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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明文授读》拒选陈子龙文之原因探析

2014-04-05解国旺

河南社会科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黄宗羲明文古文

解国旺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清初大儒顾、黄、王三人中,以黄宗羲(1610—1695)的文学兴趣最浓。尤其在古文创作上,黄宗羲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而他所编选的《明文授读》一书,基本上赅尽了明文之精华,是明文的一个很重要的选本,堪称研习明文的津梁。张之洞在《书目答问》的总集中就提到了这个明文选本。对于黄宗羲的这个明文选本,著名文学史家钱基博先生对其不选明末著名文学家陈子龙(1608—1647)之文表示了不满。他说:“陈子龙遒丽惊挺,归有光简淡隽永,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后也。顾余姚黄宗羲与子龙交契,而所选《明文授读》,不登子龙一篇……宁得谓之知言哉?”[1]晚清的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表达了与钱先生相近的意见[2]。钱先生于明代诗文有很深的研究,在他看来,陈子龙在散文创作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可与归有光相媲美,以陈子龙在明末的文名之盛,以《明文授读》的卷数之多,是不容不选陈子龙之文的。可事实上是“不登子龙一篇”,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是黄宗羲识见拙陋还是抑有他故?黄宗羲是基于怎样的文章美学理想与选文标准进行选录的呢?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无疑将会拓深我们对黄宗羲文学思想的认识,并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明文授读》的选录范围

要想对《明文授读》拒选陈子龙文的原因进行探究,我们必须首先考察《明文授读》的选录范围及黄、陈二人之关系。据《明文授读》卷首徐秉义序“时康熙三十八年九月上浣日”,可知该书刻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其时距黄宗羲之谢世已四载。据黄宗羲之子黄百家之序,早在康熙戊申(1668),黄宗羲即“取家所藏有明文集约五六千本,撷其精华。至乙卯岁(1675),成《明文案》二百一十七卷”[3]。对此,黄宗羲在《明文案序》一文中也有所交代。后来,黄宗羲又从昆山徐氏传是楼假得明人文集,对《明文案》进行扩充,这就是收入《四库全书》中、卷数达480之多的《明文海》。在《明文海》的基础上,黄宗羲“择其尤者得若干篇”,勒为一书,授予其子黄百家诵读,这一明文选本即是《明文授读》。

《明文授读》共62 卷,选文790 篇,作者多达283人。一半的作者仅以1 篇入选,而文章入选最多者为方孝孺(1357—1402)、钱谦益(1582—1664)两人,各23篇。所入选文章的最早作者为杨维桢(1296—1370)、宋濂(1310—1381)、刘基(1311—1375)等,最晚者当为邱维屏(1614—1679)、黄宗会(1622—1680)、李清(1602—1683)、李世熊(1602—1686)等。其中,既有文坛大家如宋濂、李东阳、李梦阳、王世贞、汪道昆、钱谦益等,也有名不见经传之辈,如叶梦桂、黄琜、赵广生等,而且,所入选的作者中,不乏至亲好友,至亲如父黄尊素、弟黄宗会,岳丈叶宪祖、岳祖叶逢春等,好友如侯方域、陈确等。《明文授读》入选文章所涉及的文体涵盖奏疏、表、论、议、原考辨、解说释、颂赞箴铭、疏文对答述丛谈、书、记、序、碑文、墓文、哀文、行状、传、赋、经,共18 类。其中,以序、记、书这三类文章最多,分别是262、113、96篇,在分量上占全编的60%。

据《明史》陈子龙(1608—1647)本传,子龙“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与同邑夏允彝皆负重名”,在明末文名籍甚。在创作上,陈子龙诗、词、古文、骈文兼擅,每一种文体均有上乘之作。如其《仙都山志》(《游仙都山记》),钱基博先生认为此文“绝去雕饰,而突起纡行,峭收缦回,章妥句适,而出以千锤百炼。牢笼百态,旷如也,奥如也,虽柳州不加焉”[1]。艺术性绝不在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之下。

陈子龙不仅文学才华出众,在明末文名之盛恐怕也仅次于钱谦益,而且与黄宗羲关系密迩。据黄宗羲《思旧录》记载:“庚午(1630),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廷枢)、陈卧子(子龙)、彭燕又(宾)、吴骏公(伟业)、万年少(寿祺)、蒋楚珍、吴来之(昌期)。其下第者,沈眉公(寿民)、沈治先(寿国)及余三人而已。”[4]尽管这一年黄宗羲未能中举,但陈、黄二人算得上是同年。由于有这层关系,陈子龙曾为黄宗羲之父黄尊素的祠堂撰有碑文《赠太仆卿忠谏黄白安先生祠堂碑》(《安雅堂稿》卷一五),在《思旧录》中黄宗羲也提及此事,而且,“余邑有疑狱,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4]。可见两人情谊自非泛泛。而据黄宗羲《前乡进士泽望黄君圹志》一文记载,1639年陈子龙在充任考官时,欲选拔其弟黄宗炎出其门下[5]。虽然陈子龙未能达成此愿,但黄宗羲对此是铭记于心的,他在给其弟黄泽望所作圹志中提及此事,即是明证。陈、黄两家虽非世交,但从以上所述,陈子龙与黄宗羲两人的交情相当深厚,这是无可疑问的。早在崇祯五年(1632),陈子龙与夏允彝等仿《文选》例,有《壬申文选》之刻,当时即已腾播人口。而内有《游仙都山记》等作的陈子龙文集《安雅堂稿》在生前已刊刻行世,以陈、黄二人之交谊,陈子龙不会不将自己的著作送一编给黄宗羲,以示请教批评之意。而谈迁在《贺司理卧子陈公内召序》(代)说:“凡通都大邑,测蠡窥管之子,无不知有陈氏学也。”[6]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说明了陈子龙在当时知名之程度。因此,根据以上所述,我们不难认识到:早在黄宗羲从事《明文案》《明文海》与《明文授读》这一明文选录工作之前,黄宗羲对陈子龙之文绝不会是一无所知的。

既然《明文授读》一书文章选录范围不避至亲好友以及在文坛上无籍籍之名者,甚至被清廷视为贰臣的钱谦益入选文章亦达23篇之多,连明亡后曾仕隆武朝为大臣的熊开元(1599—1676)的文章尚且选录1 篇,自然不存在避讳的顾忌(为身家计,中含指斥满清的违碍文字的这类文章,当然不选)。在《明文授读》中,黄宗羲于艾南英(字千子,1586—1646)《与陈人中论文书》后,有评论,云:“卧子晚年亦趋于平淡,未尝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为千子之所及也。”[3]认为陈子龙晚年之作为艾南英所不及。可在《明文授读》中,黄宗羲入选艾南英文章多达11篇,而作为黄宗羲好友且在文坛负有盛名的陈子龙,无论就哪一个方面而言,其文章没有不入选的道理。稍晚于黄宗羲的顾茂伦(1619—1689)有明文选本《明文英华》,该书入选作者119 人,文章301 篇,入选作者人数与文章篇数仅及《明文授读》的40%,尚且选录陈子龙的文章一篇,然而,黄宗羲《明文授读》却不曾选录陈子龙的文章一篇,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对于这一奇怪的现象,我们不得不追问:这是为什么?

二、陈子龙崇尚秦汉古文的理念

根据考察,《明文授读》拒选陈子龙文的原因,与陈氏的文学观念与艺术追求有关。从现有能够发现的资料来看,陈子龙虽然在科名上比黄宗羲发达,但毕竟是同年,两人之间没有私怨,均为东林、复社中人物,且政治态度基本相同,关系很好,黄宗羲不存在因政治立场与私人之间的恩怨而拒绝陈子龙的文章入选《明文授读》。因此,对于黄宗羲在《明文授读》中拒绝陈子龙文章入选的原因,我们不能不从两人的艺术趣味的差异这方面来寻求解释。

据陈子龙《先考绣林府君行述》一文记载,其父陈所闻“十余岁,即好读古文辞,尤嗜者为左氏、司马氏及梁《昭明文选》,默识不遗一字”。“己未(1619)成进士”[7]。虽然陈子龙于自撰年谱中追述自己年少时在父师的督促下攻读经史,但他“为文,颇尚玮丽横决”[8],他的诗文创作像他父亲一样,更多的是受《文选》影响,渊源自家学。由于这一缘故,宗法唐宋韩、欧的艾南英在《再答夏彝仲论文书》中说“人中(陈子龙的表字——引者注)乃欲尊奉一部《昭明文选》”[9],对少年时陈子龙在古文创作上艺术趣味的概括是大致准确的。尊《文选》,不废辞采,是陈子龙年轻时极力主张的。他在自撰年谱中一再说自己“致力于古文词”“益切劘为古文辞”“治古文辞益盛”;在《白云草自序》一文中,说自己“与李子辈湛思而雕采”[7],都是追述自己当年对这一文学主张的努力实践。而由陈子龙、夏彝仲等主持的几社与张溥主持的复社在崇祯初年能够合并,固然是基于相同的政治理念,但两社文学主张的一致在合并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恐怕还更大一些。因为张溥像陈子龙一样,也是推崇汉魏六朝文学,并汇辑这一时期重要作家作品为《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作为学习的典范。他在该书的《自叙》中说:

两京风雅,光并日月,一字获留,寿且亿万;魏虽改元,承流未远;晋尚清微,宋矜新巧,南齐雅丽擅长,萧梁英华迈俗。总言其概:椎轮大辂,不废雕几;月露风云,无伤骨气。江左名流,得与汉朝大手同立天地者,未有不先质后文,吐华含实者也。[10]

认为由“质”趋“文”,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进程,是文学的进步。在他看来,六朝文学是“吐华含实”、文质兼美的。因此,从他对六朝文学所作的“先质后文,吐华含实”这一评价可以看出,他对尚“文”的六朝文学是很为肯定的。张溥对六朝文学的这种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陈子龙对六朝文学所持的态度。在《几社壬申合稿凡例》中,陈子龙就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文当规摩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吾辈所怀,以兹为正。至于齐、梁之赡篇,中晚之新构,偶有间出,无妨斐然。若晚宋之庸沓,近日之俚秽,大雅不道,吾知免夫!”[11]在此节文字中,他将文与诗并举。其视两汉的文章为可“规摩”的典范,这与明代的古文秦汉派的文学理念显然是一致的;而对于偏重形式的“齐、梁之赡篇”,以及中、晚唐的“新构”之作,他也是不加排斥并予以接纳的。可见,陈子龙所追求的是“雅”,且不废辞采,拒绝的是“晚宋之庸沓”与“近日之俚秽”(当指唐宋派与公安派)的“大雅不道”。他的这一文学主张可以说与张溥在《自叙》中表达的文学观念是基本一致的。

在尊《文选》、不废辞采之外,陈子龙还效仿明前后七子,宗尚秦汉古文。虽然陈子龙的文集《安雅堂稿》很少有论文之作,但是,透过其中关于文章的吉光片羽的议论,我们还是能明确地见出他的这一古文旨趣。在《李舒章仿佛楼诗集序》中,陈子龙夫子自道般地回顾了自己追随明前后七子的学思历程:

盖予幼时即好秦汉间文,于诗则喜建安以前,然私意彼其人既以邈远,非可学而至。及得北地、瑯琊诸集读之,观其拟议之章,飒飒然何其似古人也。因念二三君子者去我世不远,竭我才以从事焉,何遽不若彼?[12]

在陈子龙看来,秦汉古文“彼其人既以邈远,非可学而至”,而距离他时代不远的明前后七子中的代表性人物李梦阳(北地)、王世贞(瑯琊,王世贞出于瑯琊王氏,故云)的“拟议”之作,逼似古人。陈子龙认为自己通过努力,是可以达到李、王那种文学境界的。陈子龙对自己文学历程的这一回顾,交代了他年轻时的文学理想与古文的蕲向,即以明前后七子中的代表性人物为自己的努力目标。陈子龙对古文的这种文学理想,我们在他的《安雅堂稿》中还可以找到佐证。如在《陆鲲庭旃凤堂文稿序》中,他说:

汉兴,司马迁最盛,而班固继之。俊逸之士,以龙门为宗;淹雅之儒,以兰台为法。二者虽有短长,要之体裁整密,辞章典赡,则班氏独也。……近世北地、娄江,皆好司马迁。然其为文也,李伟而未隽,王雅不尚奇,是乃涉孟坚之堂奥者也,子长则未也。[12]

以两汉的司马迁与班固作为古文的典范,是明前后七子极力主张的。对于明前后七子中的李梦阳、王世贞,陈子龙认为尽管两人“皆好司马迁”,但只是“涉孟坚之堂奥者也,子长则未也”,两人有班固之“体裁整密,辞章典赡”,而无司马迁的隽、奇、疏宕与俊逸。显然,他是以司马迁的《史记》为文章之最高境界,对李、王二人未能达到这一境界而意有所憾。论文言必称两汉之司马迁、班固以及明前后七子中的代表性人物,而不齿谈及明代唐宋派中的作家,这是典型的明代秦汉派的口吻。在《答陈灵运》这一则尺牍中,陈子龙是这样议论自己好友陈灵运的古文之作:

尝谓庐陵氏之文婉而俊,得汉人之深雅;眉山氏之文振而达,得汉人之雄浑。今足下之文已登二氏之堂矣,若益以沉郁之思,瑰丽之色,以追扬、马、班、张之列,何足道哉?[12]

在此节文字里,陈子龙认为陈灵运的古文“已登”欧阳修与苏轼“二氏之堂”,但是,仅此还是不够的,他希望陈灵运“益以沉郁之思,瑰丽之色”,以追两汉的“扬、马、班、张之列”。也就是说,汉文“深雅”“雄浑”的艺术境界才是古文创作所要追求的终极目标。其用语“沉郁之思,瑰丽之色”八字,表明在他的古文理想里,深邃的思想与华美的辞藻是古文应该兼备的。言下之意,欧阳修与苏轼两人的古文创作在这两方面还是有所不足的。从陈子龙的这些议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基本上坚持的是明前后七子派的古文立场。

由上述可知,尊《文选》,效法明前后七子,崇尚秦汉古文,不废辞采,是陈子龙关于古文的基本理念,而他的这种古文理念,在他的古文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三、黄宗羲推尊唐宋古文的主张

同陈子龙的古文主张与艺术追求的尖锐对立,是黄宗羲拒选陈子龙文的根本原因。如前所述,我们已知陈子龙关于古文的文学主张与艺术追求,接下来我们需要探讨的是:黄宗羲对于古文具有怎样的文学主张与艺术趣味呢?

黄宗羲年轻时曾拜明末理学大师刘宗周为师,中年以后,在自己编辑的《明文海》基础上,编撰有《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宋明理学史的学术著作,因而他论说古文,较为坚守理学家的立场,只不过比一般的理学家要通达些。因此,黄宗羲的论文主张,与主张“文以载道”或“明道”的明代的古文唐宋派基本一致。

在《论文管见》中,黄宗羲明确地提出:

文必本之《六经》,始有根本。唯刘向、曾巩多引经语。至于韩、欧,融圣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经,自然经术之文也。[5]

黄宗羲的“文必本之《六经》”这一文学理念,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六经为诸种文体之渊薮,二是《六经》为古文的思想源泉。在黄宗羲的文学观念中,本之《六经》而创作出来的文章,“融圣人之意而出之”,这样的文章,才能真正地达到文道合一的理想境界。正是由于对文道合一文章的崇尚,所以,他对“第自宋以来,文与道分为二”[3]这一文学现象深为不满,而高度赞扬文道合一之作,甚至不惜以道代文。如他对罗洪先的《峡江练公祠记》一文的评点,即具体体现了他的这一思路:

念庵(罗洪先号)之文,从理窟中来,自然转折可观。彼以肤浅道学之语,填写满纸,不可谓之道学,故不可谓之文。若如念庵,何一句不是道学?推而上之,潜溪(宋濂号)、逊志(方孝孺号),亦何一句不是道学乎?故言文章不可入道学语者,吾不知其以何者为文也。[3]

宋濂、方孝孺两人是明初古文正统的代表性作家,他们的古文在黄宗羲看来无一句不是道学。理学家罗洪先的文章“从理窟中来”,同样也是无一句不是道学。黄宗羲赞赏罗洪先的文章“自然转折可观”,其实是对文道合一的文章的推崇。而他的这一运思落实到具体的批评活动中,即表现出对文道合一的古文作品的大力揄扬,极力推尊明代的唐宋派作家。如其所选《明文授读》中,选录文章最多者依次分别为方孝孺(23 篇)、钱谦益(23 篇)、宋濂(21篇)、唐顺之(18篇)、王慎中(17篇)、王守仁(11篇)、归有光(11 篇)、艾南英(11 篇)。在上述诸人中,方孝孺被认为是“韩、欧、程、朱,要非二人”[8]。钱谦益在中年以后由古文秦汉派折入唐宋派,“刻意学唐、宋古文”[9];宋濂于古文是师法欧、曾的;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是明代唐宋派的核心作家,艾南英在明天启、崇祯年间是古文唐宋派的大师,而心学大师王阳明的古文无论是从语言还是表达方式,近于唐宋派。因此,就《明文授读》入选文章最多的这八位作家,足可看出黄宗羲对明代唐宋派古文精神的崇尚与推尊。

崇尚与推尊唐宋派,而以明前后七子为代表的秦汉派作家自然在黄宗羲的反对与批评之列。这一点,我们从其《明文授读》中所入选的明前后七子的文章即可看出。《明文授读》选录的前后七子派的作家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人文章,最多者3篇,少者仅1篇。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三人在明代文名甚著,可以说,不亚于《明文授读》入选的除钱谦益以外的任何一位古文作家。然而他们三人入选到《明文授读》的篇幅却如此之少,与入选到该书崇尚唐宋古文作家的作品相比,简直有霄壤之别。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黄宗羲对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秦汉派作家的古文是很不欣赏的。他对明代秦汉派作家古文的这种不欣赏甚或反对的态度,在不少议论中表现得非常鲜明。如其在《庚戌集自序》中说:“夫明文自宋、方以后,直致而少曲折,奄奄无气,日流肤浅,盖已不容不变。使其时而变之者,以深湛之思,一唱三叹而出之,无论沿其词与不沿其词,皆可以救弊。乃北地欲以二三奇崛之语,自任起衰,仍不能脱肤浅之习,吾不知所起何衰也。”[5]对李梦阳在明文艺术上所作的创新很不以为然。而在对李攀龙《送宗子相序》一文的评点中,黄宗羲说:“沧溟之文集句而成,一时视之,亦如孙樵、刘蜕,但孙、刘意思隽永,沧溟则索然而已。楚楚自成尚不能,况欲以之易天下乎?”[3]认为李攀龙的古文创作只不过是“集句而成”,未能自成一家。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黄宗羲在《明文案序下》中,极为集中地表达了对明前后七子摹拟之习的严厉批评:

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其后王、李嗣兴,持论亦甚,招徕天下,靡然而为黄茅白苇之习,曰“古文之法亡于韩”。……空同沿袭《左》、《史》,袭《史》者断续伤气,袭《左》者方板伤格;弇洲之袭《史》,似有分类套括,逢题填写;大复习气最寡,惜乎未竟其学;沧溟孤行,则孙樵、刘蜕之舆台耳!……鄮人君房(余有丁)、纬真(屠隆),学四子之学者也。君房之学成,其文遂无一首可观;纬真自歉无深湛之思,学之不成,而纬真之文,汎滥中尚有可裁。由是言之,四子枉天下之才,亦已多矣。[5]

其对明前后七子的代表性作家所作批评的措辞之激烈,在明清两代崇尚唐宋古文的作家中恐怕是独一无二的。

黄宗羲不但对明代前后七子及其追随者进行尖锐的批评,即使对著名的诗文选本《文选》,他也没有好感,持以负面的看法。在《明文案序上》中,他在比较《文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这四个非常重要的总集时说:“《文选》主于修辞,一知半解,文章家之有偏霸也。”[5]真率地坦露了自己的不满。黄宗羲对《文选》的这种不满,显然是源自他原本经术、文道合一的文学观念,与他对崇尚“视古修辞,宁失诸理”[5]的明前后七子及其追随者的严厉批评是一致的。他的这种古文观念,自然与崇尚秦汉古文、不废辞采的陈子龙是严重对立的。

综上所述,可见陈子龙与黄宗羲在古文的文学观念与艺术旨趣上不但没有多少共通之处,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基于自己文道合一的文学主张与推尊唐宋古文及明代唐宋派的立场,黄宗羲在《明文授读》中自然拒选与自己艺术趣味相距甚远、且偏重修辞的陈子龙的古文作品。陈子龙的古文作品未能入选《明文授读》,或许就是像黄宗羲在《明文案序上》所说“钜家鸿笔,以浮浅受黜”[13]的那样了。而从黄宗羲拒绝陈子龙的古文作品入选《明文授读》中这一事实,我们不难认识到黄宗羲《明文授读》的选录标准是将“道”(思想内容)置于第一位来考虑的,其他的各个文学要素均居于考虑的次要地位。黄宗羲在《李杲堂墓志铭》中所说的“文之美恶,视道合离”[5]这一评价古文的审美标准,在《明文授读》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1]钱基博.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3.

[2]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上海:上海书店,2000.

[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M].济南:齐鲁书社,1996.

[4]黄宗羲.黄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5]黄宗羲.南雷文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6]谈迁.谈迁诗文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7]陈子龙.安雅堂稿[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8]郭预衡.中国散文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9]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0]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1]四库禁毁书丛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2]陈子龙.安雅堂稿[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13]李攀龙.沧溟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78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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