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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藤元粹视野中的韦柳诗
——兼述近藤的中国诗观

2014-04-07张兆勇

关键词:近藤韦应物学术

张兆勇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近藤元粹(1849-1922年),字纯叔,号南洲莹雪轩,生于伊豫(今爱媛县),曾师从芳野金陵。

和其他被引进到中国新时期以来学术界的学者相比,近藤元粹算是日本资格老,中国学者知之甚少的一个学者。其实近藤在他当年的日本学术界(汉学界)曾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学者,表现为研介汉学方式多,曾涉猎刊刻出版,考据评介,著文研究等诸多方面。曾在历史、文学、书画、艺术等几个层面同时学术推进。近藤元粹和介绍到中国的他同时代的青木正儿,他晚辈一点吉川幸次郎,小村环树等相比,显然也有自己的学术特征,即更注重颇具性情一点的中国学人研介,更注重以日本文化进行体贴。

他的有关韦柳诗评应该说即是滋生于这个学术基调与氛围之上,当时其学术已营造了厚实的学术背景。均刊行于1900年的《柳柳州诗集》《韦应物集》值他学术势头正旺时期,可说应是他学术成熟的孕育之果,作为近代早期学人之果个中还保留着日本学人与中华文化关系的原汁。阅读之或能感到中日文化渗透、交织的学术原生态。日本文化、审美对传统汉文化的相依相异可领略矣,兹以下从三点说明:

近藤元粹评介韦柳诗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完整的思路。这个思路虽是在评介中逐渐完善的,但这个思路的固定完整亦正好能说明韦柳诗评体现于他学术历程中的分量、在学术历程中的地位、表现于学术历程的节奏等。从近藤留下的成果看,他是从汉学的小学入手的,文史并进。学人注意了他晚年心系中国艺术,其实在他的学术中期即比较注意中国具性情一类诗人,有山水情怀,山林之气一类诗人之作,如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等近藤均有广泛涉猎。他的韦柳诗研究在此逻辑程序中显然是顺理成章的,并且是关键性一步骤。

本文里笔者断言此研究思路固定完整,其含义至少可涵盖如下:首先,近藤定位盛唐,描述盛唐明确地以盛唐为轴心来勘定韦柳特征。

比如其评韦诗《骊山行》有云:“干戈以下换韵为正体,盛唐人往往有此变例。”[1]4请注意这里指出“正体”并且以为盛唐人往往有之。

评韦应物《自巩洛州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有云:“居然盛唐格调。”[1]42

其评柳宗元《省试观庆云图》有云:“贬谪以前之诗自有富贵气象,不似后来衰飒怨愤之态。”[2]4

众所周知的 ,诗分四唐是宋朝以来即有的一个学术理念,严羽将此明确化,此后历经明朝从高棅起,经几代学人的再诠释几乎成为定论。即学人说唐诗即有意无意将诗人区分在四唐时段,以盛为最高最纯正,以中唐为转型裂变,认为此时虽群星璀璨,但均比照与盛唐才见所呈新特征。近藤评韦柳显然亦没超脱此思路。可以说通篇研究均是在有意无意中比照盛唐指出韦柳的新特征。上面所举几例无疑均有这种思路。

再比如评韦应物《送阎寀赴东川辟》云:“长律巧稳,有盛唐遗韵。”[1]250评韦应物《赠孙徽时赴云中》有云:“风格雄浑,犹存盛唐口吻。”[1]546亦不出其右。

其次,从学术史上我们还知道就在散在四唐中段的王孟韦柳先后亮相之后,从宋代始学术逐渐垒起了从陶渊明到王孟韦柳的以山水为题材、为背景,以感悟山水清音为抒情方式、为研究思路的问题域。这一点元明以来在学人学术思维中几乎没有疑义。

近藤显然也是放回到从陶到王孟的氛围中来求证韦、落实柳的。换言之,在近藤的视域中韦柳的特征其实也是他们在此问题域中的特征。

即与中国学术流程相比,近藤也是毫无疑义地归顺着这个学术思路。

其评韦应物《长安道》云:“一起壮丽浑雅,声击金石,王孟亦恐避三舍。”[1]104评韦应物《西涧钟柳》“高古闲淡,王孟外又开一境。”[1]171评《秋郊作》:“宛然陶家遗范。”[1]208评《答长安丞裴税》:“自靖节化出,得其神。”[1]207

再次,近藤元粹努力从以下几个切口指出并定位韦柳的特点。

这几个切口分别是趣、致、味、韵,近藤元粹特别在意表现在韦柳诗中的雅趣、风致、妙味、情韵,从而指出了韦柳的特别之处。在此先且不说上述几个概念的特别性,即从此也能见出近藤不再用盛唐人标举的传神来定格韦柳,而淡、旷、幽等明显被他用作捕捉韦柳的特征的新支点。

后人喜欢用气象来指称盛唐诗,在近藤这里亦关注气象以“气局”论诗,虽被用在少量特景诗中。比如韦应物《登乐游庙作》《骊山行》,柳宗元《省试观庆云图》等。但近藤元粹还是多就此深比着盛唐,可以说近藤正是以上述几点的思路清晰从而营造了一个关于中唐的文学批评氛围。再请注意一下,在中国文学家这里韦应物是作为一个从盛唐走入中唐的诗人有着身份上的特殊性。柳宗元以明道说担当着恢复的使命,近藤元粹以“居然似盛唐”将韦应物牢牢固定在中唐,而对于柳宗元近藤又以在中唐而因“富贵雍容”影印着盛唐气象。总之,近藤以比格盛唐推及中唐而牢牢地定格了韦柳的角色特征。我们了解这些毋宁是在感受着近藤作为一个日本学人其清晰的思路。

最后,从形成的方法角度说,近藤元粹特别注意对诗的细读加以总领。在笔者看来他这样做是要努力从整体上把握一个作品的总感觉。从而使结论向总感觉层面上撷取,这也许是近藤的一贯方法,但放在韦柳阅读上尤为合适。因为韦柳作为复杂中唐的一流诗人,有 太多的情绪其实是朦胧的,是隐在诗外的,细读总领会有别样效果。这一点近藤做得很出色,成果比比皆是。比如其对韦应物《长安道》诗的分析即略见此特征。近藤于诗的开始云:“一起壮丽浑雅,声击金石,王孟亦退避三舍。”于“贵游谁最贵”数句曰:“忽插短句,更生气势,甚妙。”于“中有流苏合欢宝帐”数句评:“至此插入长句,用隔句对法,如涛浪汹涌,从风激昂。”于“丽人绮阁情飘飘”一段评曰:“更叙丽人一段,笔致横生,意境具绝。”于诗尾曰:“一结有多少情趣。”[1]104

从这首诗的分析可见:近藤元粹注意结构总特征;注意结论从结构生成角度领取;注意结论向内在诗意铺陈与外在结构的构建一体化这一唐诗特征上追寻。于本诗仅“一起”“忽插”“至此”“更叙”数词就使结论建立于全诗支架上。

我们感觉他的太多的断语均是从这个角度,从诗的总体而发的,那种小骨节断章取义或者只是就一句诗释义的,在近藤这里很少,即便是一联或一句的释义,他也更注重总感觉。如韦应物《采玉行》,当代中国评家的解释几乎就内容而游离于韦诗的总风格,近藤则仅以“雅炼”[1]96评之。

如果说韦柳是身处盛中唐变化中的诗人,那么显然近藤这样做起着从全方位考定韦柳变化的学术效果。由此我们尤能见出他学术手笔的从容与境界的厚重。

如评柳宗元《种术》:“有放旷之意,虽然未免愤激。”[2]118评韦应物《示从子河南尉班》:“满腹不平,流露于四十字中。”[1]11均有一锤定音的学术效果。

近藤以这样一种相对固定的思路,以这样从容的审美批评心态,最终推出了关于韦柳特征的系列批评成就,可略之如下:

首先相对盛唐诗的价值观念,近藤明确指出了韦柳新的价值创意,并肯定之。

其中对韦以慷慨、柳以悲愤。其评韦应物《经函谷关》云:“议论着实,慷慨淋漓,有万词讬讽之意。”[1]6评韦《广德中洛阳作》云:“慷慨之情溢于言表。”[1]7评韦《登楼望洛城作》:“登高感慨能赋。”评柳宗元《寄韦珩》:“一结有悲凉。”[2]364评柳《种术》:“有放旷之意,虽未免愤激。”[2]4类似评语中有许多。

诚然不必讳言的是近藤也找了一些韦柳此特征的形成之由,但凿之不深、也没有以隐遁逻辑,跟踪追寻他们对之的超越。近藤更大的兴趣在于玩味韦柳在此的不同趣味,从而让两位本来也是中唐思想路标的思维者在他这里最终变成为美的创立者,美的展示者而面世。比如评柳诗《酬娄秀才将之淮南之什》云:“辞旨凄婉,怨意自深,是其境遇使然也。”[2]155近藤最终以“冲淡有奇气”给定了韦,而以以衰飒自负视柳矣。

这里并不是说韦柳的思想被近藤消元了解构了,而是被他的兴致淡化了,被中华士人视角所捕捉的韦柳人生旅程变成了近藤对之捕捉审美的印迹。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批评家的过人功夫。

其次,在近藤元粹的视界里相对于同样是山水情怀的从陶渊明到王维、孟浩然,韦柳要么以“平淡中有奇气”而表现出“神韵飘渺”;要么以“风神散朗,郁然苍秀”而有新风致。可以说近藤元粹是以这些来指认韦柳之待人应物及境界的。换言之,他的兴趣更在于韦柳笔下对美的推进,让读者感受到在他的视界韦柳不是以一个特别的政治家,而是以一个特别的诗人进入中唐的,在此情真字奇,意浓味淡,近藤元粹虽以雅定位之,但我们宁可说他所玩味的是日本味的,也即是说韦柳诗在他视域内被升华出一种更形式化的美。

近藤元粹更讲究一种句冲淡、意情调、境情趣。

再次,近藤元粹全面肯定了韦柳是以奇创而及成就。从近藤元粹的批评文字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以奇字、奇想、奇格等。奇字当评的断语全面指证了韦柳的炼字、创意、结想上的创作成就,让我们感到对于韦柳他最以奇而激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对这个奇玩味上近藤所牢牢守住的是日本式厚意,即以“奇”指称他们的极优异,这显然不同于宋代道学所标举的特立别致之意。近藤更强调它的准确、切意而导人抽身,它的深入幽趣导人丢掉观念。近藤在评品中经常以“袭人”“杀人”“逼人”①评韦诗《南塘泛舟会元六昆季》云:“凉气袭人。”《寄璨师》云:“清气袭人。”《答崔都永》云:“寸铁杀人。”《咏春雪》云:“清冷逼人。”来表达他所体会到的这种准确性、凝结性和特别性、有效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奇是近藤所传达解释出来的韦柳最特别之处,笔者在此想更进一步说的是近藤发掘的奇字也让我真正体悟到韦柳及于中唐的意义。

最后我们还想要说的是泛览他的成就我们会感到他批评的严肃与冷面,即不以人课词,不以词随人,他不止一首毫无隐晦地指出韦柳一些诗的粗劣外。虽然这种指责放回到中国人眼中也不难看出他不经意带上了日本人的观念与偏见,值得再评价。

换言之,近藤批评往往是非逻辑的,是关于诗的一对一,一首好诗只重总觉,一首坏诗不编逻辑,惟以当下感性至上。我们获到的超越性快慰是论述自身所含。他的价值在于正好能让我们从中看到与明清两代深陷于门户偏见的中国学人不同,日本学人这种论述让我们体会出他超越的实质:重当下直觉方式,重平淡幽远情趣。

在我们看来,近藤元粹批评韦柳诗,其成就不仅在于向日本学界全面推介了韦柳,还在于借此全面郑重地呈现着自己的中华诗观。

(1)关于中华诗的本性问题

诗的本性一直以来为中国学人反复探讨,并不断用作标尺来倡导诗作的思路,在中国学人这里可以说是众说纷纭,繁多杂一,在明清诗话中尤其多。约为政治传统使命,人生隐喻,人格追寻,社会呈现等凡此种种。近藤元粹则从韦柳中断出诗亦抒情而已。此诚如其云:“津津如谈话,古人云,诗以抒情而已,洵然。”(《寄中书刘舍人》评)[1]282我们不止一次看到他从情入手,看到真情表露时他的激动,略举如下:

其评韦诗《郡斋感秋寄诸弟》云:“真情实事,不经客境者,不能解此味。”[1]284评韦诗《送槐广落第归扬州》:“七八无限情趣。”[1]109评《送元仓曹归广陵》:“后半情调俱丽。”[1]116从这里一方面能认知出他眼中中国诗的本性,一方面见出他对此本性的认同。

(2)关于中国诗人的创作特征

近藤元粹从韦柳诗中发现中国诗首先讲究真情真诗,它们应是相互依存相互诠释的关系,好的诗依赖真情,真情藏于真诗,这也是韦柳诗最最体现出的东西。其次,以为好诗忌俗,求新奇,致雅趣。而“警策”与“诗眼”是导致读者阅读震撼的量度,依照近藤观点韦柳诗之炼在此绝不空洞,他感到了韦柳的差不多亦就是这些特征,或围绕这些让近藤不由自主敬重了“此老”意。

再次,他发现中国诗有着超出工拙之外的整一,气机自畅是其完形,其实这一点在中国学人这里虽从宋代学人以道学自我约束到明代学人对心学重建均有,近藤元粹这里似乎还是来自于日本意的,但它反而补齐了此一特征在韦柳等中唐诗中的存有,所以对中国诗学来说,这应当是一笔很好的补救。

(3)关于诗的境界

在笔者看来,在这个问题域内或在这一层面上才能窥测到韦柳真正印他心、感动他的根本所在。如果说“妙手”是他推出的一个诗歌创作最擅长者,在他的心目中“深沉幽细,雕琢整炼而参,以流动,自是一种妙手。”(《骊山行》评)[1]3那么显然他是把“圆活自在”,“闲淡有味”,“古意可掬”,“淡然不著痕迹”作为妙手为诗要达到的境界。

他从韦柳诗中抽象出这些特征,言下之意即他以为韦柳的魅力在于达到了这些境界,并且体现出关于这些境界的独特性。试读一下他对韦应物的特别总结:

自然澹泊 隐沦家风致。(《答畅校书当》评)[1]213

高古闲淡 王孟外又开一境。(《西涧种柳》评)[1]171

平淡中有奇气,是此老惯手。”(《慈恩精舍南池作》评)[1]121

叙来风致特胜,这翁惯用手段。(《答王郎中》评)[1]278

若将这几点联系起来不难发现,他的追求在于句平淡、意情调、境情趣,追求超越出形式与内容堤琓的异域,在整体上体现上述这些特点从而达于新奇警策应是他阐述韦柳所溢出来的关于中华诗境的理解与综论,显然近藤元粹是非常敬仰之的。

以上应是我们梳理的近藤元粹对韦柳表现的特别关注,不难发现这是一种有着系统的别具的理解,而由此体现着他的中华诗观是其结论,这里想要继续指出的是我们在看到他成果的同时也能看到在此他还有很多值得推敲之处。笔者在此想要说这一“值得推敲”之处要么是因为近藤之短,要么来自于中日文化不同,来自作为一个日本经典一点的学人自己民族文化对此的遮蔽,而此恰恰又是比较文学的兴趣之地,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中国学者的视界里从陶渊明到孟浩然,从孟浩然到王维再从王维到韦应物、柳宗元虽然均是所谓山水诗,但是他们之间有着太复杂的心灵旅程变异,他们所表现的往往是太复杂不同的情感信息。比如王孟之别,胡应麟以孟浩然是“清而旷”,王维是“清而秀”[3],即指出他们同与不同。

在近藤笔下,如果说韦柳异同还比较清晰,那么韦柳与王孟间同与不同就显得繁乱,比如旷、淡、清幽等过于套用、混用即其显著不足。

总结起来,笔者觉得他至少有以下不足:

没有回到学术史指出其使用概念的源流和韦柳之所取;

没有很好地回到诗人的生平指出了概念的所以变化;

没有放到相应的比照中来亮化概念的不同内含;

没有深入下去做进一步阐发其在韦柳诗上的特别呈示。

以“清”为例,在近藤的韦柳诗评“奇”以外,“清”是他把捉韦柳的另一个切入点。

清新、清迥、清腴、清幽等近藤元粹的使用虽准确,但显然没有层面侧重于区分的可以,尤其是与“清”有关的“萧散”一词中国学人早就注意了,而近藤显然没注意到。。韦应物《雨中感怀》诗中有“萧散”语,近藤仅云:“似仄韵。”没有刻意寻其价值等。[1]156

除此之外更值得提出的还有不少:,比如“赏心”一语韦应物诗中多见,可以说是韦应物心期的境界,也是韦应物打通自我与魏晋的通道,近藤却没有关注。

纵观近藤元粹对韦柳批评会有这么几个疑点,一者,我们感到近藤元粹的思路若从表面看过去大多数是借中国诗评已有的概念支撑着的。若不经意会感到近藤元粹诗论是展开于中国诗论已有的概念中的,但仔细揣摩下去又感到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借助了中华诗评的外壳。

二者,在中国学人的思维中,从陶到柳亦即所谓“人的自觉“之后的诗人虽个性化,但其思想成熟、审美形成无一例外均尊重着历史,纠结着宗教,以天下为己任几乎是他们的共性①此处可参阅张兆勇《沧浪之水清兮——中国山水田园艺术的文化诠释》,作家出版社,2001年。。诗人如此,学人看重者也无非如此。因此诗人学人展开出去、阐发开来,自觉在此归于一致。近藤元粹显然对此很麻木,要不就此简单化地挖苦。比如评韦《洛都游寓》其云:“未免鄙俗。”[1]61评韦《酬令狐司録善福精舍见赠》“我以养愚地,生君道者心。”其云:“愚不可及。”[1]191评韦《游琅耶山寺》其云:“鸣驺前往,何等鄙俗。”[1]321评《再游西山》:“未脱薄书羁绊,故诗亦乏高致。”[1]338

第三,“道统”在中华是哲人诗人学人所自觉遵守的思维标尺。尽管明清以来这种思维有时显得教条、形而上。喜欢韦柳诗的会知道学术史上韦柳之评繁多,其中有一种思路恐是最深刻,即自苏轼以“超诣”评韦柳后,接下去从朱子到船山儒家学人逐渐将陈思王、《古诗十九首》与韦应物密联在一起②关于此论原材料可见《朱子语类》卷140《论文》下,见王夫之《唐诗评选》中有关韦应物评论。此处还可以参阅张兆勇《船山选韦应物五古评释》,《船山学刊》2012年第1期。张兆勇、曹二林《历代韦柳评综论》,《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第5期。,从而提出绵绵一系的道心说,以至于我们就此终于醒悟:如果“萧散”是其神韵特质,那么“道心”则是韦应物自己也在意,后来的儒家也留心的儒家心传核心精义,对于这一点近藤元粹显然没有在意。如韦应物《神静禅院》评其云:“语颇洒脱,无一点烟火气。”[1]196这虽与朱子评很接近,但显然又有质的不一样。

在本文里笔者想要追问的是上述这些近藤的忽视是他处于有意还是处于见识,抑或其他原因。

在笔者看来,就为文动机来说,近藤可以依不同立论,也即可以不排除各种原因成其学术,但有一种更主要的原因值得追寻,即中日文化的异同,这是一个关键性原因。

近藤元粹的成就让我们感到,时在甲午战争期间的日本除眈眈于中华的军国主义一层面外,还有一层面上的读书人在兢兢于中华文化。孜孜于以中华文化作为自己进身修习的内容和展衍的平台。

此时近代西方比较文学已传入日本,日本开始是把比较文学仅限于日本与西方欧洲大陆,然越来越多汉学家显然意识到中日有更本质上的可比性。这也许是近藤韦柳评背景。即他对中国诗的青睐,意味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而在此又处处体现着一个日本学者的滋味,又表现出两国文化相异,这两方面均是耐人咀嚼的。

从这个意义上在笔者看来揣摩作为近代早期一点的一个日本学者近藤元粹对中国经典作家批评无疑是反观二者文化上的同与异的有效史料与展衍平台。

铃木修次是上个世纪日本比较文学学界的一个资深学者③本文所采用铃木修次观点见其书《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年。,他一生致力于探寻中日文学的特殊关系。他往往从宏观上抓住具有本质意义的问题,从现象深入到深层文化,揭示二者的异同。

关于日人不同于中国文化精神并表现在文学作品创作与欣赏中的特征,铃木修次的观点可至少罗列以下几条:

(1)中国被推为第一流的文学作家作品往往具有强烈政治干预性,与政治的关系密切。而日本文学则认为“愍物宗情”的情趣才是重要的。

(2)中国文学虽也讲究“神韵”“个性抒发”,但“格调”说更正宗,日本人则重视物语的趣味性与价值,讲究嘲弄的精神、游戏的心情、滑稽的姿态。雅在中国与讽刺联系,在日本与滑稽游戏联系。

(3)在日本文学中作者的意志表现得暧昧亦无妨,唯有情绪,唯有“愍物宗情”之心才为重要。日本认为好的文学是要深刻细腻地写出内心的情绪和感受。中国的文学讲究“富于理性”,讲究句与句之间、整篇之间的逻辑性,思想的负载性。在日本学人眼中,可以抒发毫无脉络的情绪。

在笔者看来,铃木修次的上述这些观点很助于我们对近藤元粹评韦柳的理解。对照一下铃木的观点与近藤的韦柳评,我们会不难发现,在中国的学术史上:

首先韦柳是被作为思想大家来接受的,学者们更倾心考证他们展开在诗中的邪与正,雅与俗,新与陈。近藤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往往是就诗的个案让其随日本的趣味,特别是丢掉韦应物故意要朗明的道心,柳宗元带着“明道”的使命所走完的更艰苦的人生。诚然,近藤也用新、奇、警等揭示了韦柳诗超俗的个案,也从诗的整体指证过韦柳诗的兴致,但我们感到近藤回不到中华心期的核心。

其次,格调说的确是中国诗坛的主格调,从中国文学批评史,我们知道格调说穿插于各代各种风潮之间。应该说这是孔子“删诗之旨”的传统,孔子以后各代一旦当诗人心轨游离于远道,能仁志士则以格调来呼吁施救。比如陈子昂针对南朝,苏梅欧针对于晚唐,张戒针对江西末流,山中白云倡导清空与骚雅统一等。与之相比韦应物的诗作被认为是最正统的心传,柳宗元偏离儒雅等这些观念在中国学人这里几乎是联到一起的主命题。而近藤元粹在此思路驻注则弱得太多。

铃木修次极赞中国诗人之雅,极其区别了中日文人雅的不同理解。泛览韦柳评我们发现近藤元粹没有逃脱这个思路中日本学人的倾向,换言之,韦柳展示于中唐的那种大雅儒情,近藤元粹并没有触及到。

试比较一下韦应物写于晚年苏州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评,在中华诗坛这是一首古今学人公认的韦应物代表作,白居易称其“风流雅韵”(《吴郡诗石记》《白居易集》卷六十八)。刘辰翁称其“清绮绝伦”(刘辰翁校点、袁宏道参评《韦苏州集》)。陆时雍称其“意境何其清旷”(《唐诗镜》)。王船山云“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韦应物所得而问津也”(《薑斋诗话》卷四)。张谦宜云“莽苍森秀郁郁,……起法高古”(《絸斋诗坛》卷五)。

但也就是这样一首诗近藤元粹仅以“古诗仅似排律者”处理之,识破这是一首古体诗,当然是近藤学识,但以“仅似”论之,又何其清淡。近藤元粹所以如此,我们似可从铃木修次中日比较的结论上找到理由:即日本人不喜欢那种从政治从沉痛中超越出来的东西,或不喜欢深入思想而留连追寻感觉。

再次,诚然近藤元粹注意韦诗情感在深细处的独特性,并且大加赞赏,但所不必讳言的是由于过于细腻,给人们感觉就是近藤没有很好地将全诗提升到文化层面找到它的意义与价值。尤其是不能放回到中华的大背景上,更没能放到与日本文化比较中寻其独特,而仅仅将其局促于日本趣味、于当下的思路,这显然是大不应该的。

上述是笔者对近藤评韦柳诗的阐发和感觉。在本文里,笔者想得出的结论是近藤元粹作为一个东西刚开始流通,中日仍保留有独特关系时的日本学者,应当是一个没有受西来文化染污的“古典式”学者,他心中潜在着东方古意。其对中国的性情卓著的山水诗人的确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从中我们在深叹于他对中国文化领悟的同时还不可忽视他日本学者的本质性。另外研究一个学者对异国文学的研究从中窥测心中对异国的认同、震撼与排斥,从而建立比较文学的思路。这也应是比较文学的一个根本性途径,对于近藤元粹的韦柳诗研究考察来说即是找寻两国学人“怎么不同,为什么不同,思考这些不同。”铃木修次说:“思考这些不同,中日比较文学便真正开始了。”

[1]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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