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家书
2014-04-05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周边家书
[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米罗斯拉夫·潘科夫,1982年出生于保加利亚的加布罗沃,四岁时随家人迁居索菲亚首府并在当地第一英语学校高中毕业。2001年进入美国阿肯色大学,先后获得心理学学士和文艺学硕士学位。2011年短篇故事集《西方以东》先后赢得BBC国际短篇小说奖、欧·亨利小说奖等知名奖项,并进入威廉·萨洛扬国际小说奖决选名单。作家本人将小说译为保加利亚文出版,成为该国2012年头号畅销书。迄今为止,该书已在包括德国、法国、西班牙在内的11国翻译出版。
外婆并没有逼着我从英国佬那里偷东西,但是她知道我情不自禁,会手痒。当我走过葡萄架下时,外婆正在读报,她抬起头跟我说:“玛利亚,今天有人在商店里看见太太戴了一副新耳环,货真价实的珍珠。”
她叫我把一根松垂的葡萄藤系紧,又对我说:“你知道我不是叫你去干啥,但我们可以对半分。”
我瞟了她一眼。她问:“要不四六分成?”说完,她继续读报,翻过一页,接着舔着指头继续翻下一页,好像她指尖的油墨蘸着蜜。
我清楚她想要这些钱来干什么。有了钱,她就可以把钱叠整齐了,用介绍养猪法的旧纸张包好,放进一个信封,再用两条胶带将信封封好。接着她会把它们寄给我妈妈,这样几个月妈妈都不会再打电话。
我去喂鸡,试着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耳环的事儿。可越是这样,满脑子出现的都是珍珠。我从鸡窝收了四个鸡蛋,有两个个头大点儿,我用围裙把它们擦干净,放进一个篮子里,然后又摘了些白色大丽花放进篮子,太太喜欢白色大丽花,接着我又去地下室,倒了一小瓶一百毫升外婆自制的莱吉亚烈酒放在篮子里,一起带去给太太。
太太正在院子里晒日光浴,她那修长而光滑的双腿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就好似它们是用锡镀过的,而且这种锡是吉卜赛人可以卖给你的最上乘的锡。“玛利亚,你好,吧啦吧啦”,太太用英语跟我说话。像往常一样,她看起来没精打采,但是当她摘下太阳镜后,我看到她两眼放光。太太喜欢俄式的东西,所以每次一见到我就馋得流口水,她知道我篮子里总有好东西。
开始,她只是浅浅地抿一口,动作优雅,但这是我外婆做的莱吉亚,用的是上好的葡萄,在深色橡木桶里酿制而成的,所以,紧接着她就喝光了一半。太太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却比佩索大叔还能喝,佩索大叔是村子里开巴士的男人。
“先生在家吗?”我问太太,她摇了摇头,耳环随着摇摆叮当作响,珍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令人窒息。
“喝光吧,太太。”我在躺椅边坐下,对她说。
太太是所有我偷过的人中最不幸的女人。一开始,她让我们管她叫“太太”,但其实她并不是英国人。她的保加利亚语地道而轻柔,带着北方口音,尽管她说话时句子里总是零星夹杂着外国式的发音,有些词在我们这个地方也毫无意义。她会经常带着一把从未撑开过的阳伞漫步在泥泞的小道上;当她在等镇子里开来的卖面包的车子时,习惯用粉在鼻子上涂涂抹抹;在酒馆里向酒保要酒时,她会说酒的英文名字,还会在酒保往她的乳香酒里倒薄荷的时候翻个白眼,但她还是照样喝了。离开酒馆时她会用一个大大的网袋装一块面包带走;她的高跟鞋啪嗒啪嗒敲打地面,村里所有的醉汉都对她那性感的小腿想入非非,所有的农妇们都想效仿她散发出成熟、迷人的魅力。毫无疑问,太太已经很漂亮了,虽然我觉得她的脖子长了点儿(外婆说她的脖子生来就为展示各类珠宝),但我始终觉得如果她不做作的话会更美,我曾经见过她躲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啃面包,以为没人看见,我也曾见她栽倒在路旁的水坑里,溅起好大的水花,她随即就破口大骂,我更喜欢这样的太太。有时我也会想,她落寞的面容恐怕不仅仅是一种伪装。特别是自打她上次去了镇里,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她不停地长吁短叹。但是不久,我看见卖兽皮的男人开车出现在村子的路上,边开边吆喝:“收购各种兽皮,真皮!”有时,先生不在家,我看见他偷偷溜进太太的房间,三十分钟后他才从房间走出来,一直都是这样,我算过时间,她再怎么装都不能抹去跟卖兽皮的男人睡过的事实,不过她的悲伤至少看上去像真的。
“太太,”我边说边把躺椅微微挪了挪,“太太,晒日光浴怎么还带着耳环呢?”
她假模假式地笑了笑,咂了咂嘴。她是个美人,但此刻,我在想,从一个喝多了的人身上偷走一副耳环,该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两年前,也就是我十四岁那年,英国佬们——我们通常都是这么叫他们的——来到我们的村子。一开始,我们听说有人买了我们对面的房子。然后来了些工人,拆了房子,并且把房子里的配套设施:桌子、椅子、书架都扔到了垃圾堆里。他们用石灰把房子外墙刷白,装上了新的铝窗,安上了新门。他们刨了地,撒了种子,移植了黄杨灌木和樱桃树。樱桃树开花的时候,那对英国人来到了我们的村子,先生和太太。
先生看上去比太太年纪大很多,能说一口流利的保加利亚语,脸上爬满皱纹,可是眼睛湛蓝湛蓝。他通常穿一身白色西装,戴一顶白色狗皮帽子。我猜它们是狗皮的,因为有一次,他让我摸一摸帽檐的时候,那手感就跟狗皮一样光滑。一些村民说先生是个间谍,还有谣言称先生在索菲亚住过很多年,在大使馆工作,大部分村民都叫他“007”,他对此只是一笑而过,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但我仍叫他“先生”,“零零”听上去不登大雅,一点贵族气质都没有。
“对于贵族你知道些什么?”外婆问我。但她知道我不是农民,她知道我生在城市。苏联解体那年冬天我出生了,我他妈一点不在乎什么苏联解体,但外婆让我了解这些事情,因为她说我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认为她这样说真是蠢透了,因为她对我有所隐瞒,尤其是我的身世。但外婆一直教我学知识,好像假如我不知道柏林墙何时被推倒,或是起先为何而建这类常识,世界就要灭亡似的。
外婆还告诉我,我出生的那个冬天,野狼在大街上出没,叼走婴儿。她还说那时候钱像草纸不值钱,各种票证倒成了正经的货币。人们不得不整天排队,只为搞到票证。三百张票证可以买一个面包,五百张可以买一块奶酪。她还说我爸曾被一只狼叼走,狼吃了他的阴茎。从此,她说,他回来后就成了个没阴茎的男人。
我爸现在在英国工作,我长这么大还没跟他见过面,但我特别想跟他见面。我也很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们村子里发生的事儿。我猜想他可能已经忘了我们自己的语言。有时我去太太那里时,想把这一切几乎全告诉她:听着,太太,关于……
对自己的身世我知道的越来越多。是我妈妈生了我,也就是说我生来是个杂种。我谎话连篇,我偷盗成性,我控制不住自己,要是我不去偷,我的胸口就像被涂满神奇的胶水-200℃,堵得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自私,对所有人。当然了,也并不总是这样,只是在紧要关头。“玛利亚,上帝啊!”外婆说,“我之所以给你起这个名字是想你像圣母那样善良。”可事实是她总是唆使我去偷东西。看看这些耳环,翻翻那些钱包,然后她会把钱寄给我妈妈,所以我对她说:“外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给我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你想不到更好的名字。你给妈妈也取了这个名字。现在你看看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漂泊在外,剩下的五天都在乞讨。”我接着又说,“外婆,圣母玛利亚会把她的孩子扔在马厩不管么?然后耶稣的外婆把他带回家,好似他的救命恩人一样?还有,你怎么能只把我带回家而把我妹妹留在孤儿院?”
夏季的每周二和周六,我们都有巴士可以坐,上午下午各一班。我们只在周六上学,通常我会逃课溜出去。但自从外婆因为我不肯好好读书而好好地教育了我一番后,我就很少逃课了。“这世上只有男人可以不去接受教育。而女人,”她说,“需要去开发自己的智力。”“是吗?”我反驳道,“那玛格达呢?她脑子不好使,但她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睡得好,还有等离子电视看。”“好了好了,”外婆说,“别像条疯狗。”
在巴士站,我把车费给了佩索大叔,他说:“玛丽,你抢银行啦?”我的手在口袋里来来回回磨蹭了好久。卖完耳环,一共有三十列弗,二十列弗是外婆的,两列弗用来付来回的车费。车子很空,又是一大清早,我觉得冷。“大叔,能把暖气打开吗?”我开口道。佩索大叔转过头,接着打量我的衣服。“我看出你冷了,我就喜欢这样。”他笑着发动了车子。
佩索大叔是个好人,我们认识十年了。他开车接送我也有七年了,那还是我刚去孤儿院看望玛格达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不知道玛格达的存在。在我生命的前九年里,昼夜更替,冬夏轮回,我跟正常人一样夜晚睡觉,早晨醒来,在河里游泳,在田间忙活,去学校上学,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切。然后,突然有一天,当外婆告诉我玛格达的存在时,就好像我一直都知道这事,又好像我只是一时忘记了。正如老人们常说的,如果他们的膝盖酸疼,就预示着要下雨。可是,我的膝盖却在雨后才疼。我一定是表现出来了,因为有一天外婆说:“好吧,好吧,我带你去看她,不要再废话。”
玛格达是如此的娇小,比我矮了整整一个头。她的脸是扭曲的,舌头肿胀。我实在不忍看她那卷曲的舌头,口水就顺着她的下巴一滴滴地滴了下来,外婆拿出一块手帕帮她把口水拭去,这动作外婆好像已经重复过很多回了。之后,我问外婆:“你来看玛格达有多久了?”她说:“三年了,每个月一次。”我问:“为什么是三年?”她回答道:“我以为我可以坚持下去,但是我不能不休息。我原以为我可以,但是我错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玛格达用手把我的脸摸了个遍。她那黏糊糊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耳朵上,后来又把手指戳进我的鼻子里,我叫道:“别动!”
“没事,”外婆在一旁说,“只有这样她才能认识你。”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通过把一个手指塞进别人的鼻子来认识这个人的。一旦有人是这样的,你就会明白些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单向暗示,我们在数学里学过。
我尝试教玛格达一些东西,只因我们都是女人,必须学点什么。我把我的书本带到她那儿,然后让她坐在一个满是牛奶、肉桂和米饭香味的漂亮房间里,我就开始教她。她数学学得还不错,她学会了乘法。起初,她所有的算式结果都是2,比如,1×1、1×2之类的算式,她的结果都是2,5×7、9×8也等于2,但现在,她已经可以算出正确答案了。她还学会了历史,她喜欢简单的东西,喜欢编故事、作诗,但她不擅长语言,最要命的是她不会拼写,有一个字母对她来说尤其困难:Ж。
“Ж”对玛格达来说就如同一座绞架。我告诉她:“姑娘,你十六岁了,你的字母“Ж”发音像只死青蛙。”她听到这笑了起来,至少我让她笑了。她嘴里冒出的话很多时候都只是喃喃自语,但起码她的笑声如莲花般纯净爽朗,一点也不傻。
上了车,佩索大叔把我叫到身边说:“玛丽,想不想坐在我腿上开开车呀?”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经常坐在他腿上,握着方向盘开一会儿。所以我回答道:“好啊,为什么不呢?”因为,当我开始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宁愿先换个思路。
我坐在他腿上,车子一直向前开着。但没过多久,他的手就开始上移了,然后开始揉捏我的乳头,还放声大笑。我大声喊叫:“变态,让我下车!”他只是不停地笑,并没有让我下车的意思。我刷地站起身,用脚踹他的膝盖,他随即把车开到了路边。我顺势拉下手刹,车子开始颠簸起来,感觉车身零部件都快被震掉了,车子还冒起了烟,但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揿下按钮,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了两个山头之外。
我放声大哭。但我告诉自己不准哭!然后自己扇了自己耳光,原来让自己不哭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自己给自己一耳光。我曾在一个美国电影里面见到一个女人也是这样,我跟外婆时常一起在电视上看电影。所以,当一辆车向我开过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几乎没有了。车子停下,车窗摇下:“玛丽,是你吗?”
先生打开车门,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跳上了车。
“你是要去孤儿院吗?”他问。他的语调听上去像玛格达,她每个词都对,但串联成句子,就成了跛脚的残废。
“嗯。”我回答道。先生又说:“我捎你去吧。”
外婆暗恋着先生,所以她对太太可说是恨之入骨。有一次,我们一起看《希腊人佐巴》这部电影的时候,外婆说:“我真希望太太能像那个老妓女一样死了,那样我们就能把她家抢个一空,花瓶,连她还残留着体温的睡衣我也要。我还希望人们把她和卖兽皮的男人当场捉奸,捉到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那个男人的皮毛上,然后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为了惩罚这个淫荡不忠的女人,把她的喉咙一点点地撕碎。”到那时候,就不会有太太这个人阻隔在我们跟先生之间了。先生皮肤白净,眼睛湛蓝,头发柔软,长得就像电影里的绅士,那个作家,年纪虽大了点,但更英俊,也许正是因为年龄,因为他的白西装,圆礼帽,因为他的眼睛。
他换档的时候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亲爱的姑娘。”他这样叫我,还说我的手摸上去多么冰冷,可我无心去听。
“先生,你的车真漂亮!”他的手很温暖,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指关节,他的肌肉在动。
“你妹妹怎么样了?”他问我。他知道玛格达的一切,他向孤儿院捐了钱。我认为他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善良,尽管外婆告诉我他这样做是为了避税,必须的程序。“可怜的女孩儿。”他说。
“她现在不再那么可怜了,不是么?”我说。我的意思是,先生给她们买了新的儿童床,新的窗帘,还给她们买了微波炉!当然我没把话说出口。我的手还放在他的手上。前方的山路曲折蜿蜒,这让我暗自开心,这样我能感受到他指关节的移动。
“你知道她尿床么?”我说,没话找话,“都十六岁了。”
“你们是双胞胎,对吧?”
“没有人可以辨别我们,我想也许玛格达自己也分不清吧。她的脸是那样的,我的脸……”我照了照车前的镜子,哦!上帝啊!我赶忙背过脸去,从口袋里找纸巾。
“拿去。”说着,先生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我。
“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我赶紧擦脸上花了的睫毛膏。“只有一点点儿。”他说。
我的脸开始发烫,我真想让他赶快停车让我下车。他拿出一支雪茄,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着雪茄,然后把打火机放回原位。先生抽的是大卫杜夫,打火机如此光泽夺目,我又无法呼吸了。
“对不起。”我说。“没关系,说到你妹妹你会这么激动完全可以理解。”先生回答。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孤儿院。先生侧身过来帮我打开车门,他身上有股松果的味道。
“车门有点卡,不好开。”他边说边把车门推开。
“谢谢。”趁他把烟灰弹出窗外的功夫,我赶紧把打火机藏在手心,放进口袋里。“我可以留着这块手帕么?”我问。“可以,替我向你外婆问好。”也不知怎么,突然之间,他变得笑容满面。
今天,我试着带玛格达温习之前学过的东西。我们在墙角坐下,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安分,在椅子上摇来摇去,眼神飘向窗外。“玛格达,保加利亚是哪年成立的?”她回答道:“681年。”接着她又开始咬自己的嘴唇,转动着自己肿胀的舌头。口水流了出来。我告诉她:“2007年,保加利亚宣告结束;外婆是这么说的。一加入欧盟,保加利亚这个国家就不存在了。你知道EU是什么吗?”“EU,EU……”她重复着。我马上打断她:“别这样说话,这会让你听上去像口齿不清。”她边笑边说:“EU。”“到我这来。”我帮她擦去下巴上的口水。我突然反应过来,哦!上帝啊!这是先生的手帕。玛格达,你弄脏了先生的手帕。
我们做了些听写,她边咬舌头边写,写得很用心。周围是奔跑嬉闹的孩子们,我让他们关了电视。这些孩子们都是正常孩子,虽然都是孤儿。但玛格达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她没别的地方可去,至少在我们村子附近。
妈妈把我跟妹妹都丢在了孤儿院。那时候的孤儿院可跟现在不一样,屋子里乱糟糟的,没有电视,没有窗帘。因为大街上还有狼出没,妈妈吓坏了,担心我们会被狼叼走,所以把我们送到了孤儿院。外婆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泪流满面。我常常在心里想:外婆,你这是在说笑吧?此时此刻,我看着玛格达反复地咬着自己的舌头一笔一笔地写着字母,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那个老师打的是我——那时我们才两岁——玛格达会不会像现在我来看望她一样地来看望我,教我学习?漂亮的房子,满屋子肉桂的香味儿,还有那柔软的枕头。就是在今天,当我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吃火腿奶酪三明治。先生捐了那么一大笔钱,玛格达还可以坐在他的腿上,先生还会爱抚着她的头,替她拭去脸上的污渍,换成是我,那倒也不算坏。
写完字后,玛格达抬头望着我,她咯咯地笑,示意我靠近些,她开口说话,口水溅了我一脸。
“我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她告诉我说。
有人告诉我,我们的爸爸叫赫里斯托。他自个儿跑了,我一点都不怪他。或许我应该责备他,但是我没有——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男人会在一个地方留种,然后就离开去播更多的种——这是天性使然。但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背叛自己的职责?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会这般脆弱?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所有的仇恨都在妈妈身上,对其他人我一点也不记恨。至少,爸爸从没打过电话找我们要钱。他也没惦记:我的漂亮姑娘怎么样啊?每当这时,我的回答是:嚼她的舌头!最让我难过的是妈妈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她一次也没见过玛格达——自打她离开以后。每次妈妈打电话来都会跟我说上一分钟,我算过时间的。“生活过的怎么样?”她的确是这么问的。“生活对你……”没有比这个更蠢的问题了!生活不会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的是人。
接着,我把电话给外婆,五分钟后她们结束通话。随后,外婆会找张旧报纸,把我妈妈要的东西包好,无论是什么。
但不是随便一件旧报纸都可以拿来包的。外婆从不扔掉一张报纸,她读旧报纸,上面都是外公写的一些东西。她时常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读,偶尔会叫我过去:“听听这个:总书记花了十分钟为儿童节扎红气球。看出来你外公文笔好吧?”我猜外公文笔确实好,但不明白为什么外婆总要把这些报纸放得到处都是?
当我告诉先生我爸爸在英国工作的时候,先生问我是哪个城市,我回答道:“啊,当然是伦敦!”似乎我被他的问话给激怒了,又好像我爸爸不应该在除伦敦之外的任何城市工作。我告诉他我爸爸是建筑监理,负责过泰晤士河上的那个摩天轮。先生睁大了眼睛,“你爸爸挺厉害的。”他说。听完这句话,我又不太高兴了,问他:“你真这么认为?”
先生说我应该给我爸爸写封信。我说:“好吧,先生。可我爸爸现在也许已经有了别的小孩,别的老婆。”“这不会使你难过吗?”先生又问。我回答:“不会,我很好。”但其实我内心里在想:你真这么认为?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爸爸。此刻我没法不想那个该死的摩天轮,因为我撒了个谎。我看见爸爸带他现在的孩子和老婆在摩天轮上,背景是黑暗一片,只有不停旋转的摩天轮显得格外地刺眼。泰晤士河弥漫着西瓜的香气,而我跟妹妹只能偷偷躲在卖火腿和奶酪的小摊旁。爸爸扛起一个孩子,放到肩上,然后举起另一个,他看上去就像酿制莱吉亚的坛子。接着他带他的孩子们坐进摩天轮的一个格子间里。他的现任太太笑哈哈地看着这一切,她细长的脖子,戴着珍珠耳环。吧啦吧啦,爸爸用英语说了一通,大意是:现在,我们来尽情玩耍吧。就在这时,妹妹会转过头对我说:“可恶!玛利亚,为什么是这样?这是你的白日梦,做个更好的。”经她这么一说,突然间,我们就仿佛坐进了摩天轮,离地面一百米。我们在里面自由自在地行走,一个接一个地拧掉里面的灯泡,不用担心会坠落,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重力。我们把拧下的灯泡放进口袋里,可它们还是发着光。我们的口袋里装满了大约一百万个偷来的仍在发着光的灯泡,像闪闪发亮的萤火虫,我们坐在它们的翅膀上飞了起来,妹妹和我,浑身闪亮,一起手牵手飞过泰晤士河。“这才像一个梦嘛!”妹妹说道。
违反院规第几项,第几条,第几款……院长一直在絮絮叨叨。我坐在院长办公室,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想从桌上顺手牵羊拿走一支笔。那支橙色的、蓝色笔帽有牙印的比克笔。简而言之,这些人想赶走玛格达。
“她没地方可去。”我争辩道。院长对我笑了笑:“她当然有。”
在回家的巴士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万一这个孩子也像玛格达一样大舌头,口齿不清该怎么办?我知道她自己也不想这样,但假使她的这些毛病可以通过血液和乳汁传染给孩子呢?那这个世界就太不公平了。外婆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中风还是心脏病?婴儿需要充足的食物、衣服、摇篮来使他安静下来,婴儿需要比我跟玛格达和外婆更好的东西。
回到村子里,我去找先生。以他职业间谍的水准,加上他在索菲亚的人脉,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但先生又一次不在家,太太正在晒日光浴,她假模假式地招呼:“你好,玛丽。”
“哦,天哪,太太!你可得帮帮我!”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一时间,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太太让我坐在一张大橡木桌边。林间的夕阳投影在桌面上,我能看见一张扭曲的脸,我认出是自己的脸,我用手在脸上揉搓,试图抚平它们。太太步履轻盈地漂移到厨房桌台边。“来杯鸡尾酒?”她问。
我开门见山,直接跟她说我看见卖兽皮的男人进进出出她的房子,并且保证不会告诉先生,只要她肯帮我。她瞬间清醒了,双唇紧闭,手里拿着调酒器的姿势就好像要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她把酒倒进两个高脚杯里,在我的那杯里加了点橄榄。“你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丫头,”她说,“不过我喜欢!”
我们一口干了。
“没有什么是酒解决不了的事情。”我正费力地想要吐出喝下的那团火,听见太太对我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就把之前想说的都告诉了她。
她一边咂嘴,一边用手指头在杯口画圈,突然间,她兴奋起来。她困意全消,双颊绯红,两眼放光。“继续说。谁是孩子的爸爸?什么时候?在哪里?我要了解更多……”
“谁是孩子的爸爸并不重要,我也不知道其他的了。”
太太把下嘴唇从杯子里移开,“你真没劲!我整天都没人跟我搭话,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话题,你却说你不知道……你必须找出……”
“我还是把你跟那个男人的故事告诉先生吧!”
“你敢!”她大喊。她舔了舔酒杯,猛然间若有所悟,“你说如果孩子跟她一个样?你知道……那将是多么可悲。我们决不能让它发生。”
“那我们怎么办?”
有一阵子,她把弄着脖子上的珍珠,我听到一粒粒珍珠的碰撞声。“打掉它,”她说,“孩子必须打掉。”
她回到桌台边。“我曾做过一两次,”她说,“确实帮我解了围。”她将剩下的酒一口吞下,又从桌上拿了一杯。“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医生,很英俊,你也不必跑到索菲亚找他。只要去镇上,但要花费你一千列弗。”
“我可没那么多钱。”我说,但忽然间,一种可能性真切地呈现在我脑海,像玛格达的笑声,“除非我们写信给爸爸。”
太太思索了一会儿,拍拍手说:“对,写封信给你爸爸。”然后她找来上好的、漂亮的白纸,好让爸爸知道我们不是在开玩笑。我拿出那支橙色的比克笔。
“我们用英语写,万一你爸爸不会保加利亚语了。”
“旁边再附上保加利亚语。”我说,“万一他太笨了,没有学好英语呢!”
信写好后,太太翻译过来。她让我自己抄一遍,为了显得正式。
我不会用英语写,尽管我在学校里学过,好在抄一遍也不是太难。至少纸上每个字都明明白白。
爸爸:
玛格达怀孕了,孤儿院想把她赶出来,我们只好求助于您。堕胎要一大笔钱。只要把钱放进信封寄给外婆就好。
祝您健康!
玛丽,玛格达
写完后,太太检查拼写。“错了!”她说,她给我指出写错的地方,“再来一遍。”
我又照抄了一遍。“错了!”她说,又拿出更多的纸张,我仍旧是错了一遍又一遍。太太已经在喝第五杯鸡尾酒了,接着她哭了起来:“哦!我的天!”她试图忍住眼泪,挤出一丝笑容。
后来她安静下来,但我看得出,她有话要说。
“太太。”我叫了声。她开口说道:“我认识这个女孩,很漂亮,在语言学校学习,是个乖女孩。她靠在‘巴尔干旅行者’酒店给外国人倒鸡尾酒来赚钱。她爸爸是个醉汉,花光了家里的钱。一天晚上,一个英国混蛋叫这个女孩给他倒一杯‘还魂’鸡尾酒,可是女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酒。”
她晃了晃酒杯:“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个简单的小手术。你会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什么的。”接着,她就像扇了自己一巴掌,再次回过神,“现在继续,把信写完。”
我又照抄了几遍,肯定又错了,看起来怪怪的。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但太太说我错了。最后她说:“把笔给我,伸出手。”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用笔一次次地敲打着我的手指,“你这样就想学好英语?你这样就想和先生结婚,过有钱人的生活,是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我的东西?你偷了我的鞋子、耳环、项链,你不就是一个贱人小毛贼么?”
这些话刺痛了我,可如果我此时把手抽出来我就前功尽弃了,就让她打吧,就让她打一次。继续打吧,太太!这根本不算什么!
打着打着,太太渐渐平息下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脊背变得僵直,随即离开了房间,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沓钱。“别写信了!”她说。她把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这钱就是你的了。”
我不喜欢此时她眼神迷离的样子。
“亲我。”她说。
只要亲一次就可以得到一千列弗。我答应道:“好吧!”说完,我凑近身子准备亲她。突然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也把身子凑近了我,闭上了眼,整个身子轻轻地晃动着。她的脸上有条条泪痕,上嘴唇上有滴滴汗珠。她身上有莱吉亚烈酒和香水味。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我紧紧闭上双眼,不敢正眼看。突然,太太尖叫了起来:“大蒜味!你太粗鲁了!”说着一把把我推开,接着又大笑了起来,“我实在是受不了!”她挥挥手,好似在扇动翅膀,“拿去吧,归你了……”她终于把钱递到我手里,还是一直在笑啊笑。
从太太家出来后,我跑向巴士,尽可能地保持头脑清醒。“你还想我坐在你腿上吗?你还想再捏我的乳头吗?”
“玛丽亚,”他说,“我不是有意冒犯。小宝贝,请原谅。”
“如果你帮我做件事我就原谅你。”我说。他回答:“好,一直乐意为你效劳。”
他开着车,我在后座上抽泣。这一沓钱在我手里好似一堆烂泥。我越是挤压,越是觉得它们像污浊的泥水顺着袖口往下淌。
到了孤儿院,玛格达坐在床上,轻轻地摇晃着。床上的弹簧在她的身子下吱吱作响,就像村里的哭丧妇到了丧礼。她的头发剪短了,前额、脸上、脖子上还残留着些许头发茬儿。她穿一件蓝裙子,是那种浅浅的蓝,一看就知道是孤儿院的人用先生捐的钱买的衣服。
“玛格达,”我对她说,“和外婆在一起可没有这么好看的裙子穿!”说完我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打包放进一条毯子里,所有的衣服也只不过是:一条牛仔裤,一件短袖衫,六条内裤,六个胸罩,还有六双左右不合的袜子。我一只手拿着包袱,另一只手搀着玛格达,我俩走出了孤儿院。
我安慰她没事的:“我们出去做个旅行。”
“好的。”她勉强应了一句。
我们坐上巴士,佩索大叔开车,他想知道我们要去镇上什么地方。
“把我们在车站放下来,你在那等我们。”我告诉他。我数好钱,一千列弗。兰戈洛夫医生,二楼一间黄色的合租公寓,我记下了门外有棵椴树,被雷劈过,有焦痕。我会告诉医生是太太介绍我们来的,然后让他点清手术费。接着,就是一个简单的小手术。之后,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此时,刚好是午后时分,但车窗外天色灰暗。路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周围的山看上去圆圆的,正如之前我们想象中的摩天轮。“它们好像那个摩天轮。”我说。玛格达用手在车窗玻璃上来来回回涂抹,又拉开窗帘,咬着窗帘上的绳子。
轻轻地,我把她脖子上的和沁满汗珠的额头上的发茬儿一根根拿掉。这真不公平,我心想,自己头脑不好还要怀孕,没有妈妈,只能把外婆当成妈妈,把我当阿姨。“别乱动。”我对她说。
终于,我们到了镇上。大叔一直在跟我唠叨。“六点之前”,他说,“你们必须返回原处。”我告诉他我会的。“你先到外面抽根烟,喝点咖啡。”我继续清理那些细碎头发。“这不公平,玛格达,你能明白么?”
“嗯。”她应了一句。
“没错,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无话可说了吧!”
“嗯。”
我们俩都笑了出来。随后,我想象了一下画面:她身体摊开,像字母“Ж”,孩子打掉了。或者,我整日整夜都能听见孩子的哭闹声,因为吃不饱而哭闹。然后,我看着他长大,夹缝里求生,就像我一样,离不开偷窃。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教他一些偷窃的小伎俩,教他怎么样偷钢笔、项链、打火机……动作麻利,谁也不会发现。
这一千列弗就在我手里,如果我现在离开,谁也不会发现。一千列弗足以让我马上远离这乱糟糟的一切,尽管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花。我说:“玛格达,在这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抱着这个毯子,就这么抱紧它,我马上回来。”她照做了。我在她的唇上轻轻地碰了下,只是轻轻地一吻。
我和我妈妈是一路人。我开始奔跑,就像人在雨中狂奔——跑得喘不过气。可我害怕一旦停下,我又会返回原地。
最后我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小镇的另一头,全身湿透,沾满烂泥,站在一家美容院外面。透过橱窗玻璃,我看见一些女人躺在一排排椅子上,个个都是细长脖子,姿态优雅,透出一种贵族气质。有些女人在吹头发,有些女人脚趾上夹着棉花球。我还在玻璃前看到了自己,枯瘦如柴,没精打采。自打我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外婆给我剪头发,用的还是她的外婆给她剪头发时用的那一把剪刀。现在,都见鬼去吧!
付了二十美元,我坐进了一张椅子里。
“我想要剪短。”我告诉理发师。接着,我看见镜子里自己湿哒哒的头发一缕缕地被剪掉。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佩索大叔应该把玛格达送到了外婆那里。外婆肯定担心的要死。最后镜子里的女孩完全变了一个样——一个更清瘦、更好看的版本,连我自己都不敢认。
理发之后,我需要干衣服。一条连衣裙,绿色、红色、黄色、蓝色都行,只要价钱贵、款式新,颜色无关紧要。我还要新鞋子,高跟鞋——可以在水塘边踩得咯噔响。然后,我就拐向了酒店,“巴尔干旅行者”酒店。
服务生称呼我“小姐”,然后领我走到一张桌子边。我的裙子悉悉索索摩挲着我的大腿,高跟鞋跟敲击着亮晃晃的地板。服务生点燃了蜡烛。白色的桌布,大小不一的叉子。我点了火腿奶酪三明治,全部吃完,旁边还有个老头在弹钢琴,他那光光的脑门活像只蜡烛头,闪闪发亮。我点了鸡肉浓汁肉丁、鱼、果馅饼点心,还有法式奶冻、肉桂牛奶米饭。尽管我都没怎么动,但我还是点了很多很多。
吃完后,我往上走,进了酒店的酒吧。像海报上写的,今晚跟平常一样,是综艺节目表演。我在角落坐下,点了杏仁、橙汁和凤梨汁。酒吧只坐满一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岁数大的人,时不时地呷一口自己的酒——他们打扮都很入时,大部分带有异国风情。舞台上,在上百万个小小的、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下,那些跳舞的女孩特别显眼。她们都是长腿短裙,头发短短的,跟我一样,个个都在尽情地傻笑。综艺节目,对我来说更像是个马戏表演。我打赌,她们可以赚不少钱;我打赌,我也能像她们一样。我可以在镇上租一间房,晚上上班,白天睡觉,不再有梦想。直到有一天,一个英国男人,一个带着狗皮帽子,穿着雪白西装的男人来请我喝酒。
“爸爸,玛格达怀孕了,他们正想把她赶出孤儿院。”
我把信又读了一遍。舞池里灯光闪烁,我几乎看不清信上的字,但每个字都在那里。我想到了外婆,然后又想到了玛格达,她现在一定睡在我的床上。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境。但是,即使如此——为什么我还会想到她们?
一阵令人窒息的冲动,我恨不得把舞台上那些好看的灯光都装进口袋里。要是我不动手的话,我肯定会被它们淹没。我坐在那,看着灯泡炸裂开来,一大群人陷入烈焰之中,可我却一动不动。
一个小小的改变。表演完毕,我脑海里就留下这样的画面。我从门厅那拨了电话,外婆很快就接了。我没等她开口。
“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说,“听着,我需要点钱买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