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家
2014-04-08王玉峰
王玉峰
一
我是在后河鱼池见到大敢儿的,在这之前,我有很多年没见他了。
后河鱼池是离矿区最近的一个鱼池,出矿区往东走二里路,一进河滩便是。我去的时候,已有一二十号人围着池子比划,鱼池不大,比澡池子大不了几倍,那景致就好比一池水边蹲了一圈蛤蟆,鼓噪出一片接一片的嘈杂声浪。
大敢儿就在这些人中间,在别人七上八下不断扬竿甩钩的动作中唯我独尊地坐着。这是个浮躁张扬的场所,和其他衣着鲜明的钓者相比,大敢儿显得不合时宜的裸露。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因为这家伙太出众了,竟然赤膊上阵,上身寸丝不挂,一米九的巨大身坯熊一样窝在那里,他的下身也只是着了一条灰不灰黑不黑的大裤衩子,看上去就是一堆肉,就是一块被他自己早年开凿出来的灰色岩石。加上专属于他的那个冬瓜般壮硕且在年少时就寸发不生的个大肉脑袋,使得这个人就像羊群里跑出只大骆驼,醒目得不能再醒目,这不是大敢儿是谁?
我朝大敢儿的钓位走去。
我在大敢儿身边蹲下。
我看见大敢儿的浮漂死着,像是扔在水缸里,像是被电焊焊在水面上。
大敢儿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他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就毫不掩饰地、很是反感地斜睨了我一眼复又扭过脸去,他的表情告诉我,没撵你算是客气的,你最好识相点儿自己走开。
我当然不会走开,大敢儿大概有点儿奇怪,这人咋这么不识相?他再次转过脸看我,这回他总算是认出我来。秀才?是秀才吗?他叫着我,用的还是当年在井下时哥们儿赠给我的雅号,可见我们的关系源远流长。长时间不见,我听出他语气里透出几分亲切,同时还有些许凄凉。
我说,大敢儿。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几年前,我是听说大敢儿病过一场,脑梗塞,险些把命要了,他得病的诱因是他的老婆和女儿同时跟上人跑了,就跟提前预谋好一样,大敢儿一气之下得病了。现在,我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责怪自己。
大敢儿却是少有的豁达,他说,我这不钓鱼还没钓够呢吗?啥时钓够了啥时走不迟。停一下他又补充一句,你信不信,我他妈就是爬也要爬到鱼池来。
这句话倒是符合大敢儿的性格,我哪能不信呢。
咋样啊?我问。这句话一出口我再次感到后悔,事情明摆着,别人正一条一条从水里往外拽鱼,满池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唯独大敢儿这里没有动静,别人的鱼护早都下水了,而大敢儿的鱼护还在岸上晾着。我今天是怎么了,净问些不该问的。大敢儿倒是不介意,他说秀才,不行呀,现在钓鱼可不是咱们那些年了,现在钓鱼是钓钱哩呀!
大敢儿指着一个穿白色防紫外线钓鱼服的大个儿对我说,看见了吧,那个老龚,倒煤的,人家那鱼竿花一万二买的,人家和一锅鱼食就是几百块,这一锅食儿鱼不咬咣叽一扔再和一锅,咱行吗?
我朝大敢儿指的方向看过去,见那个穿白色防紫外线钓鱼服的大个儿正在起鱼,他两手抓竿儿动作夸张地高高举过头顶,一条鱼儿正被他拽出水面,他身后围着一二十号观众,叫好声喝彩声响成一片,好几个人争着拿抄网准备抄鱼。
连日的高温加上连日的绵雨把世界弄成了个大蒸笼,到处热气腾腾的,人们在家里待不住,晚饭过后就跑到这里来找凉快,这样一来,看钓鱼的人比钓鱼人还多,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盛况空前。
鱼很有劲,在水面上东突西窜,好半天拽不到岸边,再看那鱼竿儿已弯成一只大弓,眼看竿尖儿就要插到水里去,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就见老龚一下蹦到自己的钓箱上。又遛了一阵子,鱼儿终于精疲力竭,被老龚拽到岸边,拿抄网的人已等候多时,兜底一抄,鱼被抄上岸。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妈呀,真大呀,怕是有三斤多。就有人反驳说,你啥眼神吧,四斤怕是高高的。于是众多人开始起哄,打赌打赌,你俩打赌,谁输谁请客……
你再看那个坐钓椅的人。大敢儿又指着一个穿绿色钓鱼背心的小个儿说,你别看狗日的不起眼,人家可是个地产开发商,人家用的那竿儿也是万把块,一支浮漂好几百,还有人家开的那车是丰田霸道,说去哪儿钓一脚油门就到了,狗日的家里还养着小老婆哩,出门就带着。这些人的鱼食,清一色的丸九系列,日本鬼子造。我操他个妈的小日本,钓鱼岛它霸占,钓鱼的食儿它也霸占,咱钓不起呀!大敢儿哀叹。
我从大敢儿的哀鸣声中听出了日暮途穷英雄末路的弦外之音,同时我还看见一幅古道西风瘦马的萧瑟风景。
其实大敢儿说得对,鱼池早已成了比设备比身份的场所,而这时的钓鱼也已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程,动辄这个系列那个系列的,一根鱼竿儿几百几千甚至上万,一支浮漂百十块。鱼池早已不再养鱼,而是从外地水库拉来鱼投放进去让人钓。钓鱼人掏钱钓鱼当然想方设法想多钓一点儿,于是各种鱼食应运而生,最受钓鱼人追捧的就是日本的丸九系列,钓鱼人一买就是几百上千,你说你拿自己配的土食儿去喂鱼,对不起,它连搭理都不搭理你,你就是把鱼钩儿打进鱼嘴里它也要给你吐出来。
就是这些人把鱼给惯坏了。大敢儿忿忿地说,只要人家那食儿一入水,拉几竿儿就把鱼全聚过去了,咱只有看人家钓的份儿,咱就是把钩儿打到人家窝子里,鱼儿也不咬咱的钩。操他妈!你说气人不气人,按说要是都不用洋食儿,鱼儿它啥不吃呀。
我端起大敢儿的鱼食盒子看看,凑鼻子跟前闻闻,只闻出点儿粗糙的土腥味儿,却没闻见那股细如丝缕的蟹黄般沁人脑髓的香味儿,我知道那股香味儿是作用鱼儿兴奋神经的神秘元素,是丸九系列特有的配方。再看大敢儿的鱼竿儿,居然是一支早已过时的玻璃钢竿儿,涂层斑斑驳驳,和轻巧硬挺的碳素竿儿相比,出土文物一般,又粗又重,钓住鱼却又软得的像根面条儿。我立时明白了大敢儿的苦衷,他在眼下这个攀比成风的世道里自尊心一定备受打击,可大敢儿的性格原是岩石一般坚硬,就说钓鱼,我坚信大敢儿是超一流的高手,如果条件对称,这个池子的钓鱼人我敢说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可眼前的大敢儿却是英雄气短,只有自己憋屈着。
对面又在起鱼,满池一二十号钓鱼人,真正连竿起鱼的也就那么三两个人,穿白色防紫外线钓鱼服的大个儿老龚算一个,穿绿色钓鱼背心的小个子阎老板算一个,还有一位是个小年轻,后起之秀小林子。
其实钓鱼的这些人我大都认识,毕竟在黑水河煤矿干了很多年,咋也混下个脸熟,比如老龚,原是矿煤销科销煤的,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王国后,嫌给公家干不过瘾,就自己干了,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大款,成了大款,又想要社会名头,就成立了个黑水河煤矿钓鱼协会,自己担任主席,自费请名人办讲座,隔三差五率领团队到外地搞活动打比赛,把黑水河煤矿的钓鱼事业领导得轰轰烈烈,也算是有贡献的社会达人。
他妈的,你信不信,我敢把狗日们的竿儿全撅了你信不信,想当年……大敢儿悄悄对我说。
我当然信,其实他不说想当年我也信,大敢儿什么不敢干?
不过,大敢儿又说,钓鱼有钓鱼的规矩,咱不能因为咱钓不着鱼就撅人家鱼竿儿是吧?那当然。我很赞同大敢儿的说法。我知道大敢儿在为自己打圆场,我得叫大敢儿下得来台不是吗?
我真怀念咱们那个年代。大敢儿以少有的抒情口吻对我说,那时候我们每逢休息日,一人背一只背包直奔黄河去了,那时候可全凭两条腿走,沿黄河一走就是几十里,可那时候鱼多呀,不像现在,钓鱼人比鱼多。
我说是啊,我们那个年代是啥年代?现在是啥年代?改天换地了不是吗?我满怀信心、跃跃欲试地对大敢儿说,改天你看我的。
大敢儿一撇嘴,拉倒吧你。
大敢儿的轻蔑反而激起我的一腔豪气,想当年我也算是一把好手,在钓鱼界是有一号的,如何肯甘居人下。我再次对大敢儿说,你看着吧,咱不能在人面前丢份儿呀。
大敢儿不理我,我猜想他是不想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看看天已黑尽,水面上亮起一片萤火虫儿般的夜光棒,我起身离开大敢儿。
从我去到走两个多小时,大敢儿的鱼漂儿自始至终没有动一下,也没见大敢儿有一个标准的扬竿动作,仅有一次,大敢儿提了一次竿儿,结果还是挨着他的那个钓友遛鱼遛到了他线上,把鱼漂儿扽了下去,大敢儿手忙脚乱一提,结果乱了线不说,大敢儿脚上趿的拖鞋还掉进了池子里,还是我用抄子帮他抄上来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临走,大敢儿才想起问我,你还没告诉我你回来干啥?住多长时间?还走不走?
我说不走了,陪你钓一夏天鱼。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我没告诉大敢儿我回矿来干啥,我知道我就是说了他也不感兴趣。
那改日喝酒?
我说,好啊。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二
我和大敢儿认识早了,早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我们十六岁,如今我们准六十,这期间世事发生的变化,可想而知。
我俩是一批被招到黑水河煤矿的,他来自东北农村,我来自山西晋南,彼此相隔万里,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
我们被分配到掘进连队,他是凿岩工,我也是凿岩工,每月吃五十八斤粮食,在当时这是个令人咂舌的定量。
从此,我们每天抱着凿岩机在地底下和岩石拼命,我俩一个机组,打眼、放炮、向地球要米道。我们干得热火朝天,经常连班加点,轻伤不下火线。大干红五月、向七一献厚礼、十一大会战、元旦开门红——岁月在那个时代激情四射,我们在激情中历练自己。
也许是东北人的个性,大敢儿在那时就显示出霸道的性格,每逢遇见坚硬的岩石,他总是抱着凿岩机吼——狗日的,我就不信啃不动你!他满脸粉末泥水,两只牛眼瞪圆像两只牛蛋,那副咬牙切齿狠呆呆的样子看去就像戏台上的大花脸。
大敢儿长着一个大肉头,大凡长肉头的人,大都彪乎乎的,看上去有一股子憨劲儿,俗话说的二杆子的样子,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最易迷惑人的。大敢儿其实不憨,不但不憨,而且很精,很有心眼儿,精打细算、占别人点儿小便宜,是大敢儿的一大特点。比如说,班间休息的时候,你刚刚掏出香烟,他会立刻凑上前去,笑嘻嘻殷勤把烟给你点上,你说你给不给他烟吸。大敢儿脾气火爆倒是真的,这一点儿很像我们的师傅他的爹。他爹刘老敢儿,全矿有名的老八级,那时挣一百多块钱哩!大敢儿进矿没几天就闯了个大祸,他竟然把全矿学《毛选》积极分子、带班长胡万忠给日弄了一顿。
那天刚放完炮,掌子面硝烟弥漫,又恰好是在交接班期间,空压机停了,没风炮烟排不出去,可胡万忠为了表现积极等不及空压机重新开启,立马就叫老右派下井端簸箕出毛石。老右派是个快六十岁的老人,戴一副圈儿套圈儿的厚底儿眼镜,走路都有些战战兢兢。胡万忠单单挑老右派下去出毛石,你说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可胡万忠居然说,我就欺负他怎么啦?像他这样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不下去谁下去。老右派无奈,只好战战兢兢朝下走。大敢儿这时看不过眼了,他二话不说,上去用手掐住胡万忠的后脖颈朝井下走去。你想大敢儿一米九的大个子,手一展像把蒲扇,他掐住胡万忠的细脖颈子还不是像裤裆里抓鸡巴一样,胡万忠连挣扎都挣扎不了,他一挣扎大敢儿手上就一使劲,就这样大敢儿把胡万忠掐到斜井旁,一脚就给踹滚下去了。
这下可闯下了滔天大祸,胡万忠把大敢儿和老右派告到了矿保卫科,保卫科立刻上纲上线,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向革命造反派发起的猖狂反扑,就要去抓人,但碍着刘老敢儿的面子,轻易不敢动手,最后还是矿党委书记杨成章出面解的围。
杨成章是和刘老敢儿一块儿从东北入关的,对刘老敢儿的身世很清楚。杨书记当着保卫科人的面对磕碰得鼻青脸肿的胡万忠说,你碰到大敢儿算你万幸,要是碰上刘老敢儿他敢把你踹到竖井里去。杨书记就讲开大敢儿爷爷老老敢儿的故事。说是那年在东北,日本鬼子拿刺刀押着窑工们下井挖煤,到了竖井边上,一个刚下井的童工见吊罐晃来荡去,吓得直哆嗦,上吊罐迈不开步子,日本鬼子一刺刀把那孩子挑进竖井里去了。正好老老敢儿在跟前,老老敢儿飞起一脚把那个日本鬼子也踢下竖井去了。结果老老敢儿叫日本人弄住破膛刮肚,倒吊在竖井架上,那情景才真叫惊天地泣鬼神。杨书记最后说,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往竖井里踹人可是他老刘家祖传的吆。杨书记一番话吓得胡万忠脸都青了,他想要是把大敢儿惹急了,谁敢保证在黑咕隆咚的井下他不敢把你踹到竖井里去。从那以后,矿上就流传开大敢儿祖传的往竖井里踹人的故事。从此再没人敢轻易招惹大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