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恒的魅力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特点解析
2014-04-05刘文洋
刘 文 洋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1-1976年)是侦探小说“黄金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被誉为侦探推理小说女王。她的侦探小说重印达数百次,外文译本总数超过莎士比亚,仅次于《圣经》。但是在中国,对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的研究却长期遭受到忽视,主要原因是评论界一般将侦探小说定义为远离正统文学的“俗小说”,认为它们不屑一读。其实,正统文学的发展和“俗文学”的发展息息相关,如曾被尊为儒家经典的《诗经》中的大部分诗歌原来就是民歌[1]2。20世纪20年代中期,俄国文学家巴赫金发表了《生活话语与艺术话语一文》,指出“任何事先的已说出的话语(或者有意写就的话语)而不是在辞典中沉睡的词汇,都是说者(作者),听众(读者)和被议论者或事件(主角)这三者社会的相互作用的表现和产物。话语是一种社会事件,它不满足于充当某个抽象的语言学的因素,也不可能是孤立地从说话者的主观意识中引出的心理因素”[2]92。巴赫金提出了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核心观念问题,确定了读者在文学中的作用。拥有庞大读者群的阿加莎开始引起中国评论界的关注。该文通过分析阿加莎小说深层结构所蕴含的特点,试图诠释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一、直达人性的深度
高尔基曾提出“文学是人学”这一命题,西方文学的发展贯穿了对于人性的关注和剖析。阿加莎的小说之所以能够被翻译成100多种语言,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一个根本的原因是阿加莎对于人性的深刻挖掘和理解。从表面上看,虽然每个人呈现出有别于他人的不同特质,即人性可谓千姿百态,但是任何事物只要作为“类”存在,就会存在共性。从深层次考察人类的行为,人们会发现制约着人类行为的天然法则,它们从根本上解释了人类某些固定不变的天性。西方文化认为,由于人与动物的天然联系,人性中不可避免要秉承动物的原始野性,但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相对于动物,理性成为人之为人的标志。拥有了理性的现代人类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和极强的社会道德感,他们已经摆脱了原始的野性与蒙昧,建立起一套法制规则,投入于文明的怀抱中。不过,在人类从原始状态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控制自身非道德的欲望,一旦人的理性被过度的欲望所吞噬,心灵了无道德感,罪恶也就随之衍生。
恩格斯曾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3]这也是阿加莎小说中的侦探们能够破案的深层原因,无论他们采用的是何种方法,实质都是对人的本质的了解:每一桩罪恶的背后追其根本都是欲望的膨胀、理性的湮灭。《ABC谋杀案》是一部精心蕴含技巧于无形的杰作,一位连环杀手通过字母表一步一步实施犯罪,作为死亡标记,凶手在每个被害人的尸体旁留下一本ABC铁路旅行指南,翻开的那页就是杀人之地。首先是在安多弗(Andover),开小店铺的阿谢尔老太太(Mrs. Ascher)被人重击脑后部致死;然后在贝克斯希尔海滨(Bexhill-on-sea),年轻的姑娘伊丽莎白·巴纳德(Elizabeth Barnard)被人勒死;卑劣的罪行并未停止,接着在彻斯顿(Churston),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Sir Carmichael Clarke)在外出散步时被人残忍杀害。凶案呈现出一种人为的规律:受害人的姓氏和受害地点均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看起来凶手是一个失去了理性的疯子,草菅人命是其嗜好。在阿加莎的小说中,以往的案件侦查通常是从内部开始,即被害人的历史很重要,因为这涉及犯罪的动机:“谁能够从死亡中得利”这样的质疑同样符合人性的规律。人的行为是由动机支配的,而动机又由需要引起,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情感上,犯罪的结果必然是要满足凶手某种需求。但是,该案件表面上大相径庭,受害人彼此之间相差甚大,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同时,也不能将凶手看作仅仅是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因为字母顺序的排列表明凶手还在用理性思考问题。凭借这个认识,擅长心理分析的大侦探波洛认为,应该寻找更实在的线索——那就是人性冲突和内心隐秘的真实线索。既然凶手是神智正常的人,那他的罪行和动机之间一定存在着因果关系。因此,每当罪案发生时,警察首先考虑的就是动机。从死亡当中,到底谁将获益?据此,波洛拨开重重迷雾,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富兰克林·克拉克,一个胆大妄为的赌徒。第三起命案的受害人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是富兰克林的哥哥,卡迈卡拉是个巨富,他的妻子正病入膏肓,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无子嗣,他死后财产将由富兰克林继承。不过这时,富兰克林发现哥哥对一位年轻的姑娘表示出特别的好感,担心失去继承遗产机会的富兰克林选择铤而走险。为了将注意力从一个单独的谋杀案中分散出来,他残忍地策划了前两次谋杀,目的是制造一个连环杀手,掩饰其犯罪动机。 对于这个扑朔迷离、看似毫无头绪的连环犯罪案件,波洛之所以能够揭开真相,关键是在于他对人性的了解,对人性之恶鞭辟入里的分析。
阿加莎创造了两个举世闻名的侦探形象:一位是骄傲的波洛先生,另一位是可爱的终身未嫁的老太太简·马普尔小姐。不同于硬派侦探的粗犷豪放和矫健敏捷,波洛与马普尔小姐是靠智慧与罪犯抗衡,其实本质上依靠的就是他们对人性的了解。波洛将其称之为对罪犯心理的分析,马普尔小姐则直接用“人性都是相通的”来概括。马普尔小姐生活在宁静的圣玛丽米德村庄,每当她卷入案件之中时,总是会将其中涉及的人与她村庄里的人对号入座。比如在《黑麦奇案》中,马普尔小姐很早就锁定了嫌疑人,因为嫌疑人的妻子——帕特这类女人总是相信坏男人,所以即使嫌疑人有不在场的证据,马普尔小姐也一直没有对其放松警惕。马普尔小姐的老朋友赖多克夫人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对人性的看法总那么糟,生活在古老而纯洁的乡下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罪恶。马普尔小姐的回答是:“亲爱的,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只不过在城市里仔细观察人性更困难一些罢了。”[4]11马普尔小姐对人性的见解是:人类穿着不同了,但是实质还是同以前一样;用词有点儿变化,但是话题还是没有变。尽管罪恶的表象错综复杂、真伪难辨,但本质上仍然是人性中难以抑制的过度的欲求。阿加莎通过小说展示了欲望驱动下人的内心世界的千奇百怪,通过波洛或者马普尔小姐对人性赤裸裸的剖析,向读者提出了忠告:在物、欲面前要保持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理性与自尊。
二、温柔的女性特质
作为一位侦探小说家,阿加莎的作品中弥漫着女性特有的温情,几乎她的每一部小说都以凶手的被绳之以法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无论是波洛还是马普尔小姐,他们不仅有着对恶的敏锐也有着对爱的洞察。虽然爱情只是侦探小说中的副产品,却可以让体会了残酷罪行的读者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在紧张的氛围之中缓解侦探小说固有的厚重感,在合上书时仍然保有对人性的信任,对幸福的期盼。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一部小说《斯泰尔丝庄园奇案》为例,某天凌晨,掌管着庄园财政大权的女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在自己的房间里毒发身亡,住在庄园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嫌疑的对象,而且每个人似乎都有许多疑点。英格尔索普太太的大儿子约翰与妻子玛丽其实深爱着彼此,但是彼此的保留使得他们之间有了难以弥合的误解。约翰感情脆弱,他认为玛丽虽然嫁给了他,但并没有真正爱上他,于是他一直消极应对两人的感情。其实,玛丽已经对约翰滋生了爱意,由于自尊心作祟,两人都不愿意主动示好。当约翰成为重点嫌疑犯而被警方拘捕时,波洛有足够的证据可以使他马上获释,但是波洛还是选择以玛丽的终身幸福为重。因为早已看出两人感情的波洛认为,一同携手度过巨大的难关,这一对儿倔强的配偶才能重新开始。谋杀案着实给了约翰与玛丽一个了却心结的契机,挽救了两人的婚姻。虽然波洛没有立即将有利于约翰的证据展示给警方,不过正如波洛所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夫妻相爱更重要的事情了,阿加莎的女性柔情尽显其中。小说中另一对儿嫌疑人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的二儿子劳伦斯与养女辛西娅。这一对儿年轻人也彼此爱慕,不过他们却不愿承认自己的感情。表面上,劳伦斯装作很讨厌辛西娅,辛西娅也假装不在乎劳伦斯。但是当罪案发生时,最先赶到现场的劳伦斯误以为辛西娅是凶手,他不愿爱人被送上绞刑台,所以在被问询时故意制造虚假证据误导波洛。可以说案件仿佛是两人感情的催化剂,通过这段经历,他们明白了彼此的真心。侦探小说中罪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阿加莎小说中每每出现的爱情让读者看到了人性投射的亮丽。也许罪恶会不时地发生,但是爱却永远存在。
阿加莎小说中的爱情不胜枚举,在她的传统的女性观中,爱情、婚姻是一个女人幸福的终点,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小说中不会缺少爱情的原因,波洛的那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幸福,是整个世界最大的大事”,完全道出了爱情在阿加莎心目中的地位。在对待罪犯方面,阿加莎也显示出了身为女人的感性。《藏书室女尸之谜》中,提起杀死无辜少女的凶手时,善良端庄的马普尔小姐竟然说出:“想到他要被绞死我就很高兴。”[5]214而对待有着可以理解的犯罪原委的罪犯时,阿加莎总是保持住他们最后的尊严,让他们体面地离开人世。例如《破镜谋杀案》中,女明星玛丽娜·格雷生了一个天生有精神疾病的孩子,这种痛楚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医生告诉玛丽娜,孩子的精神疾病归结于玛丽娜在怀孕早期得了风疹。一次偶然的机会,玛丽娜得知了当年将风疹传染给她的是希瑟·巴德科克,多年的怨恨突然爆发,她一时冲动毒死了希瑟。阿加莎对于玛丽娜的遭遇是同情的,因此玛丽莎的结局并不是死在绞刑台上,而是服用了过度的安眠药安详地死去。读阿加莎的小说可以感受到女性特有的细腻,她的侦探小说更像是一场智力游戏,而且邪恶的心灵总是游戏中的失败者。虽然乌云会暂时遮蔽天日,但是仁慈总会战胜罪恶,男女之间纯洁的爱、自然的崇高感情会消解一切的仇恨。阿加莎是感性的、浪漫的,她总是希望通过相爱的人的幸福结局给读者营造一个暂时的、纯美的理想世界,满足人类对伊甸乐园永恒的美好憧憬。
三、程式中的精妙构思
中国内地对于阿加莎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在为数不多的学术论文中对阿加莎小说特点的概述大致都可以归结到侦探小说的模式上。传统侦探小说的模式由4部分构成:神秘的环境;严密的情节;人物和人物间的关系;特定的故事背景。它们的次序可以根据需要排列组合,但它们是传统侦探小说的结构基础。在错综复杂的谜案中,案件的侦破实际上是一个“编码——解码”的过程。它的情节设置遵从的是“罪犯——侦查——推理——破案”,人物设置的模式为“侦探——案犯——第三人”[6]28。高度的程式化也是结构主义者将一部部不同的侦探小说视为同一文本的多次重复的原因[7],不过这种僵滞地看待侦探小说叙事的视角完全忽略了小说的内在构思和叙述层次,有失偏颇。阿加莎小说有一定的程式:案件基本上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一座别墅中、一个庄园里、一间学生宿舍、一个孤岛上、一节车厢中、一艘轮船上、一次飞行旅途中、甚至就是在同一个房间中;大侦探总是在有限的嫌疑人中逐渐理清谜团,最后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宣布真凶。著名女作家、中国作协主席王安忆是一位阿加莎谜,她认为从阿加莎小说的地点设置可以看出女性写作者较为狭小的社会以及居家的性格[8]2。诚然,阿加莎身上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特点,但是阿加莎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作家,她的世界也并不狭小。阿加莎幼时曾去巴黎学习,她热爱旅游,曾游历过世界很多地方,《情牵叙利亚》就是她在中东生活的回忆录。阿加莎的侦探作品中也充满了曼妙的异域风情:《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美丽的埃及风光,《古墓之谜》中再现的中东风土人情,《加勒比海之谜》中令人艳羡的西印度群岛的柔和的暖风,这些都足以说明阿加莎开阔的眼界。阿加莎之所以将罪案限制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主要是因为她小说中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悬念并不会超出普遍人性的范围,也绝不会有现代犯罪的畸形心理。但即使在这样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式下,阿加莎却依旧能组织出无穷无尽的花样,她的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她作品的高明精彩之处在于:布局的巧妙使人完全意想不到,悬疑总是能保持到最后一刻。例如,《罗杰疑案》中读者会一直跟随小说的叙述者“我”一起寻找真凶,读到最后才从波洛的解释中得知凶手就是“我”;《无人生还》被认为是文学历史上成就最高的推理小说之一。10个人被囚禁于隔绝的荒岛上,他们一个一个相继被杀害,凶手就在其中却又无迹可寻。他们既彼此怀疑又彼此依赖,余下的幸存者越来越少,不过他们以及读者的心理恐惧却在无限地放大。当最后只剩一人(准备自杀),读者以为谜底已完全揭晓时,阿加莎制造了一个最有效的意外,凶手并不是最后的幸存者,而是另有其人……《幕后凶手》是波洛的最后一案,波洛却制造了一次完美的谋杀……看来阿加莎把握的不仅仅是人性,还有读者的思维,她不断地制造悬念引发读者的兴趣,又通过构建意外保持情节的活力。在悬念和意外的张力中读者如痴如醉,而小说的情节又在最有效的意外中臻于完美。
综上所述,由于被定位为侦探小说家,阿加莎的作品在中国的文学评论中长期受到忽视,其实文学的形式并不能湮灭文学的本质,阿加莎的作品能够长盛不衰自然有其深层次的原因,简单地予以否定并不科学。除了以上特点外,阿加莎的作品文学性极强,她的小说中充斥着与经典文学的互文,同时其小说能够经久不衰也取决于她小说的科学性,例如她的短篇小说《白马酒店》堪称一部科学的普及教育之作[9],这些皆是她的作品能够吸引上至总统、女王,下至普通大众的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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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安忆. 华丽家族[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9] 刘文洋. 《白马酒店》中人类认知的发展[J]. 石家庄铁道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 (4): 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