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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8赵钧海
赵钧海
年轻时在海政文工团。每个听到这信息的人都会惊愕,盯着老端,大约想盯出某些蛛丝马迹。老端说,我们团最早是四野的。肖劲光看过我的演出。驱逐舰、猎潜舰、布雷舰都上过。老端语气自豪。
为什么?本能的联想,反射式思维。联想漫无边际又略显卑俗。老端能让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律动,能“呃呃呃”教一帮五音不全的歌迷唱无伴奏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阿拉木汗怎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天籁之声,梦惊四座。谁都不怀疑老端来自有天安门的北京,但他为何要来这寒月悲笳的西天绝域呢?
隐隐约约,有人猜测推演出一些症结。历史是一个敏感又颇具潜力的话题。历史问题复杂,该打的打了,该批的批了,不少人“文革”后又陆续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年龄适中的还提拔到领导岗位,但老端没有被提拔。既没打倒,也没提拔。形象就疙里疙瘩,被添油加醋渲染影射。透出的都是鄙夷。
我见过老端一张旧照片。年轻,帅气,风流倜傥,潇洒地在军舰上演出,穿海军衫,拉手风琴,戴无沿帽,两根飘带在空中飞舞,周围一群水兵簇拥着他,他像一个花蕊。老端笑着,皮肤白腻,光滑,活力四溅,令人羡慕不已。
最早认识老端时,我还在准噶尔荒野油田一个基层单位,守护着长距离输油管道。原油通过大口径管道穿越沙漠、草泽、沟壑,运往数百公里外的大油库,然后装火车油罐继续东运兰州。老端那时在油田文工团,率小分队来一线慰问演出。输油泵站工人辛苦,常年蹲守封闭在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能看一次真人表演,如天上掉馅饼。小分队日夜不停地奔波。漠野空旷,尘土飞扬,他们一个泵站接一个泵站地穿梭,每天演出两三场,搞得一个个灰头土脸,直喊要命。
单位派我以主人身份联络协调,负责吃喝拉撒睡。老端说,叫我老端就行,端正的端。一口好听的北京腔,咽喉与舌头组构出的音域、气韵、节奏像鲜嫩的樱桃,爽口,甜润。我乍一听就很喜欢。那时普通话不像现在普及,年长一些的师傅都南腔北调。我多年被河南、四川、江苏、甘肃甚至浙江话围剿,忽然冒出一个清新明丽、温文尔雅的北京腔,肃然起敬。小分队里也有饶舌者,对我耳语,说老端是临时领队,不是团长。气味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让人摸不着头脑。饶舌者说,老端是五十年代下放的。说一半留一半,云雾缭绕,然后走开了。我从中嗅出了低俗和损人的意味,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略显龌龊的画面:地主?右派?抑或男女关系?
老端客气,温和随性,一律商量的口吻,甚至有点毕恭毕敬。那时我刚二十岁,毛头小青蛋子,既警觉又受宠若惊。老端说,千万不要让我们特殊,吃大锅饭睡大通铺就行。我聆听着,轻松了许多,感觉那“行”特别悦耳。那时每个泵站只有一个职工食堂,春末夏初,伙食只有白菜、土豆、包谷面发糕,肉星子很少能见。途中,在一个泵站赶上“忆苦思甜”现场会,还吃过一次忆苦饭,糠皮粥里加几片菜叶,难咽极了。演员们受了不少罪,可老端始终没给我提要求。一个女演员早饭苞谷面糊糊没喝完,被老端当面指责,美目流盼的丽人委屈地抹泪。老端说,下一线为石油工人服务,就要向师傅们学习,他们常年坚守大漠戈壁,寂寞无法想象。当时我想,老端思想挺过硬,还知道泵站工人寂寞,但老端有点太过较真。泵站的寂寞是渗进骨子里的,我在泵站呆过,有切肤体会。后来我发现,老端每次都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猫舔过一样,吃完还收拾碗筷,进厨房帮炊事员洗碗,擦桌子。我有点触动。但我还是卑琐地想,老端可能真有劣迹,不然为何表演痕迹强烈,一个下放者,殷勤服务就是希望改过自新。
看老端演出后,我傻眼了。
开始我以为老端不演出,但看完后彻底服了,哑口无言。老端拉手风琴,实际上是核心,他一首接一首地拉,或伴奏,或独奏。一拉起手风琴他就投入很深,摇头晃脑,弯肘伸臂,手舞足蹈,极富煽动性,每每会让演出攀上一个高峰。手风琴流溢出的曲调有轻松、调侃的意味,亲昵,炽烈,勾魂。遥想当年,既无电影又无电视,泵站工人就蜗居在荒野上,来回就几张老面孔,翻眼皮看一眼都嫌累,无聊与孤寂是最大的天敌。老端的卖力与精湛,挑逗起工人的激情,也搞得老端不断返场。他拉完一首曲子,擦一把汗,就在口哨和掌声中,再次被邀回舞台。老端亢奋,手指灵巧地一曲接一曲拉。老端变成了腾跃的马儿,奔逸出叱咤风云的豪纵之情——驰骋着,马蹄踏踏,嘶吼阵阵,大地颤抖,草野飞歌;忽儿,一阵柔风滑过,密林深处,绿叶沙沙,流水淙淙,一鸟引领,百兽齐鸣,烂漫花香中,野罂粟、芍药、鸢尾,争奇斗艳,宛若仙境一般。
老端弄出了浑朴纯净、清幽恬淡以及激昂壮阔。看过老端的演奏,我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崇拜得五体投地。
去他妈的历史问题,我想。于是每到一个演出点,我就告知泵站职工,说这位端老师有绝活呢!工人们骚动起来,就聒噪,搞得老端汗流浃背,一下场就用手帕不住擦汗,边擦边说,工人师傅真热情。老端很惬意。
十多天长途跋涉下来,由衷钦佩起老端。老端不仅才气过人,还把小分队侍弄得服服帖帖,红红火火,不少演员也跟着他为泵站打扫厂区卫生,清理沟壑垃圾了。泵站干部面带愧色,惶惶不可终日地抢回扫把、铁锹,快速吼叫出本站职工,慌乱地打扫,场面热火朝天。
多年后,老端对我坦言,当年,他是写血书报名来边疆的,把手指戳破,往白布上写呀。那时我家庭出身不好,可我就是向往蓝天大地!——那年月,就像涌泄而出的洪流,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热血沸腾啊!老端对我说时,我们俩已成了同事。他两眼模糊,诚恳,天真,依旧志存高远。我信老端。当年,可是一个天空湛蓝、大地彤红的全新年代,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每个有志青年的终极理想。我岳父也是那时来油田的。我岳父从朝鲜战场拼刺刀下来,就拿起大钳当石油钻井工了。我岳父说,我写血书报了名,不然还来不了哩!老端与我岳父的话如出一辙。
成了同事后,老端在306房间,我在309房间。天天见面。想起多年前的演出,我说,您的手风琴演奏无与伦比。老端也不谦虚,手风琴是小分队的灵魂。
那次与老端分手,我时常会回味老端拉手风琴的样子,就禁不住傻笑。一天吃午饭,蹲在食堂墙根。那时食堂没有桌椅,工人就把碗、饭盒放在地下蹲着吃,边吃边说,笑声一片。我大口嚼着土豆丝,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每周一歌。每天吃饭,我都能听到每周一歌。而这天我不能自制了,因为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老端作词作曲的歌,叫《快乐的采油姑娘》。屏息静气,被那明快的节奏、优美的旋律震撼,还有那采油姑娘挥之不去的倩影在眼前晃动——多好听的歌啊。我向我的熟人、朋友,还有身边的工友夸夸其谈。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老端还是作曲家。当年不提倡成名成家,因为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但我骨髓深处还是增添了一份对老端的敬重。
我赞叹着那首《快乐的采油姑娘》。老端听着笑,高兴地搂住我,眼眶湿润。我知道,老端把我当知己了。
老端早我数年调入机关,已是老科长,没想到,我们走到一块了。老端说,舌尖弹射出的依然是优雅的北京腔。我觉得幸运。老端有事没事会窜进我办公室,问寒问暖,如父亲一般。老端问我的住房,我如实说了。老端皱着眉头,太小,太远,该调一下。那时,我住一间二十八平米的小房间,在最偏僻的长征新村,骑自行车到单位要五十多分钟。老端笑说,真的是长征了。刚来不久,我还没敢想调房问题,也不好意思。我说我能克服。老端看着我,没有说话。
在机关大家都是自己干自己的事,一般不会过分张扬,但内心都着劲。我茫然,搞不清自己到底干得如何。老端低着头哼着歌进来,笑嘻嘻说,歇会儿,歇会儿,哪能没完没了磨损,要加油,要喘息!老端没说喘气,而是说喘息,很文雅。
老端往往会说一两件轶事,活跃气氛。一说轶事,就有两三个人尾随他的声音进来,跟着说。这时老端会把握节奏和度,时间差不多一二十分钟,就挥手说,好了,干活,干活,又低着头哼着曲子走了,留下一阵欢乐。
他实际上成了单位的调解器。如若有两天老端没来,我就觉得少了什么,焦灼,烦躁,拐向老端办公室看看,见门紧闭着,就很失望。
一日,老端风尘仆仆进来,气喘吁吁,小赵,你写一份调房申请报告,给我。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老端说,愣什么呀?让你写就写。我挺为难,想自己才来一年就提要求,影响不好。老端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就说,这跟占不占单位住房指标没关系,写吧,我说你写。老端居然口述起来。
按老端的授意,我写了半页纸。他拿走了。过后我就忘了此事,恢复到日复一日的繁忙之中。
大约两三周后,老端又风尘仆仆进来,气喘吁吁拿一张纸说,批了,批了,赶快去房产站!老端的样子淳朴烂漫。这时我才明白,是住房申请报告批了。预留的空白处有主管领导的批示。那批示笔迹清晰,字字千钧——计划经济时代住房都是分配的,于是衍生出这种申请方式。要房缺房的人太多,你不找领导就永远等不到新房,批条子就成了一种时尚、一种能耐的象征。如今,这种计划桎梏早已土崩瓦解。
拿着批条找房管员磨叽,至少跑过七八次,才得到调配的新住房,虽然也是旧房,但比过去大了许多,离单位也近,自行车从此就堆在过道,锈迹斑斑。接触几次房管员才知道,没有领导批条,恐怕再等三五年也难得分到住房。房管员牛逼地拿出一叠批条,让我瞄一眼,然后啪啪地在手上拍打,着实惊出我一身冷汗。
老端帮我调了住房,我对老端感激和依恋并存。
偶尔有人提醒说,老端有历史问题。我就装着没听见,头也不抬,也不看拨弄是非的人。那人没趣地走了。
老端常策划一些大型活动,一次组织全市大合唱比赛,点名把我抽去帮忙。那是一项指挥千军万马的活动。老端在纷乱中让思路清晰可辨,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不出乱子。面对黑鸦鸦的人群,老端镇定自若,掌控着现场节奏和灵魂。舞台搭建,场地布置,音响灯光,团队排列,观众分配,安全监督,供电调配等等,稔熟于心,忙而不乱,游刃有余。只是他总用手拿话筒,不住地高喊,口干舌燥,声音透支得沙哑而混浊。那场大赛我亲历了艰难,也偷窥了本领。多年后我组织这类活动,就效仿老端当年的做派与风韵。明灯闪烁,老端是我意念中的航标塔。
铿锵起伏的声浪结束,大家沉浸余热之中。老端更是喜形于色,他沙哑着说,认可就行,认可就行!嗓子就如震破的圆号,只泄气,不发声。擦着汗,老端洋溢出了灿然的笑。
有一阵老端情绪低落。一个乐观爽朗的人,情绪低落肯定有原因。老端数天没来我办公室,有些反常。我就踱步进去。他正百无聊赖地写字。他的钢笔字简约玄澹,古拙朴茂,惊我一跳。不是四平八稳的正规体,也不是常见的草书,老端的字有粗有细,有正有邪,浇淳散朴,浑雅适中,如一组伸着四肢的灵性人物,荣衰,厚薄,疾缓,十分考究,且孕育有一枝独放的生命定力。多年后我在一堆碑帖中发现,那是毛笔书法爨宝子体与西北汉简杂糅后的变体。融会贯通,循序渐进,老端用钢笔写出了另一种风范。
见我进来,老端停住笔说,坐,接着就直截了当,你分析分析,为什么是老吉,他还比我大五个月,论贡献,我难道比他小么?!老端说出了苦闷。恍然大悟,原来老端的郁结在这。老端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但我不能火上浇油。我说,也许老吉有他的长处,常言道,人比人气死人。这时我已在机关呆了几年,也悟出一些个中玄机。
老端说,可就是这个坎难过。老端和老吉同一时期进油田文工团,又一同进机关,还前后脚提科长。老端有一个优势老吉没有,就是音乐创作,老端用五线谱捣鼓出的歌曲耳熟能详,唱遍半个中国,可老端却没有被重用。分析着,头皮隐隐发麻,犹如小虫子在后脑勺爬动,不敢再前行。于是话锋一转,身外之物,不必太过认真,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老端也附和着,真是身外之物,什么也带不走。说完笑了。
雨过天晴,老端与往常一样又来我办公室谈趣闻。五十八岁了,老端历练过人生的烟雨际会和闪转腾挪,又一次在“涌浪里,风云中”挺立了过来。
忽一日,老端嗵嗵嗵跑过来说,有你老家的信。老端居然从收发室拿来了我的信,心里暖暖的。
是父亲的信。父亲已回到冀中平原老家多年。父亲是解放战争随彭德怀西北野战军进新疆的,戎马倥偬三十多年,老了又转业回冀中老家,留下两个儿子下潜新疆。父亲依旧兢兢业业上班,改为骑自行车,雍胖的身体比先前明显消瘦。四千多公里,我的思念只能化作一封封家书,抚慰和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老端意味深长说,家书抵万金啊。
我拆信阅读,有股暖流潺缓流过。父亲说,不必挂念,我们一切都好,退二线了,一边上班一边带你小弟的孩子,充实得很,但结尾提到最近检查血糖偏高,已经开始吃药了。我咯噔一下,父亲平时从不提病症,这次提一句,说明问题严重。大约我表情流露出慌张,老端看出了破绽,就问,有什么事吗?
我回答,我父亲血糖偏高,是不是糖尿病?
老端说,是,我就有糖尿病,好多年了,不必太紧张。这时我才知道,老端还是糖尿病患者。可我从未听他说过,也未发现异常之举。
老端看出我的疑惑,就说,你没看我天天拿个水杯,走哪儿喝到哪儿,不吃肉,不喝酒,一会儿吃南瓜,一会儿喝豆浆,还控制饭量。糖尿病关键是饮食,不能吃的东西坚决不吃,富贵病啊。细致入微,老端滔滔不绝。
不着急,能控制住,这些年,我一直控制得不错。老端安慰说。
碰到一个老端这样的热心人,算是有福,心情遂舒坦了许多。老端成了我的背靠软垫。
两天后,老端提了一大兜东西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老端说,这药给你父亲,应该可以用,这是我前一阵用的药,现在我是深度糖尿病患者,改用其他药了,这药放着也没用,都给你老爷子寄去吧。老端用手帕擦着汗。
我蒙了,呆呆看着堆放在桌上的药,不知如何回答。
老端说,没问题,这真是我吃的药,肯定能用,尽管放心,说着就一瓶一瓶拿给我看,都没开封,也没过期,清一色的“消渴丸”。
内疚无比。
都寄给你父亲,让他问问大夫,看可否吃?若不行,就扔了它。老端不屈不挠。
我说,我得把药钱给你。老端说,见外了,这是我送你老爷子的,要钱算怎么回事。
整整三十瓶。我眼眶潮润地看着老端。老端嘻笑说,别这样看我,我受不了。说完,又低头哼着歌走了。
父亲收到这堆“消渴丸”,回信说,好像没有告诉你我吃什么药,你怎么知道我吃的就是这种药?父亲显然很激动,为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儿子自豪。
其实我对父亲的病只停留在惊恐阶段,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帮父亲度过难关。老端想到了。老端让我享受了为父亲付出的快乐。父亲吃着儿子寄去的药,内心也一定充实而静谧。是老端给了我作为长子的踏实体验,那体验点点簇黄,不绝如缕,绵绵地滋润着我的心房……
退休后,老端在家带起了学生,钢琴手风琴并用。他用流水一样的手指在琴键上再次弹拨起他的音乐梦想。他快慰地拉着弹着,恍若回到了四十年前。青年老端站在军舰甲板上,飘带在海风中盈盈舞动着,白色的浪花通透无比。他的学生们一个个考入北京、上海的音乐学院。老端笑眯眯地低头走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心如静水。
见到老端我会问,糖尿病怎样了?老端乐呵呵地拍拍胸脯说,都控制在指标以内。
然而,老端却突然走了。
他一向身体不错,怎么就扛不住了。
老端老伴抓住我的手,眼泪簌簌地掉。她说,老端常常念叨你呢!说你俩是知己。我流泪了,用老端儿子递来的抽纸擦了两次。
老端一女学生从数千里外赶回来,双眼红肿鼓胀,但穿一袭黑长裙,显得袅袅婷婷,气韵脱俗。学生说,我考进您曾工作过的文工团了……女学生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