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加工的脑机制研究

宋 伟，李 洋

（1.江苏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2.江苏师范大学 语言科学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9）

引 言

隐喻（metaphor）通过使用具体语义域的概念知识（有形的、可感知的事物或形象）来表达抽象语义域的概念知识，如“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之父”通过父——子亲属关系语义域的概念来形象地表达索绪尔与现代语言学的关系。近来的研究表明，隐喻在人类交际中广泛使用（Lakoff等，1980）。认知语言学家提出了很多关于隐喻的认知理论，如Lakoff等（1980）的“概念隐喻理论”，Gentner（1983）的“结构映射理论”，Fauconnier,Turner（1998）的“概念整合理论”，Bowdle等（2005）的“隐喻生涯理论”等为隐喻加工脑机制奠定了理论基础。主要的神经心理学假说认为隐喻加工主要依靠右半球，提出隐喻加工的右半球偏侧化主张，但是这一主张并没有得到一致的认可，隐喻神经基础的研究仍然存在一些争议。

基于前人对隐喻神经机制研究取得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基于隐喻右半球偏侧化研究中的争议，本文试图尝试总结出有关隐喻加工可能的脑机制。下面，我们重点讨论两个关键问题：一是隐喻加工的偏侧化研究中究竟存在哪些问题影响我们对隐喻加工神经机制的理解，即存在哪些原因使得右半球涉及隐喻理解没有得到一致的认可？二是更有可能更为真实的隐喻加工的脑机制是怎样的？

一、隐喻加工的大脑偏侧化假说

早期的神经语言学、神经心理学研究认为，语言，包括抽象的方面和具体的如语用的方面，一直与左半球相关。近年来对抽象概念结构的强调在隐喻加工理论中得到共鸣（Glucksberg,2001）。Goldstein将“抽象态度”的损伤与左半球颞顶叶区域联系起来（Noppeney,Wallesch,2000），因此，左半球所具有的抽象能力能够用于隐喻加工。

近年来，一些针对隐喻加工的脑成像研究也指出只有左半球涉及隐喻加工。如Mashal等（2009）比较非熟悉的（新奇的）隐喻句、熟悉的字面意义句、不熟悉的无意义句的大脑激活情况，发现虽然加工字面意义句和加工新奇隐喻句所涉及的神经网络部分重叠，但是在加工新奇隐喻句时，左侧额中回和左侧颞中回出现激活增加。Rapp等（2004）研究了规约化隐喻句的神经加工机制，研究结果表明，相比于字面意义句，被试阅读规约化隐喻句时，左侧额下回（BA45/47）、左侧颞下回和左侧颞中下回后部（BA20、BA37）出现激活。有一种假说认为，不管句子熟悉程度和隐喻程度，句子加工严重依赖左半球（Caplan等，2001；Ni等，2000；Just等，1996）。根据这种假说，所有类型的句子加工都在左半球，尤其是左侧额下回、左侧颞上/中回、左侧顶下小叶等区域。

然而，也有不少研究支持隐喻加工的右半球偏侧化。临床发现，右半球脑损伤病人在加工抽象语言时，有着轻微的但不能否认的困难（Eisenson,1962）。Winner等 (1977)在一项研究中发现右半球损伤的病人比左半球损伤的病人，在进行隐喻句和图片的匹配任务时有着更大的困难。这一结论也得到后续研究的证实（Mackenzie等，1999）。

Jung-Beeman（2005）提出粗糙化编码假说来解释这种隐喻加工的右半球偏侧化。根据这个假说，右半球与左半球相比，用一种更广泛分布的或者更粗糙化的方式来激活、整合和选择语义条目。因此，右半球跟左半球相比尤其擅于将更少语义联系的词语联系起来，这种特点可以解释右半球在隐喻加工中的重要性。因为隐喻句，相对于字面意义句，是将远距离语义关系的词语联系起来。这一观点也得到脑成像研究的支持。Bottini等（1994）通过正电子断层成像技术(PET)来研究隐喻句和字面意义句的加工，发现相比于字面意义句，被试对新奇隐喻句做语义判断时，右半球额叶和楔前叶显示出更强的激活。Mashal等（2005）运用功能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技术研究了隐喻性词对的加工，发现右半球对应的韦尼克区对新奇隐喻加工有着重要作用。通过对比规约化隐喻词对，新奇隐喻词对在右半球颞上沟后部，右半球额下回和左半球额中回有着更显著的激活。Pobric等（2008）使用经颅磁刺激技术(rTMS)研究了右半球在新奇隐喻加工中的作用。给被试呈现字面意义词对、规约化隐喻词对、新奇隐喻词对和无语义联系词对四种词对。发现右半球颞上沟后部对经颅磁刺激明显影响了新奇隐喻的加工，表明该脑区涉及新奇隐喻加工，是新奇隐喻加工的一个重要脑区。

二、右半球涉及隐喻加工的争议

尽管有这些发现，但随后的关于右半球涉及隐喻加工的研究并没有得出一致的结论，这可能归因于研究设计的不同或理论方面的争议。

（一）研究设计因素

1.被试因素

早期的研究没有区分大脑右半球损伤的部位，也没有控制损伤的时间以及控制独立于损伤的与年龄相关的认知能力的变化。有的研究在控制了这些因素后，发现结果并不支持右半球优势地位假说。如Giora等（2000）指出，右半球损伤病人与正常人在一项隐喻加工测试中并没有表现出明显不同，实际上，比左半球受损伤的病人表现要更好。

2.设计因素

不同的任务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在对脑损伤病人进行隐喻加工机制研究时，病人通常接受句图匹配任务，结果发现左半球损伤病人完成得更好。然而，当要求被试提供隐喻的口头解释时，右半球损伤病人比左半球损伤病人表现得更好（Winner,Gardner，1977；Giora等，2000）。这种相反的情况表明，右半球损伤病人所观察到的能力受损可能是由于任务（视觉的VS口头的）的不同，而不是由于隐喻本身的比喻特征。事实上，Zaidel等（2002）指出，当控制被试的视觉空间缺陷和语言缺陷时，左半球和右半球受损伤病人在隐喻理解测试中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同。

对正常人隐喻加工脑机制的研究也使用各种不同的任务，例如语义相关性判断任务（Bambini等,2011;Diaz等,2011;Mashal等,2007），配价判断任务（Diaz等,2011;Mashal等,2009），可接受性判断任务（Chen等,2008;Stringaris等,2007），一致性判断任务（Uchiyama等,2012），被动阅读任务（Schmidt等,2009）。Yang等（2009）研究了不同任务需求是如何影响隐喻加工的，结果表明同样是新奇隐喻的句子，使用可成像性判断任务和配价判断任务激活的大脑区域是不同的。最近的一项研究（Yang,2012）指出，相比于其他实验任务，当实验任务是语义相关性判断时，隐喻加工在右半球显示出更强烈、更显著的激活。

3.刺激因素

还有部分研究通过比较隐喻性地联结起来的词语（如warm-loving）和字面性地联结起来的词语（如warm-blanket），在词语层面而不是在句子层面考察隐喻理解。研究发现，右半球损伤病人比左半球损伤病人依靠更多的字面意义联系（Brownell等，1990），但也研究指出这些病人之间没有不同（Tompkins，1990）。这些研究结果可能由于没有控制词汇范畴，如Brownell等（1990）在隐喻条件中使用的是形容词，在对照条件中使用的是名词。

对健康被试的研究同样也可能没有考虑词汇范畴的不同。在一项隐喻的半视野研究中，加工隐喻启动词，左侧视野的呈现有着选择性的优势（Anaki等，1998），表明右半球存在加工优势。但是，更加精细地半视野控制设计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偏侧化（Coulson,Van Petten,2007）。后来的研究严格地控制了相关因素，如词汇通达容易度的心理语言学变量（如尾词的成像性、词频、完形可能性），也控制了句子的解释力。因此，过去研究中发现的偏侧化效应可能反映的是词汇因素和/或句子因素而不是比喻性。

脑成像研究也因缺少对刺激的控制而导致研究结果的不同。早期研究指出右半球额叶和颞叶对隐喻加工有着独特的作用（Bottini等，1994）。近来的研究指出右半球颞叶（Arzouan等，2007；Mashal等，2008）或额叶（Stringaris等，2006）涉及加工隐喻句子或者隐喻词对，其他研究则指出只有左半球涉及隐喻加工（Eviatar等，2006；Lee等，2006；Mashal等，2009；Rapp等，2004）。这些研究使用了不同种类的刺激，包括词对（Lee等,2006;Arzouan等,2007）、规约化隐喻的句子（Rapp等,2004；Eviatar等，2006）、独特的或者新奇的句子（Bottini等，1994；Mashal等，2009）。我们认为，检测加工词对的隐喻关系与加工句子的隐喻关系的神经差异是非常必要的。这些研究没有较好地控制隐喻条件和字面条件在加工难度上的差异。因为fMRI数据对执行任务所需时间差异不是很敏感，因此这些结果很难取得较好的一致性。

4.研究手段、策略因素

有些关于隐喻加工神经机制的研究使用半视野呈现技术，而且大多研究发现右半球在隐喻加工中起重要作用。但这种技术在可靠性和有效性方面存在诸多问题（Hunter等，2008）。用这一手段得出的关于隐喻加工的神经机制的结果需要谨慎考虑。

（二）理论问题

一般来说，认知神经科学将所有类型的隐喻认为是相同的，并据此假定一种隐喻类型的发现可以推广到其他隐喻类型；有些研究将各种类型隐喻混在一起，并假设一些核心的隐喻加工适用于所有类型的隐喻。我们认为，隐喻的脑机制研究要考虑以下两方面：一是隐喻性使用词语的词汇范畴，即隐喻类型；二是隐喻加工的时间进程。

1.隐喻类型

认知神经科学对隐喻的研究一般主要指名词性隐喻研究（That baby is an angel）。然而，基于动词（She ran for president）、介词（Chandelier earrings are out）、形容词（He has a warm heart）的隐喻也很普遍。名词性隐喻表达的基本形式为“A是B”，在名词性隐喻中，基本词的语义属性被用来同那些目标词的语义属性相比较，但当动词和介词被隐喻性地使用时，目标词和基本词之间没有发生在名词性隐喻中的那种直接的比较和映射，其意义来源于动词和介词更加抽象的意义。在谓词性隐喻中，如“kick the habit”中“kick”一词，词义的具体运动特性（脚向前移动）被抛掉，留下kick的抽象概念特性（一种状态的改变）（Chen等，2008）。行为动词的隐喻性需要比其字面义特性——运动特征相联系的脑区更靠前脑区的调节（Chatterjee等，2010）。名词性隐喻和谓词性隐喻的脑区可能不同。

词汇范畴的差异需认真考虑，否则隐喻神经机制的研究会继续产生混杂的结果。区分和比较基于名词、动词、形容词的隐喻，并且避免混杂的隐喻类型，在以后的研究中很重要。基于不同形态的隐喻可能有不同的神经机制，对比基于不同感觉特性的隐喻（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可能至少部分地揭示出隐喻加工的特异性神经机制。

2.隐喻规约化

隐喻生涯理论（Bowdle等，2005）指出隐喻有一个自然的历史演进过程：开始于新奇的表达，进而发展为熟悉的或规约化的隐喻，最终变为“死”隐喻，即失去了所有比喻性意义。根据这种观点，新创造的隐喻，其规约化是一个渐进过程，新奇隐喻和规约化隐喻可能有不同的脑机制。新奇隐喻可能通过比较来加工，这种比较是一个概念映射到另一个概念上（Bowdle等，2005），如在隐喻“Socrates was a midwife”中，“midwife”的结构语义表征（帮助女人生孩子）映射到“Socrates”这一句子结构表征上（苏格拉底帮助学生产生想法）。相反，规约化隐喻或熟悉隐喻可能通过范畴化来加工，如在隐喻“My job is a jail”中，“job”被指派了一种不愉快的、受约束的状况（Glucksberg，2001）。

虽然新奇隐喻和规约化隐喻都比喻性地使用词语，但隐喻生涯假说预测它们隐含的加工过程和神经机制是不同的。大多数使用高度熟悉的或规约化的隐喻的神经成像研究并没有发现右半球激活（Eviatar等，2006；Lee等,2006），而使用新奇隐喻关系的研究却发现了右半球激活（Arzouan等，2007；Mashal等，2005）。这意味着隐喻研究中右半球的激活能够根据新奇性来调节而不是比喻性本身。一项直接控制隐喻新奇性的研究支持这种观点（Schmidt等，2007）。一种可能的解释是，随着隐喻变得高度熟悉，它们被范畴化，并且更多地依赖左半球的词汇加工（Glucksberg，2001）。

三、可能的隐喻加工脑机制

根据已有的隐喻脑机制研究，特别是基于隐喻右半球偏侧化研究中的争议，我们认为有关隐喻加工可能的脑机制为：隐喻加工涉及双侧脑半球的激活，不同类型的隐喻有着不同的加工；而且随着新奇隐喻被逐渐规约化，右半球的激活可能会降低，但隐喻意义的规约化仍是一种双侧大脑半球的调节加工。

隐喻加工涉及双侧脑半球，不管是新奇隐喻还是规约化隐喻，相比字面意义句，不同的概念和关系被联系起来，这种更远距离的语义联系，需要更大的语义负担，而左半球语言加工的右半球同源区在任务需要更困难、更费力的加工时显示出激活（Just等，1996）。因此，右半球会涉及隐喻加工。左侧大脑外侧裂皮层的损伤可导致关系知识的缺陷（Wu等，2007），左半球对隐喻加工过程中关系的提取也很必要，隐喻加工必然要激活左半球与语义加工有关的脑区。最近的部分脑成像研究发现大脑左右半球在隐喻加工中均出现激活（Desai，2011；Cardillo等，2012）。Schmidt（2010）也认为隐喻加工应该超越简单的偏侧化。不同类型的隐喻有着不同的加工机制。

随着新奇隐喻被逐渐规约化，右半球的激活可能会降低，但隐喻意义的规约化仍是一种双侧半球的调节加工。隐喻的规约化需要语义网络中减少的神经网络，反映为右半球激活的减弱，而不是简单地从右半球激活转变为左半球激活。这一观点得到了Cardillo等（2012）的证实，其研究发现新奇隐喻的规约化特定地激活了双侧前额叶下部皮层，左侧颞中回后部和右侧后外侧枕部皮层，表明隐喻意义的规约化仍是一种双侧大脑半球的调节加工。

结 语

综上，我们认为隐喻加工涉及双侧脑半球激活，不同类型的隐喻有着不同的脑机制；而且随着新奇隐喻被逐渐规约化，右半球的激活可能会降低，但隐喻意义的规约化仍是一种双侧大脑半球的调节加工。但这些解释仍然相对模糊，激活脑区间的具体神经环路仍不清楚。我们相信在以后的研究中控制好影响隐喻加工的各种变量，通过将隐喻的理论方面的进步与先进的脑成像技术结合，可以大大促进我们对隐喻加工脑机制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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