑似云之出行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卢照邻《长安古意》)“复道东西合,交衢南北通……鸣珮含早风,华蝉曜朝日。逶迤万雉列,隐轸千闾布……曲台臨上路,喧阗车马度。”(袁朗《望京邑》)“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轻肥》)“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李白《古风·二十四》)真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银鞍绣毂、龙衔宝盖、凤吐流苏,文绮落霞,舒卷绚烂。长安街衢纵横交错、四通八达,青牛白马、七香宝车交会似流如云,昼夜络绎。这样的情景无疑是经济繁富、交通畅通而发达、官宦交结往来繁复、社会之某一阶层在当下正充满活力如日中天的表现。

5.银鞍绣毂盛繁华之玩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丽人行》)杨家兄妹游乐盘桓、骄纵奢华、荒淫堕落的生活于此可见。宫廷如此,百官及其子弟也不甘落后:“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清歌一啭口氛氲……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长安古意》)“斗鸡走狗家世事,抱来皆佩黄金鱼。”(秦韬玉《贵公子行》)“瑶轩绮构何崔鬼,鸾歌风吹清且哀……银鞍绣毂盛繁华,可怜今夜宿娼家。”(王勃《临高台》)“日晚斗鸡还,经过狭斜看。”(沈全期《长安道》)“金距斗鸡过上苑,玉鞭骑马出长楸。”(李端《赠郭驸马》)“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秦中吟·歌舞》)无非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斗鸡走狗挟弹飞鹰,探丸邀客朝歌夜弦,共宿娼家纸醉金迷……长安豪门贵族上上下下驰马扬车、争豪竞奢、追欢逐乐、淫靡无限、醉生梦死。

上举各诗之辞彩皆华艳富赡、铺陈豪华、饶多丽句,正应了其纪录对象的福艳豪奢。周啸天先生说“卢照邻放开‘粗豪而圆润的嗓子’,唱出如此歌声,压倒那‘四面细弱的虫吟’……是可喜的新声……足使他被誉为‘不废江河万古流’的。”[2]推而广之,王勃、沈佺期、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家何尝不是如此!然冷静思索,这样“可喜的新声”到底能唱多久?能传多远?诗人们的诗歌万古长流,支撑豪贵们极度享乐的社会可否持续而持盈保泰?

二、草根阶层的生存挣扎

我们不可否认诗歌艺术作为社会生活的镜子功能。正如《红楼梦》中跛足道人留给贾瑞手持的“风月宝鉴”一样,望之有让人不能自持的玄幻诱惑面,有让人齿冷骨寒的可怕面。如果说卢照邻们以“粗豪而圆润的嗓子”唱出了权贵的富豪腐化及日渐堕落,还有众多的诗人则一直紧密地关注着、反映着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他们的歌唱在“盛世好声音”的喧嚣遮蔽下显然是“四面细弱的虫吟”。

1.民有饥色

白居易连声慨叹:“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苦辛。”(《采地黄者》)“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秦中吟·重赋》)苦辛生民厚地植桑的梦想仅限于活命,可这都常常成为泡影:“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于濆《辛苦吟》)扶犁耕田的农民理应有饭吃,但却经常挨饿;纺纱织布的妇女理应有衣穿,然而却缺衣少穿。杜甫《百忧集行》:“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杜甫以“忆年十五”比照“五十悲见”,涵盖划分了自我及大唐社会的两个时代。孩提时健如黄犊,无忧无虑;现如今生涯百忧,“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一进家门,四壁空空,家无余粮,一贫如洗。老夫老妻相对无言,满面愁倦之色,只有痴儿幼稚无知,饥肠辘辘对著东边的厨门,啼叫发怒讨要饭吃……其忧伤痛苦之状如在眼前。杜甫的遭遇与时代的苦难纠结在一起,因而能推己及人,体情察意:作为官府体制中人,尚且如此不堪,写诗也“聊以泄愤,不嫌径直。”(清杨伦《杜诗镜铨》卷八)“蝼蚁辈”老百姓呢?“田家少闲月……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复有贫妇人,抱子在背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田家输税尽,拾此充饥肠……”(《观刈麦》)白居易此诗不带任何夸张如实地记录生活场景,选取了田家忙碌割麦和贫妇抱子凄凉拾穗两个镜头,使之构成强烈对比。[4]平心而论,刈麦者“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与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同一心理机制——身上衣服口中食。大唐帝国的天空下不知还有多少没饭吃的底层民众。

2.野有饿殍

高适写其亲见亲闻:“朝从北岸来,泊船南河浒。试共野人言,深觉农夫苦。去秋虽薄熟,今夏犹未雨。耕耘日勤劳,租税兼舄卤。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之九)他“深觉农夫苦”——深受天灾人祸双重苦难的人民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放歌破愁绝”,固然是因为自己已然陷入不堪的困境:“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内心之痛苦溢于言表,但“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推己及人思想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民本理想始终不弃。本诗带有“纪行”性而以“咏怀”为主。“纪行”两个重点,一是唐明皇及其权臣、贵戚、宠妃在华清官的骄奢荒淫生活,二是到家后幼子已活活饿死的惨象,都具有典型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咏怀”决定“纪行”而“纪行”又扩大、深化了“咏怀”的内容:安史之乱前夕极端的贫富悬殊和尖锐的社会矛盾。白居易《轻肥》的最后四句“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正是宦竖掌权、骄奢淫逸花天酒地,而人民却惨遭天灾人祸、无衣无食,甚至出现人吃人惨象的写真。这些诗都将正常的情理和非正常事实进行客观呈现:两幅画面,两极世界,一个天!诗人对这种劳者不获的不公平不合理现象,没有明说其原因,但能启发人们于心灵震撼而愤愤不平之外去推理思考,进而认识到贫穷和罪恶的产生根源。

3.贫女难嫁

白居易“但伤民病痛,一吟悲一事。”(《伤唐衢》)他给难嫁贫女唱了哀歌:“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荆钗不值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秦中吟·议婚》)女子难出嫁几成无人问津的“剩女”,非是“颜色”不悦目,也非所谓道德、性格、行为方面出格、越轨没人敢娶,而是“荆钗不值钱,衣上无真珠”!是“贫为时所弃”!元稹《古题乐府·织妇词》云:“缲丝织帛犹努力,变机缭绫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为迎合满足宫廷贵族的消费需要而织的缭绫是高级新型丝绸制品,纺织精难:“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辛勤纺织的越溪寒女就不得不日夜劳作,年复一年,直至搭上自己的青春,头白双女嫁不得!无独有偶:“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负薪行》)杜甫向她们发出无比凄凉的哀叹与人道同情,底层女人们脸上不见靓丽的青春光彩,只现饥饿的菜色,辛苦蚕桑浑身苎麻,身是处女半华发,一生抱恨无夫家!而秦韬玉也感同身受,为蓬门贫女拨奏“苦恨”之曲:“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贫女》)诗人借蓬门贫女的悲惨处境和心灵苦痛的自白,对当时社会追富弃贫、幕势抛才的不公平、不合理现象发出了强烈而愤怒的控诉。

4.人无所居

高适《东平路中遇大水》描写山东农村遭受的水灾惨象,令人骇目惊心:“傍沿巨野泽,大水纵横流。虫蛇拥独树,麋鹿奔行舟。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黾声啾啾,乃怜穴蚁漂,益羡云禽游。农夫无倚着,野老生殷忧。……”洪水泛滥、房倒屋塌、稼穑随波,百姓身无所依。虽然“天灾自古有”,但农夫野老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的衣食、房舍逐流而去,这是怎样的“殷忧”与孤独无助!白居易《秦中吟》序说:“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其《伤宅》:“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富豪鳞次栉比、栋宇连延、装修堂皇、花团锦簇的甲第不可为贫贱者遮风避寒之用,只因“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贵有风云兴,富无饥寒忧。”(《秦中吟·歌舞》)而更多的是荒村破户中幼无所依、老无所恤的惨象:“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重赋》)杜甫暂居成都草堂,“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苦不堪言乃发出慈悲宏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不甘心、理想化地反复念叨:“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寄柏学士林居》)周先慎先生说“我们读杜甫,无不为诗人由已及人,并进而置个人的寒冻生死于不顾,切盼天下寒士都能住上‘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广厦’那种博大的胸怀和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所感动。”[5]时至今日,感动之余夫复何言!贤哲曾苦心警告:“水则载舟,亦能覆舟!”(《荀子·哀公》)欲谋求“各使苍生有环堵”,天下安居现欢颜,从何实现?

三、聆听历史的庄重回音——王者富民

唐诗是超越时空的精神产物,它全面而形象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盛世繁华及其衰落凋零。对其盛,诗人们不吝笔墨,大肆地铺张歌咏;对其衰,诗人们觉醒后忧心忡忡,滋生浓厚的忧患意识及悲天悯人情怀。对于后人,唐诗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引起内心的历史感动与深沉反思。“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李白《古风》四十七)那些含笑于太阳自夸颜色之美、偶蒙春风之力而盛开的桃花们,秋风吹来便四散飘零了,当乌衣巷口夕阳斜时分,朱雀桥边长满野草便是必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恰如沈德潜《唐诗别裁》所说:“长安大道,豪贵骄奢,狭邪艳冶,无所不有。自嬖宠而侠客,而金吾,而权臣,皆向娼家游宿,自谓可永保富贵矣。然转瞬沧桑,徒存墟墓。”这样的悲剧命运缘何会反复轮回呢?“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一位历史老人、文化智者、思想先知孔子在天空中发出警示。唐诗,的确可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白居易《新乐府序》),每一次吟诵,都会使人产生一次思考社会财富分配、追寻公平公正、重建人生及全社会核心价值的冲动和渴望。

古代传统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应是儒家思想。其核心内容为推行以人为本(根本上是以民为本)的仁政——仁爱政治,即在治理、运作整个国家的过程中以仁爱之心作为基本的立足之本和出发点。儒家关注民生,主张“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二程文集》卷五),其思想中始终有一种鲜明的“保民”、“富民”倾向。学者胡发贵指出:儒家认为富民是为政之急,是治国安邦的前提,是政府的天职,是善治的标志。[6]在富国与富民关系中,儒家称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如是则国富矣”[7]。儒家旗帜鲜明地、强烈地反对贫富极度不均,孔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应当指出,所患“寡”、“均”的不仅是物质利益,还包括获取权益的机制、平台,一旦能保障民众基本的生存、生活、发展机会均等,社会自然公正、公平,和谐,稳定。孟子更是愤怒而激烈地谴责贫富两极的社会现象:“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8]杜甫在夔州所作《写怀二首》中说“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赵注说:“盖贱之所以悲者,以贵形之也,故无贵则贱者不悲矣。贫之所以不足者,以富形之也,故无富则贫者亦足矣。”(《九家集注杜诗》)白居易也批判“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秦中吟·伤宅》)的两极社会反差。贫富差距过大的风险是社会财力与结构的剧烈分化,社会公正、公平性的日渐倾斜以至丧失,最终导致人心的分化,这将严重侵蚀、解构社会结构这个大厦的平衡与稳定。因之,整个社会应该充分认识到特权利益及收入分配结构失衡的严重性及其可能带来的社会、政治后果,并及时采取若干措施解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作为效率优先战略本来没错,但其隐含的前提是尽快达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共享社会发展成果,体验国家繁荣、发展的幸福!“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不论贵贱各类人等“皆有所养”,就是一个民生无忧,“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8]的良性社会,一个人民安居乐业且富裕的社会,一个治理良善的社会,一个理想而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唐太宗说:“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其时为本。”“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本乎此,执政二十余年,“风俗俭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贞观政要》卷八)此即“王者富民”之核心政治观及长久战略所取得的实效。

一个伟大的历史时代的诗人们拿起手中笔,全面书写政治时事和社会生活画面,揭示繁荣发达的表象后掩藏的深刻社会矛盾,特别注重反映民生疾苦,观照、同情下层劳动人民之不幸,时刻体现他们的民生情怀及忧患意识,这就是他们的伟大所在。吴明贤先生曾把杜甫的这种社会忧患分析为三个层面:“大而言之是忧世忧时,忧君忧国;中而言之是忧生忧死,忧人忧民;小而言之是忧进忧退,忧家忧己。”[9]但显然以第一、二层次表现得最为强烈持久,所谓“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穷年忧黎元”“浩歌弥激烈”!唐代诗人们的此种忧患,集中于忧国伤民,他们所有的痛苦和焦虑都缘于对国家前途和生民命运的关怀与慈悲,应该超越了个人得失,并自觉净化提升自我,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主动做了社会良知的载体及媒介,把践行儒家思想作为实现“生民梦”、“国家梦”的核心正轨,由此中国传统士大夫最令人敬佩的仁心品格、浪漫理想及“实用理性”(李泽厚先生语)发挥到了极点,唐诗的繁荣、文学的精神、儒学文化的高度成熟与伟大也一并得以彰显弘扬。

参考文献:

[1] 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78:421.

[2] 萧涤非,程千帆.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10.

[3] 袁世硕.杜甫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66.

[4] 周勋初,严 杰.白居易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 周先慎.说杜甫《又呈吴郎》[J].古典文学知识,1997(4):23-28.

[6] 胡发贵.儒家与民生[N].光明日报,2011-02-15.

[7] 杨任之.白话荀子[M].长沙:岳麓书社,1997.

[8] 刘鄂培.孟子选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9] 吴明贤.试论杜甫诗歌的忧患意识[J].杜甫研究学刊,2001(1):11-17.

[10] 彭定求.全唐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