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回归·坚守·超越
——董立勃小说的特质与意义
2014-04-06张书群
张书群
维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回归·坚守·超越
——董立勃小说的特质与意义
张书群
董立勃漫像黄永中作
早在1981年,在新疆师范大学政治系上学的董立勃即发表了其小说处女作《闪耀的星星》,从此走上小说创作道路。新世纪以来,其小说创作出现新的“井喷式”爆发。至今已经公开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说集《黑土红土》、中短篇小说集《地老天荒》、中篇小说集《那个中午》、中短篇小说集《太阳下的荒野》等多部,出版长篇小说《白豆》、《米香》、《暗红》等十二部。尤其是以2003年长篇小说《白豆》的发表为先声,厚积薄发的董立勃以吞江之势喷薄而出,连续推出《烈日》、《清白》、《静静的下野地》、《米香》、《乱草》、《远荒》、《烧荒》、《青树》等“下野地”系列小说,充分显示出其小说创作的实力,也引起学界持久而广泛的关注。一时间董立勃的名字在全国主要文学刊物上出现,许多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并被改编成影视剧。毫无疑问,董立勃带着他的“下野地”系列小说在新世纪文坛刮起了一阵新疆旋风,呈现出不容小觑的“董立勃现象”。董立勃及其小说创作能够在当代文坛产生如此大的轰动效应,无疑说明其小说具有特别的价值和意义。
因此,今天对董立勃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进行整体观照与探讨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不仅仅是探讨董立勃个人的创作特色和文学实践,也是透过董立勃曲折、坎坷的创作道路来考察新疆当代文学的实践历程,考察新疆当代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可能作出的贡献。我们固然可以从不同层面对董立勃小说进行解读,不过,我认为,其小说创作最突出的特质可能就是他始终脚踏实地地营构着他的“下野地”——那种边疆屯垦农场里政治、权力、组织、集体与欲望、性爱、本能、伦理等一系列复杂因素相互纠葛而产生的暴力事件,那种权力、欲望、野性对人性的扭曲,对生活在基层的第一代垦荒女人人性需求的无意识摧残和挤压,以及这些女人通过反抗而逐步觉醒的故事……总之,那里不断上演着“没有坏人,好人却不断受到伤害,全是好人,悲剧却不断发生”的人性冲突的传奇故事。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小说的意义正在于通过对军垦题材的另类书写,完成了对普遍人性的透视,实现了对军垦历史神话的祛魅,对垦荒题材宏大叙事的突破。本文尝试从董立勃的自我意识与创作转型、董立勃独特的创作姿态与他的垦荒叙事的关系以及董立勃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三个层面,对“董立勃现象”及其小说创作的特质与意义进行探讨,尝试为董立勃这样一位致力于军垦题材小说创作的作家提供一种合理的文学史定位。
董立勃创作的成功转型
“现代派文学”在1980年代开始引起许多评论家和作家的注意。作为一种构思精湛,在主题或题材上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迥然不同的新的创作潮流,“现代派文学”逐渐成为学界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标准。尤其是1985年前后,各种具有先锋实验性质的小说创作潮流的出现,使得新时期小说创作格局陡然间变得复杂起来。刘索拉、徐星、残雪、莫言、苏童、余华、马原、格非、洪峰等以对传统的蔑视与反叛,表现出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前卫姿态,以不拘一格、打破常规的方式大胆创造了新的艺术与语言形式。不可否认,他们的小说以文体的创新与语言的自觉给中国文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给当代小说带来了更为洒脱与广阔的艺术空间,拓展了当代小说的艺术视野与表现手段,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审美体系。批评界也趋之若鹜,跟在作家们的身旁,摇旗呐喊,不断地命名、总结,试图全面展示先锋文学的创作实绩及其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的震荡效应:“中国的文学形势此时已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各种文学的新思潮席卷了全国。……文学评论界几乎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扬起漫天黄尘从而弥漫了整个文学界。”(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时间,以文体创新、语言自觉为己任进行文学形式革新的各种“新潮小说”似乎成为代表中国当代小说最新也是最成功的一种“方向”。
新疆作家董立勃在文学圈里小有名气之时,恰逢各种新的文学思潮席卷全国之际,或许是受到先锋文学创作潮流的影响,酷爱文学的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先锋小说”创作的潮流中。
董立勃小说创作始于1980年代。1981年,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在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放弃了成为一名诗人的梦想,开始疯狂地创作小说。截至1994年,他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屯垦生活为题材创作了一批“西部垦荒”系列小说,如《一支老垦荒的歌》、《在原野,有一条小河》、《太阳下的荒野》、《黑土红土》、《地老天荒》等。
作为在创作上敢于追求新奇、勇于大胆探索的作家,董立勃在此阶段的小说创作中也玩了一把“叙事圈套”之类的先锋“游戏”。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异质的大量西方现代派小说的译介与涌入,对中国小说界产生了势不可当的冲击波。身在其中的董立勃同样受到西方小说的深刻影响:“正赶上大量西方小说涌入国内,我有点像疯了一样,如饥似渴地从中吸取着营养。玛格丽特·杜拉斯和福克纳还有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等一大批现代派作家,成了学习模仿的偶像。”(《我的文学路》)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在对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叙事艺术深感惊奇、迷醉的同时,有意识地对其进行模仿,尝试把荒诞派、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等新奇的艺术观念和叙事手法融入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不可否认,西方现代派小说叙事艺术的引入,使董立勃早期的小说叙述模式日渐丰富多彩,然而,其小说也难免会出现艰涩、生硬的雕琢与模仿痕迹,进而给读者带来了陌生化和难以接受的阅读障碍。对董立勃早期小说创作的先锋实验,新疆作家赵光鸣当年曾经做出过公允的评价:“新疆的小说家中,董立勃可称为重视小说叙述学的第一人。”赵光鸣也中肯地指出先锋实验给董立勃小说的传播与接受带来的负面效应:“这些带有先锋和前卫性质的努力,使他失去了一些热爱他早中期小说的热心读者,他的‘陌生化’的试验同时也使一些人对他感到陌生。”
或许正是由于模仿的痕迹过重,董立勃早期小说创作并没有形成自己独特、成熟的个性色彩,未在全国产生预期的轰动效应。“……接下来的事情,真的有点让我意想不到,不但没有轰动全国,连一些新创作的小说,都很难在杂志上发表出来了。就算是好不容易发表出来了,也只是像打了个水漂,没有任何反响。”(董立勃:《我的文学路》)1994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董立勃的长篇小说《地老天荒》之后,其小说创作陷入“瓶颈”期,将近十年的时间,学界再也没有见到其作品问世,以致于有人断言“《地老天荒》很可能就是董立勃的绝笔之作”,甚至他本人也认为自己可能再也创作不出作品来了。他的文学梦开始动摇,甚至对自己的创作能力产生质疑,不再写小说,开始了“触电”经历,与几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一个影视公司。
可贵的是,经过一系列生活的历练,董立勃对自己早中期的创作进行审视后,创作的欲望更加强烈。经过世纪之交十数年的积累和思索,眼光敏锐、善于反思的董立勃清醒地意识到早期对所谓“新潮”的追寻、模仿并不是自己追求的方向:“1980年代也写了一些东西,为什么不被人承认,不被人关注?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模仿的痕迹太重了,完全没有形成自己对小说的一种看法,更没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完全是在学习, 有点像写书法, 处在描帖的阶段。”正是由于对早期创作清醒的自我意识,董立勃对小说创作有了全新的认识,对自己小说创作的方向做出了新的定位。经过“卧薪尝胆”式的积淀与思索,董立勃实现了创作上的突破与蜕变,进入了其小说创作的又一个丰收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董立勃是新世纪以来转型最成功的小说家之一。
2003年长篇小说《白豆》在大型文学期刊《当代》的发表,对于董立勃甚或新疆当代小说的发展来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事件和标志。2003年几乎就是中国当代小说的“董立勃年”,后来被文坛认识的董立勃的最大标签就是《白豆》。《白豆》的发表不仅在《当代》编辑部刮起一股“《白豆》风”,而且立即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关注和好评,声称“沈从文先生和孙犁先生、汪曾祺先生辞世之后,我们再难见到超凡脱俗的乡土美丽。《白豆》文笔之清新,景象之凄美,多年来难得一见,如浴春风的阅读快感,真给我们久别重逢的欣喜”,并一致认为《白豆》是一部“西部经典”(夏冠洲语)。紧接着,《白豆》荣获新疆“天山文艺奖”以及《当代》文学拉力赛2003年首站赛“《当代》最佳”称号,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在中国小说学会权威评定的200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的六部长篇小说里名列第二。这一系列荣誉的获得,无疑为董立勃带来了盛誉,确立了其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他被提名为中国“进步最快”的作家,被学界誉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一匹黑马”。总之,如一些评论家所言:“董立勃及其《白豆》确实在新世纪初期的文坛掀起了一缕波澜。”以此为契机,停笔近十年的他,以发生在新疆下野地农场的垦荒生活为题材,在两三年内连续发表了《静静的下野地》、《米香》、《烈日》、《清白》、《乱草》、《骚动的下野地》、《烧荒》等“下野地”系列小说。这些小说在独具一格的兵团文化背景下,书写了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发生在新疆荒原上的一幕幕感人肺腑的垦荒事件与传奇故事,展示出年轻女性不幸的命运和人性的美丽,显示了董立勃透视普遍的人性魅力,擅长塑造生活在兵团基层的女性形象的创作姿态,得到全国文学爱好者和文学研究者的一致认同,他因此声名鹊起,不仅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下野地”这一文学王国,也奠定了其在中国当代小说界的地位。
董立勃在1980年代初因写作风格特异引起新疆本土文学界的注意,但在全国文坛却寂寞无名,直到2003年,他才一鸣惊人,在小说界引起极大反响,得到了评论界和普通读者的双重认同。这一现象无疑是值得追记的文学事件,今天重返当年的文学场域,对这一引人瞩目的文学现象进行考察与探讨,可以发现: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基本上是在2003年至2005年这两三年内完成的。作为一个沉寂了近十年后突然崛起的“文学新星”,确实令人为之震惊,正如《当代》编辑所言:“一部长篇小说在刊登之前,全编辑部的男女老少都传看且都叫好,已很难得;而这部把编辑部男女老少感动得刻骨铭心的西部经典,竟出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之手,就更加难得了。”今天看来,这几部“下野地”系列小说,即便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无疑也是边疆垦荒生活题材的优秀之作。为什么同样以表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荒原上发生的凄美故事为主,学界对董立勃转型前后的小说创作的评价却形成巨大的反差?
在我看来,这首先缘于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高潮期,能够激发他内心最真实的文学素材就是其人生经历与人生体验。新世纪以来,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小说无疑都写出了其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在西部荒原下野地的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可以说,对于董立勃而言,下野地既是一块“血地”,也是其文学创道路上的一块“飞地”。正是由于董立勃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下野地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联系,这块“风水宝地”为董立勃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和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
其次,缘于社会转型、文学思潮的嬗变等引起读者对文学的期待发生了变化,既从外在又从内在使得董立勃在创作姿态、创作观念、主题选择、题材发掘、创作风格、艺术手法等等方面都发生了鲜明的变化。随着现代生活日益趋向消费化,文学生产与文学接受相应地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读者倾向于通过阅读获得一种轻松、愉悦的快感。被一些批评家捧上天的先锋小说多是在狭小的批评圈子里传播,却忽视了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所以,一味追求新潮的先锋小说仅仅成为一些批评家评论的材料,也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了。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董立勃的西部垦荒小说一出现即对读者大众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虽看似偶然实际上也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在我看来,董立勃的早期屯垦小说在国内文坛反应平平,与社会转型、文学思潮的嬗变、文学经典构筑的变动以及读者的阅读期待等外在因素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众所周知,先锋小说早在1990年代已发生转型,由追求“叙事圈套”转向写实。先锋小说的转型,余华的表述无疑最具代表性:“在过去,当我描写什么时,我的工作总是让叙述离开事物,只有这样我才感到被描写的事物可以真正地丰富起来,从而达到我愿望中的真实。现在问题出来了,出在我已经胸有成竹的叙述上面,如何写出越来越热爱的活生生来?这让我苦恼了一段时间,显然用过去的叙述,也是传统的叙述,可以解决这样的问题,可是同时我又会失去很多,这样的叙述会使我变得呆板起来,让我感到叙述中没有了音乐,没有了活泼可爱的跳跃,没有了很多。我感到今天的写作不应该是昨天的方式,所以我的工作就是让现代叙述中的技巧,来帮我达到写实的辉煌。”(《许三观卖血记·后记》)在《十三步》中狠玩了一把叙事游戏的莫言也在《檀香刑》中大胆借鉴中国传统的民间说唱艺术,尽管他承认“《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但是他也认为《檀香刑》可能是他创作历程中一次有意识的大踏步撤退,可惜自己撤退得还不够到位。先锋实验的领军人物马原索性退出了文学圈。与马原相比,董立勃的可贵就在于其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的执着追求。
当然,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小说之所以能够吸引读者的眼球,对读者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尤为重要的因素还是在于其小说呈现出的美学魅力和对军垦题材的重大突破。
董立勃的创作姿态及其小说的美学特质
创作转型后的董立勃在创作姿态上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如果说其早期创作通过刻意模仿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叙事圈套”试图与中国当代小说主潮接轨,从而忽视了读者的阅读需求,新世纪重返文坛的他则通过与中国本土文学传统的认同而实现了创作姿态上的真正蜕变。董立勃早期小说创作主要受到玛格丽特·杜拉斯、福克纳、马尔克斯等一大批现代派作家的影响,重返文坛后则主要受到沈从文、汪曾祺等乡土派小说家的深刻影响。正如他本人所言:“……以前老早写小说,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总想写得深刻复杂,充满隐喻象征,重视感觉情绪,热衷文体创新,看不起传统,远离古典,也不愿意向文学经典学习。结果,弄出来的东西样子花里胡哨,没有骨头,缺少实实在在的干货,经不起读,耐不住回味。说到底,是把小说最基本的东西丢掉了。这个基本的东西,我以为就是故事。”(《我的荒原与小说》)正是由于董立勃转型后新的创作姿态的树立,使得其小说创作在艺术上实现了新的突破,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品格与韵味,具有成熟、稳健的美学特质。
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诗意化与故事性的交融。经由废名、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形成了诗化小说传统。董立勃在接受别人采访时曾坦言自己最喜欢现代乡土作家沈从文的作品,指出自己的创作深受沈从文作品的影响。众所周知,沈从文最突出的成就即在于他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了一种特殊的可叫做“文化小说”、“诗小说”或“抒情小说”的文体形式。其常用的写法是以朴实、简约的语言,用水一般流动的抒情笔致,在自然素朴的叙述中,融入诗的节奏、韵律,营构一种现实与梦幻水乳交融、如诗如画的意境。他的主要文学贡献在于把故乡作为自己现实人生的参照,把自己的童年记忆融入作品中,把边远的故乡营构成一个美丽、淳朴而特异的“湘西世界”,其精心建构的“湘西世界”既成为他精神的栖息地,也是他审美的归宿,借对故乡的抒写既传达出他对故乡的情感认同与文学想象,也传达出自我的人生态度和情感倾向。作为沈从文的自觉追随者,董立勃也喜欢在自己的小说中营造一种浓郁的诗意:“我在小说里面追求一种大的诗意。我是把对诗的追求放到小说里去了。写小说对我来说,就是写一首长诗,一首长长的叙事诗。在我的叙述里,语言看起来很平实,但一定会有一种诗意透出来。写小说时,常常会有诗歌的感觉控制我的情绪。”正是由于这样的文学自觉,董立勃在其西部垦荒小说中用一种诗化的表达形式营构了一个具有边地奇特视景的下野地世界。
董立勃之所以孜孜不倦地营构下野地世界,缘于经过早期创作的积累、商海沉浮的人生历练后,其带着游子返乡式的人生体验重新审视自己的故乡时所产生的情感认同:“人都有一个根。像树和草一样,有了根,才能往上长。对生长的地方的情感,随着年纪的增加,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强。是人都会这样,这和小说没关系。同样,这和离开不离开也没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怎么写,写到最后,你肯定要写到你回忆最深处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别的地方没有,就在生你养你的那个地方。”出于对故乡的认同,新世纪重返文坛后,董立勃努力用自身才气将西部风景和边地传奇融为脍炙人口的故事,在边远的西部大地营造出了一幅清新、美丽、淳朴而诗意盎然的艺术画卷。地窝子、胡杨林、木房子、棉花地、玉米地、戈壁滩、芨芨草、沙枣花、沙尘暴、沙漠、河水、炊烟等等构成董立勃生命中的诗与画,成为他边疆书写的重要内容,为其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一个具有典型西部风情的生存环境。如在2004年出版的《骚动的下野地》中,董立勃以诗化的语言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幅超凡脱俗的西部乡土画卷:“太阳落在上面,像个大气球。跳了几下,就破了,流出了汁子,让黄的沙丘变成了红的。细细的沙堆起的沙丘,平平的,软软的,还热乎乎的。躺在上面,比家里的床还舒服。”作者充分调动视觉、触觉、感觉等方式,为我们呈现出一幅空旷辽阔、粗犷豪放的意境画。2004年出版的《静静的下野地》可谓是董立勃最温馨的一部作品,单是各章节的标题“野花也飘香”、“好大一片庄稼地”、“一天里有一半黑一半亮”、“炊烟从天边升起”、“白云下面马儿跑”、“阳光像冰一样凉”、“好大的一场雨”、“苇絮像雪花满天飞”、“冻土像石头一样硬”、“永远是一幅画”,就勾勒出了一种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具有鲜明西部地域特色的风景、风情画卷。200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青树》通过描绘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胡杨镇文化环境中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风土人情,以一种清新、质朴、温馨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极具诗意美感和传奇色彩的艺术世界,从而成为沈从文之后难得一见的乡土美丽。
董立勃对诗化小说传统的追求,实现了与废名、沈从文等所开创的“诗化小说”模式的对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豆》一出版,学界即声称“沈从文先生、孙犁先生和汪曾祺先生辞世之后,我们再难见到超凡脱俗的乡土美丽”。董立勃小说在自觉追求诗化小说创作传统的艺术风格时,又超越了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人的诗化小说淡化故事情节、结构近似散文化的特点,强调了为传统诗化小说所忽视的故事性。经过多年的实践与思索,董立勃领悟到小说创作的真谛:“小说就是一种说话的调子。故事是写了很多遍的,但可以重新用不同的方式来说。”“小说一定要有个好故事,这是最基本的。有了好故事,在讲叙上,有自己的调子,这个调子,就是歌的旋律。只不过歌是音符,小说是语言。小说有了这两个东西,一般来说,就是个好小说了。”董立勃实际上指出一部好小说应该具备三个要素:首先要有好故事;其次作家要有自己叙述故事的鲜明特色;第三要讲究叙述故事的技巧。
董立勃虽然主张讲求叙述故事的技巧,但是他多采取简约、朴实、明白如画的语体讲述故事,尽可能让读者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获得审美享受。中国新潮小说在文坛拥有霸主地位以来,一些作家总喜欢故作高深,在创作中狠玩各种“叙事游戏”,尝试各种形式试验,把简单的故事复杂化,让读者读后如进入故事的迷宫,无所适从,读小说如同做猜谜游戏。董立勃的小说则力求尽可能地使叙述简单化,宁可“让自己傻一点,笨一点。一句话,要尽量简单,一下子能听明白,一件事,也不要绕弯,快点说出来。不停地一个接一个地说出来,事说完了,小说家的事也完了,别的事,再别去想,再别去管”。如果我们对董立勃转型后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白豆》、《静静的下野地》、《烧荒》、《米香》、《青树》等进行观照,即可发现他这种自觉的艺术追求。这几部小说情节集中紧凑,结构简单明了,语言简洁明快,纯净有味,脉络清晰可辨。在叙述故事时,作者绝不玩什么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游戏”,除了偶尔采用插叙、倒叙等叙述手法外,基本上按照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讲述故事,井然有序,不枝不蔓。
同时,董立勃不愿做教科书式的作家,也不愿把自己看作思想启蒙的导师,板着面孔在作品中对读者进行说教:“说到小说,我以为它作为一种产品,精神文化产品,其实和许多产品一样,正在成为商品。人们享受它,就像吃喝一样,只是它满足的是人们另一个层次上的消费需要。千万不要把它政治化,也不要把它当作启蒙教化的工具,更不要当作刀枪来使。”基于这样的创作姿态,他在强调小说的故事性时所追求的是,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平等的地位,尝试用一种和读者谈心的温馨的叙事模式,把故事讲给读者,在叙述故事时,非常注意主观情感的节制。如在《静静的下野地》中,了妹与白小果之间产生了纯真的爱情,韩队长利用手中的权力进行干涉,怀有身孕的了妹挖大渠时累倒在雪地上,白小果被大树砸死在天山上,了妹因此而疯在水渠边。但是作者在叙述故事时,很少站出来对作品中的人物说三道四,对于悲剧的制造者韩队长也没有进行道德式评判。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董立勃力求使自己的叙述简单化,但是他也非常注重故事情节的传奇性,从而使自己的小说具有戏剧性色彩。首先,为了凸显故事的传奇性和戏剧色彩,他在讲述故事时常常喜欢采取这样的叙事策略,即:先卖一个关子,为读者设置一个悬念,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然后以舒缓的调子娓娓道来,随着情节的展开,最后把包袱抖开。《白豆》开篇即为读者留下了许多悬念:“这一年的夏天,在下野地,先是有两个男人想娶白豆当老婆,后来又有一个男人也想娶白豆当老婆。”在这三言两语中却蕴涵着一系列复杂的问题:白豆是谁?谁想娶白豆?为什么三个男人都想娶白豆?谁最终会娶到白豆?这些问题无疑都会成为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的重要元素,弄清楚这些问题的过程即成为接受小说传奇故事的过程。小说的结尾同样具有传奇色彩:“一场沙尘暴把胡铁吹得无影无踪,下野地的人都相信胡铁会回来,只是回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无人知道了。”小说以此结尾,可谓是余味无穷,给读者带来了无尽的遐想。其次,董立勃小说的传奇性与戏剧化色彩表现在他往往把作品中的人物设置成互相竞争的“对手”关系,形成一种几个男人同时喜欢一个女人的冲突模式,给读者带来一种传奇而刺激的阅读快感,如《青树》中老关、孙开平、王子川同时喜欢上了青树,《白豆》中老杨、胡铁、马营长因都喜欢上了并不漂亮、但在农场已很难得的白豆而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争夺。最后,董立勃小说的传奇性与戏剧性色彩表现在人物命运的不可知以及故事情节的戏剧性突变上。《白豆》中,马营长利用手中的权力,在对白豆的争夺中取得胜利,然而就在其张罗着与白豆结婚时,白豆在玉米地里遭人强暴,马营长放弃了白豆,原本按常规进行的故事情节发生了戏剧性突变。
总之,董立勃在小说中以诗意化的手法对具有西部风情的下野地世界的营构,其小说中讲述的故事虽然简单明了但又具有传奇性与戏剧性色彩的品格,充分显示了董立勃小说尊重读者的创作姿态,同时也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证明了他创作的成功。董立勃叙述的故事就像一条贴着读者心窝流动的温暖的河,读他的小说,有一种沉浸在大自然中的陶醉感和轻松愉悦的审美享受。这一切皆缘于其小说鲜明、独特的艺术品格。其与众不同的创作姿态与艺术追求,客观上对当代文坛一些作家沉迷于炫奇斗巧、一味追求新潮、不尊重读者审美需求的创作风气进行了反拨,为中国当代文坛增添了新的活力,这正是董立勃小说创作的美学意义所在。董立勃不仅在美学追求上显示了其另类的姿态,在军垦题材小说的主题表现上同样作出了不容小觑的贡献。
董立勃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
看一个作家的创作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不能仅仅把其看作一个孤立的个体,应该把他置放在其创作产生的整个历史场域与文学场域中去考察。如果把董立勃及其作品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下,可以发现董立勃及其创作的“西部军垦系列小说”在题材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每一个大作家都有自己万变不离其宗的、最为基本的创作内核,程光炜称之为“内在的结构”。鲁迅作品的内在结构是改造国民性,其创作小说的目的是启蒙民智,改良人生,“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沈从文作品的内在结构在于其把人性美诗意化、牧歌化,用小说、散文把自己落后的家乡湘西建造成一个象征着“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的特异世界,他“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莫言创作的内在结构是“重在反省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农村实行的农村合作化运动”(程光炜:《莫言的意义》)。董立勃则是重在反思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新疆下野地农场轰轰烈烈推行的屯垦戍边运动而产生的一系列人生故事和历史悲喜剧。
由于新疆建设兵团是一个担负着国家赋予的屯垦戍边历史使命的特殊社会组织,它从诞生之日起便具有崇高、神圣的色彩。为了贯彻国家关于“屯垦戍边”的重大决策,1950年春天,驻扎在新疆的数十万解放军将士,以及起义的原国民党驻疆部队,集体转业,在天山南北茫茫的大漠戈壁上,掀开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序幕。这些屯垦战士脱下军装,放下武器,拿起坎土曼,铸剑为犁,垦荒屯田,以艰苦卓绝的创业精神开垦了大片荒原,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和生命谱写出一曲曲感人肺腑的人进沙退、亘古荒漠变绿洲良田的垦荒之歌,也用汗水和热血凝成了兵团人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奋斗,开拓奋进的兵团精神,演绎了兵团历史的第一次辉煌。然而,1950年代新疆军垦官兵们娶妻生子的情感需求与内心渴望也成为摆在王震等决策者面前的严峻的社会问题。中央从人性化考虑,分别从湖南、山东、河南、上海等地招收了成千上万名女兵,以解决军垦战士们的婚恋问题。但从全国各地招收进疆的女兵与集体转业的官兵们在数量上有着非常大的悬殊。因此,在以退役军人为主、男多女少的新疆垦荒农场,各级领导们只能以“组织”的名义,打着“革命需要”的旗帜,采取硬性分配的婚配方式,动员女兵们与年龄悬殊很大的军垦战士们结为夫妻。但是,爱情毕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这种“拉郎配”式的政治婚姻不仅压抑了女兵们正常的情感需求,忽略了个人的婚恋自主权,而且抹杀了人的主体性,也违背了正常的婚姻生活规律。进疆女兵们从来到苍茫辽阔的亘古荒原那一天起,不仅演绎着她们的理想与追求,光荣与梦想,也演绎出一个又一个阴差阳错、悲欢离合的故事。她们为了支援祖国边疆建设,不仅与男人一样艰苦奋斗,从事着与男人一样的宏伟大业,而且有许多人为了服从集体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董立勃笔下的白豆、雪儿、谷子、白麦等年轻女性们令人感动的悲情故事,正是对这一社会大背景下发生的垦荒故事的真情演绎与历史还原。
作为军垦农场最底层垦荒者的后代,董立勃耳闻目睹了太多生活在底层的女兵们的故事,下野地荒原上女人们的故事成为其小说创作的主要资源。他曾经说:新疆开发了好多荒原,洒在上面的汗水,有一大半是女人的。她们中,有我的亲人,有我的阿姨,还有的女人,我应该叫姐。她们的故事像是河里的石头,时间的流水总也冲不走。它们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就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董立勃独特的生活经历注定了其思想情感以及审视生活的方式必然与其他作家不同。多年之后,他满怀深情地追忆自己的垦荒生活时说:“我父母亲是荒野上或农场最底层的人,就是在地里干活的人。我为什么对权力始终充满仇恨或控诉?他们在那里受的苦,与吃、穿没有多大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对人性的摧残或对人的不尊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是没有尊严的,更谈不上权利。你就是会说话的一头牛、一头马,就是拼命地干活。干活还是在一种很伟大的理想下,不是为哪个人干,是为革命干。连长让你干,又不是为他们家干,又不是给地主干,地主你还能控诉。所以在我的小说里,这一点我是反映比较强烈的。很多小说的主题就在这里。不管从哪个方面去写,也不管写什么,最后都写到对人的摧残、不尊重或对人性的扭曲。我倒不是控诉哪一个人。一个人的尊严随时被践踏这种事太多了,只不过在那个年代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这样的情感体验不是一般人能够体味到的,但是对于董立勃而言,是有亲身体会的。他父亲对他讲的一些事让他气愤,他对权力始终充满仇恨。如果不是有着刻骨铭心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我们很难理解这种体验。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挥之不去的心结,这就是董立勃的心结——对摧残人性、不尊重人的权力的控诉,这也是他从事小说创作的最大的动力源。以此出发重新审视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垦荒小说,就会发现他的矛头指向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那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场域里一些当权者打着“组织”、“革命”的旗帜肆意践踏人的尊严的社会现实,他一直在对这一社会问题进行深刻的反思与控诉,对反人道、反人性的集权政治及其相应的具有浓郁封建色彩的“革命伦理”进行批判。
基于对兵团底层生存状况的焦灼,董立勃在其垦荒叙事中不厌其烦地对因权力而造成的一系列悲剧进行控诉。在“下野地”那个半军事化的垦荒农场,由于采取半军事化的管理模式,一切都打上了政治权力的烙印,权力像一只无形的黑手,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操纵着底层人的命运。在女性匮乏的“下野地”农场,权力的至高无上主要体现在对婚姻的组织分配上。《白豆》中的白豆和白麦名义上是当兵支边,实际上是为了解决垦区男人们的婚姻问题。白麦由于长得漂亮,被组织分配给了独眼的军团高干老罗。白豆先是通过荒唐的抓阄方式被组织分配给了车夫杨来顺,杨来顺因畏惧老兵胡铁的飞刀主动退出了这场婚姻游戏,白豆随之同意与胡铁结婚,但是拥有极大权力的马营长此时看上了白豆,迫于种种压力,白豆只好解除与胡铁的婚约。然而就在结婚前夕,白豆遭人强暴,马营长下令逮捕了疑点最大的胡铁,并饥不择食地与另一个姑娘梅子结了婚。由此可见,马营长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任意操纵别人的性爱权利,而他自己则拥有最大的婚恋自由。“《白豆》对人生透析的是把人物放到政治婚姻场域中来考察,关注的是政治婚姻下人的生存困境、情感缺失与人的现实需求之间的裂痕,反思我们的社会在革命的名义下,强调人的社会性,忽略人的个人情感的偏颇。小说围绕政治婚姻与人性的冲突,揭示了在‘组织’和‘革命需要’的名义下,个人爱情婚姻自主权的丧失,宣示了政治婚姻存在的无奈及不合理性。”(曹斌顾凡:《政治婚姻的透视与人性魅力的张扬——评董立勃的长篇小说〈白豆〉》)组织包办婚姻再加上“贞操”这一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使这种婚姻游戏更加充满了残酷性,它既可以使权力拥有者在性爱中享有各种自由,也可以使权力拥有者的人性发生变异。《清白》中的教导员李南因为怀疑恋人谷子遭国民党残匪强暴失去贞操而抛弃了谷子,为了自己的前程娶了穆场长的小姨子小白,在得知谷子没有失去贞洁后,又因得不到谷子而利用手中的权力与莫索湾的女人睡觉以发泄自己的性欲。权力拥有者不仅自己可以为所欲为,而且借助“组织”、“革命”和“集体”的名义行使着权力,并通过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底层尤其是女性施加着种种无形或有形的压迫,制造了一幕幕凄惨的悲剧。《冻土》中的杜干部因自己得不到叶子而导致人性扭曲,先是以工作为由堂而皇之地拒绝给叶子和老丑开结婚证明,并把老丑派到深山伐木,后来在修大渠时又以组织纪律、革命需要为理由拒绝了叶子的请假要求,导致怀有身孕的叶子为了完成任务而凄凉地死在冻土上。《烈日》中,佟队长为了权力出卖了始终对爱情充满了憧憬的雪儿,出于嫉恨又利用手中的权力破坏雪儿与大学生吴克之间纯真的爱情,最终导致雪儿和吴克为了维护尊严和真爱携手跳崖身亡。《米香》中的知识青年许明为了有一个光明的政治前途,否认自己与米香有过亲密接触,导致怀孕的米香被流产并从此破罐子破摔。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引起人性冲突的权力在董立勃的垦荒叙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他在描述普遍的人性变异时,表现了对底层人的不幸命运的关爱与同情,对女兵们在艰苦岁月里所展现的崇高的奉献精神、善良美好的人情人性的礼赞与崇敬:“我觉得在上一辈人身上,他们的一种奉献精神依然感动着我。如果真有什么想法,就是想要告诉读者:1950年代,在中国西部的荒野上,有一批年轻人把他们自己的全部都奉献出来了。我还想展示的是人性中美丽的、闪耀着人性光辉的那部分东西。我想,不管写什么、写哪个地方、写哪个时代的人,人性中真正动人的、温暖的部分,实际上会感动所有的人,它们是永恒的。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的人们,生活境况如何,对美的渴望是永远的。”董立勃的小说执着于以“人性”作为主题形态的秘密恰恰就在这里,他是在借“人性”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综上所述,与梁晓声等知青作家借垦荒事件重塑知青英雄史不同,与邓普的《军队的女儿》等“十七年”军垦小说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关注军垦运动的价值和意义不同,与兵团作家韩天航通过垦荒生活的书写塑造垦荒中涌现出的英雄群像不同,与红柯把垦荒历史叙述成一种充满了神奇色彩的创世神话不同,甚至与陆天明通过揭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批支边青年坎坷命运的真实图景,对摧毁那些支边青年的价值系统的兵团生活与社会文化环境进行多层面的深刻反思也不同,董立勃垦荒叙事的创作意图不是要抒发青春无悔的壮志豪情,不是要塑造战天斗地的英雄群像,也不是要歌颂那场轰轰烈烈的垦荒运动,展现军垦这一历史事件自身的价值与意义,而是避开“宏大历史叙事”的创作模式,以人道主义的关怀视角,以悲悯主义的人文情怀,描述对作为个体的军垦战士,尤其是那些处于底层的年轻女兵们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创业年代里,个人意志被压抑、婚姻自由被剥夺、美好人性被扭曲、青春理想被毁灭的严峻的生存状况,从而剥离掉原来笼罩在这段历史上的层层神圣的面纱,还原了被宏大历史事件所遮蔽的普通个体的生存本相,为1950年代的军垦历史提供了更为丰富多彩的面影。“小说不仅具有观赏性、审美性,也是一种史料。它是对历史的某种留影,可能还是比教科书更为忠实的对历史真相的记录。”(程光炜:《为什么要研究七十年代小说》)这种对军垦题材的另类书写不仅可以勾起第一代垦荒者的情感记忆,重温他们曾经涌动着的青春气息和生命活力,而且对于我们更好地考察那一段历史与当时垦荒民众的社会心态,增强对为屯垦戍边大业做出重大牺牲的长辈们的情感认同,无疑具有深远的意义。同时,董立勃的垦荒叙事显然是在对遥远而神秘的军垦历史神话进行祛魅,其对军垦历史的另类书写在军垦题材创作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这不仅标志着董立勃边疆书写的特殊视域,而且也为我国当代文学输入了新鲜的血液,丰富了我国当代垦荒叙事的题材领域,董立勃垦荒小说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重大贡献也正体现在这里。
的确,董立勃对“下野地”这一文学王国的营构对我国当代文坛的边疆书写作出了不容小觑的特殊贡献。下野地这块边远的土地,因有了董立勃而以一个无比神奇、满溢着屯垦人生命活力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董立勃成了下野地兵团人情绪的表达者,他本人即是下野地走出的一个精魂。但是,如果只把自己的视阈局限于狭小的故土家园,难免会形成文学体验的封闭性、重复性与自然性特征。一个伟大的作家只有以“常”与“变”的眼光,在流动不居的视阈中审视自己的故土家园,才能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近年来董立勃尽管有新作问世,如长篇小说《青树》以生活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一
个叫胡杨镇上的青年女子青树与老关、孙开平、王子川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描述了兵团第二代人的生活现实,反映了改革开放后新疆兵团崭新的时代风貌。长篇小说《暗红》标志着董立勃下野地书写的华丽转身,由叙述女性的爱情悲剧转变为描述周五、赵六与郑七之间的兄弟情义,叙述时间更是从抗日战争时期一直到改革开放年代,可谓是一部“横跨半个多世纪的沧桑际遇,一部场景恢弘的人生与历史巨作”。然而,总让人感觉董立勃转变得还不够。毕竟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的兵团儿女在占全国六分之一土地面积的新疆大地上,谱写出一部灿烂辉煌、威武雄壮、光耀史册的屯垦戍边史与边疆建设史。“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代一代的兵团人艰苦奋斗,努力开拓,把戈壁变成良田,把荒漠变成绿洲,创造了塞外胜似江南的人间奇迹,唱响了一曲建设祖国、巩固边疆的壮歌。兵团人创造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还在不断升华中华民族绵延数千年的民族精神,创造了一种极为可贵的兵团精神,用血汗铸就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兵团的历史是一部向瀚海进军、征服万古荒原的英雄豪杰史,是一部巩固疆防的艰苦创业史,是一部继往开来、奋力拼搏的西部开发史,也是一部百万军垦战士数代人无私奉献给祖国边疆的爱国主义壮丽史诗。”(王崇久等:《兵团精神》)因此,对于董立勃而言,如何展现新疆建设兵团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巨变与壮丽史诗,如何更好地展现新疆建设兵团崭新的时代精神与时代面貌,如何将“祛魅”的军垦神话进行“复魅”,从而实现其小说创作的新突破,提升其小说的思想与艺术境界,进一步增强读者对兵团精神的历史体认和文化认同,将是董立勃小说创作亟待解决的问题。作为董立勃小说的忠实读者和持久关注者,我相信具有敏锐的文学眼光、深邃的思想意识的董立勃,一定会为读者奉献出更多、更好的具有历史纵深度的、意蕴丰富的优秀之作,一定会实现其创作的再度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