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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一)小说二题

2014-04-05石舒清

西部 2014年3期
关键词:斯诺样子

石舒清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一)小说二题

石舒清

罗贵荣摄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已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小说选刊》奖及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清洁的日子》、《黄昏》分别获得第七、第八届《十月》文学奖;短篇小说《果院》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等。有作品译为法文、日文、俄文等。

云南行

斯诺先生刚到中国的时候,才二十三岁,照现在的标准看,还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但因为他是一个美国人的缘故吧,就受到了当时执政者的格外礼遇。“我乘坐流线型的舒适火车,在日本人管理的南满铁路上旅行。在沈阳,我访问了东北年轻的统治者张学良。我看到了沙俄建设起来的哈尔滨,那里住满了俄罗斯居民。”(《我在旧中国十三年》)时任交通部部长孙科还安排斯诺沿八千英里的铁路线观光旅游,特派了一个叫华盛顿·吴的人一路陪同斯诺。这个华盛顿·吴是从美国学成回来的留学生,他的名片上写着他是交通部的“技术专家”。但是这个吴先生可是把斯诺害苦了,一经同行,斯诺即发现,华盛顿·吴在铁路交通方面根本什么都不懂。斯诺发现这个人最为擅长的是吃鱼翅一类的奢侈东西,斯诺对他吃鱼翅的功夫表示了由衷的惊讶和佩服,并对华盛顿·吴之做派进行了详细的描述。那些沿途的小官员,慑于吴意义不明的头衔,挖空心思来孝敬他的。吴看到斯诺不只是个游山玩水者,还要考察,就显出不大配合的意思来,不好好给他当翻译官了,当斯诺和群众们谈话时,他总是在中间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两边的对话也掐头去尾,偷工减料。他的尿好像多起来,屡屡请斯诺等等他,他要去方便一下,这一方便,他就会借机走出很远,让斯诺一等老半天。后来听说斯诺还要穿过沙漠,往偏僻处的几个小镇子里去时,吴先生终于喊起来了,说根本没必要去那样的地方,不是沿铁路一线考察么,去那样的地方干什么?斯诺没想到自己带了一个累赘,于是和吴商量,让吴回去自忙公事,这里由他自行解决。吴却说不回去,说他是奉命来陪同的,怎么能半途而返呢。斯诺知道他这样子回去是没法子向上面交待,就声明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和吴没有关系,谁来问他都是这个话,吴却不信,出钱找了一个当地的向导,带斯诺去了,他自己缩回车里去等着。斯诺返回时,却发现车子被几个破衣烂衫的人围着了,一边向车内喊着大人,一边嘴里申说着什么,看来他们是求华盛顿·吴给他们解决什么困难的。他们通过摇下的一线车窗,只是看到吴的一个帽檐,斯诺说,他当时觉得滑稽极了,好像几个盲人把一堵厚墙当门敲着似的。斯诺完全没心思再走下去了,只为了摆脱这个华盛顿·吴,斯诺也不愿意再往前一步了。得知斯诺取消了考察计划,吴显出极为不自在的样子,建议斯诺还是继续走下去的好,并主动推荐了一些值得一看的地方,但是斯诺说,他想去广州看看了,让吴先生回去忙自己的公务。吴不放心地看着斯诺,神情尴尬,欲言又止。斯诺说,华盛顿·吴那一刻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几乎使他认不出来了,真是吓了他一跳。

斯诺的广州之行也是孙科安排的。原本,斯诺出行的花销是由他所供职的《密勒氏评论报》提供,但是斯诺很快就发现在中国旅行,他这个美国人是不必要花钱的,一切似乎预先都给他安排好了,他自己要提出掏钱的事,倒好像是很有些拂主人好意了,于是就不提,入乡随俗。行前孙科就说让斯诺去广州看看,孙科说:“你将看到我们国民党把一个城市管理得多么进步和现代化。”然而斯诺并没有看到孙科所说的这些,一个叫甘德源的报纸主编这样对斯诺评价孙科,说孙科真是丢尽华侨的脸了,他就是个发财模范。得了孙科帮助的斯诺听到有人这样子骂孙科,感到很是难为情,好像自己一并被骂着了那样——“我感到了沮丧,孙科到底是我的旅行赞助人”。在广州呆了一段时间,斯诺吃惊地发现,原来这个城市里连粪便都被政府控制了,政府以招标的方式把粪便的特许经营权卖出去,然后由中标人再把粪便高价卖给周围的菜园谋利。

中国之行,给斯诺留下美好印象的是边地云南,斯诺在《我在旧中国十三年》里写道:“云南地大物博,面积相当于德国和波兰面积的总和,而且和多个国家接壤,有着奇异的景致,多民族的生活,而且大旅行家马可·波罗就曾经过这一带走进西藏高原,这是一个可以激发雄心的地方。”斯诺由衷地说,他不只喜欢地图上的云南,更喜欢现实中的云南,老实讲,如果不发生后来戏园子里那样的事,在中国有诸多不快见闻的斯诺至少对云南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是戏园子里的一幕到底还是给他看到了。其实也是免不得要看到的。

斯诺打算历险,从云南去缅甸,当时的美国驻昆明领事哈里·斯蒂文斯力表反对,认为他孤身一人走这样的一段险途,无疑自寻死路。中国食盐专卖公司驻昆明的监督官郭炳干的说法和斯蒂文斯如出一辙,说这是土匪出没的路径,他的几个朋友就是在这条路上被土匪干掉的。因为说及土匪,郭炳干的话就很自然地延伸了一些,说了许多关于土匪的话。郭炳干对云南的说法使对云南还有好印象的斯诺吃了一惊,郭炳干说,在云南,一个土匪和一个官员的区别只在于,官员是更为成功的土匪。

也许是觉得郭炳干这个人还算和气,但更仗着自己是一个美国人的缘故吧,一句话忽然脱口而出,斯诺像老朋友那样紧盯着郭炳干的眼睛说:“这么讲,郭先生是一个成功的土匪了?”

郭炳干果然没有生气,反而豪气地大笑起来,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但是笑过了,郭炳干还是显露出老实坦白的样子,说:“我嘛还不算特别的成功,我的一个朋友是很成功的,过两天引你见见。”郭炳干用一种特别的表情笑着说,他自知算不得一个好人,然而什么人才算是好人呢?哪一个有本事的人能做得了好人呢?他这个人,坏的地方无数,好的地方算来也有一点,就是见不得杀人。现在杀人的事多,见多了,还稍好一些,他有几个朋友是杀人的好手,总不免会碰上的,他只好训练着自己来适应这个。搁在以前,看见死刑犯被绑着从对面走过来,他一定要躲起来的,而且要习惯性地摇晃脑袋,把死刑犯留给自己的印象用晃脑袋的办法晃掉。朋友骂他没有出息,说总有一天,要让他亲自杀一个人治治他的这个没出息。郭炳干有些自豪地说他的这位朋友姓张,当地的驻军司令官,这两天就可以找机会见见面。郭炳干说,张将军虽然赳赳武夫,但对国际友人还是可以体现出很优雅的一面来,说来这都是他的几个姨太太的功劳。

与常见的中国人相比,郭炳干还是很有些不同的,比如他喜欢吸食粗大的雪茄,可以用很流利的英语和斯诺交谈,他的法语也很好的,虽然没有出过国,但是在教会学校里学到了很多西方的礼仪和观念。雪茄烟一气吸掉了两根后,郭炳干眯缝着眼,好像眼光格外深远地说,这是和外国朋友在一起,他说话可以无忌讳,他说他很多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你看看,我哪里像一个中国人呢?比如和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我就很容易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但是和张将军呆在一起久了,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郭炳干的眼神一时很迷离,好像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和来历似的。斯诺由衷地说:“看你的样子,就像你在我们的国家呆了许多年,你听你的英语说得比我都好。”斯诺这样的话使得郭炳干不只得意,而且慢慢地严肃起来,好像借助斯诺的话语,使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所认可的一个面目一样。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就见到了张将军。张将军请斯诺和郭炳干看戏。

先是吃饭。据斯诺的书里记录说,那顿饭有四个人吃,却有二十四道菜,喝的是法国香槟和法国酒。张将军面目宽大,形貌森严,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斯诺说,那样的人,一看就是一个将军,好像在他面前,谁都是一个士兵似的。果然如郭炳干所言,他看起来还是很懂礼仪的,让斯诺先坐,给斯诺敬酒等等,都来得自然而妥帖,使人在敬畏中有所感动。他的话极少,几乎不说话,喝酒多过吃菜。斯诺打量他时,他就隆起脸上的肉对斯诺笑笑,说:“吃,吃。”同时,拿筷子在几样菜上点几点,筷头离菜盘很远,也并不搛菜给斯诺。斯诺说将军的笑使人的心里暖和极了,就像大雪天就着结实的木柴烤火那样。也许是将军不容易一开笑颜的缘故,所以他一笑时,那笑就格外显得生动和诚挚。虽然满桌佳肴,但大家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吃饭完全像是一个礼仪。看斯诺熟练地运用着筷子,将军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以表满意。后来将军把一杯酒举起来,招呼大家同饮,宴请就算结束了,就去看戏。

戏园子离吃饭的地方不远,走一小段即到。说是戏园子,实际上是临时搭建的,在一个长满了木兰树的花园里,有水池喷泉,水池里游鱼往来,夜影下有许多小虫子飞来飞去,四面的木兰树上挂满了彩灯,是一个很好的看戏的地方。一行人刚刚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看见一群衣着破烂的士兵挤在门口,一看见张将军过来,飞一般地逃开了,边跑边喊着什么。斯诺说他后来问了郭炳干,士兵们那天晚上喊什么,郭炳干说,他们是向张将军讨要军饷。或许士兵们打听得将军晚上要在那里看戏,早早地就候着了。然而张将军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那群从门口跑开的他的士兵,迈着武夫特有的步伐进了戏园子。坐定后就开始扇着扇子,边喝茶边看戏。从来没见过像张将军那样话少的人,斯诺就坐在他的旁边,但是他却并不和斯诺说什么,只是把眼光向戏台上看去。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因为喜欢看戏,而是因为戏正在开演,需要看,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眼光投向那里。斯诺觉得,如果观众都是张将军这样的一些人,那么演员是无法来演戏的,但正因为张将军看戏的缘故,使得演员们格外卖力地演着。忽然间有了一些笑声,好像是和张将军有关的,张将军也做出互动的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来斯诺还是问到郭炳干,演戏中大家为什么笑起来,郭炳干说,那是因为演员们把张将军也演到了古戏里,说是听说张将军守城,另一个张将军——张飞张翼德吓得不敢来了。郭炳干说,这不算是正规的戏班子,因此演员们有时候会随着场合的不同,看戏对象的不同,临场改戏。演员们那样费劲地恭维了一场,所得到的互动只是张将军因此喝了一口茶而已。斯诺说,起初他觉得这个张将军很不错的,将军就该是这样子的。斯诺因为预备着将军问他什么,好及时作答,因此倒没能好好看戏,只是觉得戏台上的演员们演得真是卖力,好像把自己的手段一一使出还嫌不够那样。这样卖力的演员们使斯诺感到辛酸,即使演戏,也不应该到这个程度的。斯诺说他的茶一直喝着,但是任何时候,茶杯里都是满的,好像不曾被喝过一样,也不知是谁给他添上茶的,什么时候添上的。这样的喝茶和看戏,给斯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就在这个时候,戏场里忽然有些骚动,好像有异样的声音从挂满了灯笼的木兰树那边传来。台上的演员们显然也受到了这声音的影响,一时有些乱了节奏。但是一个白胡子的老生大踏步地在台上走着,好像以此在提醒和告诫台上的同伴不要三心二意,哪怕天塌地陷,也要演好自己的戏。但是灯笼后面的闹嚷声越来越响了,听到门那里“哐哐哐”响着,好像要破门而入的样子。这时候就见将军偏头向斯诺说了一声什么,斯诺后来一直想着将军究竟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却无法想得清晰。张将军抖动着身上的军大衣走出去了,后面像被吸铁石吸紧着那样跟着几个警卫,警卫们小跑的样子,但还是落在将军的后面。戏台上的演员们也停下来了,和看戏的人一同不安地望着灯笼后面那黑洞洞的地方。很快就传来一串枪声。在急骤的枪响声里,好像木兰树下的彩灯一个个惊得摇晃起来。很快就见张将军回来了,向着台上挥挥手,于是鼓锣齐鸣,台上又接着演将起来。看张将军的神色,好像不过是去茅厕里方便了一下而已。随身的警卫们立在木兰树的灯笼下面,倒是不容易看清他们的面孔。一切如常,演员们调动情绪,很快又是一个个演得忘乎所以了。嘉宾们也一个个从容地喝茶,倒好像刚才那几声枪响,不过是一个幻听似的,好像大家一直就坐在这里看戏品茶的,并没有什么人到门口那里去过。

但是戏散场后,大家走到花园门口那里时,斯诺有意地向门侧的暗处看了一眼,他把他所看到的,写到了他的书里,是这样写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们完全绝迹,在一侧墙角下的暗影里,躺着三具挨了枪弹的尸体。”

一块木炭

斯诺先生在其著作《红色中国杂记》里,写到了下面这样一桩案子。

犯案者叫文三垂,时为延安北区某机关炊事员,斯诺去那里调研访问时,就是文三垂给他做饭吃。在炊事方面,文三垂是颇有着一套的,不但他的中餐做得合斯诺的口味,有时候他还无师自通那样做出一两样西餐来,使斯诺很是感动。文三垂二十二三的年纪,但是看起来要更老相一些。一粒前门牙有缺口,使他一笑时和不笑时几乎像两个人。他在斯诺面前总还是有些拘谨羞涩,好像斯诺说什么他都能听懂并理解,而自己说什么总担心斯诺会误解会费解似的。斯诺教他写汉字。斯诺说,那时候他已经会写一千多个汉字了,能读懂简易的中文著作,给大字不识一个的文三垂当教员,他还是很能胜任的。但文三垂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后,好像对学别的字一点也没有兴趣了,斯诺也不勉强。从文三垂的神情里能看出他的意思:我一个洗锅抹灶的,认那么多字有什么用处呢?过了几天,斯诺想,文三垂也许不会写他的名字了吧,考了他一考,文三垂还会写的,字都写得不小,像搭成的积木。两个人熟悉后,文三垂显得大方了许多,他会主动上山找来柴火给斯诺的屋子里生炉子,用马粪给斯诺填炕。这一切都是暗暗地就做好了的,总是趁斯诺不注意时,他就给生好了炉子填好了炕。斯诺表示谢意时,文三垂那极端难为情的样子使得斯诺只好把谢意藏在心里。看样子,文三垂只是希望斯诺的屋子里能暖和起来,使斯诺不要受冻便好,至于谁让屋子里暖和起来的,这是全然不足挂齿的事。斯诺不知道怎么来报答这个人的好意,后来他发现文三垂喜欢下一种土棋,就择余闲时间和他下下棋,同时向他了解一些东西,下棋的时候,文三垂的话会多起来。就是在下棋的时候,斯诺了解到文三垂家里的一些情况,当然是很苦的家境,这大家都差不多的,并不意外。文三垂好歹在这里有一份工作,但稍有积蓄,都得寄回家里去,有时候就为了省那点邮费,就托人带回去。文三垂说,他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家在湖北,总是担心回一趟家就不能再回来了。他还是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只要勤劳肯干,同时少说闲话,不惹是非,就会过上这样一份自己满足的生活。虽然不过是一个炊事员的身份,但文三垂真的流露出很是满足的样子,好像除了当好这个炊事员,哪怕给他一个将军他也不会干的。斯诺隐隐感到文三垂好像是深受中国古老的家训所影响的人,即使他不说出来,也能感受得到的。因此听到文三垂犯了案子,而且还是那样的事情时,斯诺还是有些惊讶的。文三垂的身影浮现在他的眼前,好像需要他重新来审视一样。这当然都是后来的事了,接下来就会说到。两个人下土棋的时候,斯诺还问过文三垂有无对象。文三垂专注于下棋,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强,头也不抬地说,猴年马月吧。说着就走出一步棋,将跃跃欲试的斯诺拦在那里,动弹不得。斯诺举起两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表示认输。下土棋,斯诺总是下不过文三垂。因此文三垂定了特别的惩罚规则,如果斯诺输了,斯诺只需陪着自己再下一盘即可;如果是他文三垂输了,那就要嘴里咬一根树枝,而且将棉帽子挂在树枝上,看着简单,其实时间长了,也是会让牙齿不好受的。显然是不公平的规则,文三垂偏要坚持,不如此便不下棋,斯诺只好随他。偶尔输上一次,文三垂就会非常及时地将枯树枝咬在嘴里,枯枝的一端挂着棉帽,而且显出很欣然的样子,好像自己终于捞到了一个好机会似的。斯诺让他把树枝弄掉,两个人好说话,文三垂大摇其头,表示绝不可以坏了规则,于是只好按文三垂的来。棋下得愉快时,文三垂也会显得格外活跃起来,趁机会向斯诺说出一些平时不易说出的话来,比如一次他就望着斯诺口袋里的钢笔,有些莫名所以地说:“斯诺同志,把你的钢笔给我行吧。”这使斯诺很感意外,完全没有料到文三垂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要个钢笔干什么呢?文三垂拿起备在一边的枯树枝挠着脸上的痒痒,看着斯诺,好像要看斯诺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长时间。斯诺把笔给他,说:“你如果喜欢学文化,我是很愿意把笔给你的。”但是文三垂却显出躲闪的样子,说:“我和你开玩笑呢,我要笔是画还是写呢?”一次他下棋下得高兴,又突然指着斯诺的外衣说:“我想要你的这件外衣,给我吧。”自然又使斯诺颇感意外,但斯诺觉得自己的外衣是完全可以给文三垂的,虽然矮胖的文三垂穿他的衣服显然会不合身,但那时候,穿不合身衣服的人多了去了,斯诺要脱下外衣给文三垂时,文三垂却又做出闪躲的样子说:“我和你开玩笑呢,怎么可能。”斯诺想,他也许真的喜欢自己的这件衣服的,而且他也真的该送一个什么给文三垂了。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有时候一件礼物中包含着许多丰富的耐人寻味的东西,也许文三垂并非是需要他的衣服,而是需要他的一个什么作为纪念吧。文三垂又不太会表达自己的心愿,因而看起来显得突兀了。给他吧,给他。但是就在斯诺笑着解扣子时,发现文三垂的脸色都变了,好像他没有料到一个玩笑会开到这个程度,好像才看出斯诺这个人是不会开玩笑的,他几乎要对着斯诺赌咒发誓了。斯诺只好作罢,但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开这样子的玩笑呢?但是转而一想,无伤大雅,开开这样的玩笑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总之就是这样的一些细碎事情,使得文三垂给斯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所以听文三垂犯了案子时,不见文三垂已有一段时间的斯诺一下子便想起他来,同时心生疑问,也许抓错人了吧,那样一个通情达理又安分守己的文三垂,怎么可能犯罪?然而文三垂犯案的事已经在边区传开了,谁都觉得这个姓文的伙夫这番是要一命还一命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1941年12月12日的一个下午,去山里找柴火的文三垂看到一个逃难的妇人独自行路,就上去和她攀谈,得知那女人姓任,是李家的媳妇,兵荒马乱,任李两家的人都没有了,只剩了她一个,从河南一路逃过来,不知道到哪里去才是,胡乱走着罢了。斯诺的书里叫那女人李任氏。两个人边走边说,走过一片小树林时,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后背暖热,四下里静无一人,文三垂忽然冲动地要求李任氏好好陪陪他,他近乎坦白地说,他已经长大成人这么长时间了,但是还没有结婚成家呢。文三垂背着一大捆柴火,一会儿跟在李任氏的后面嘟嘟囔囔,一会儿又赶上去和她并肩走,嘴里不停地说着要打动李任氏的话。他的柴火碰着了李任氏,李任氏要躲开时,他就及时地黏上去。后来由于李任氏越走越快,眼看再走走就出了林子了,文三垂就扔了背上的柴火,抢上去拦在她前面,不让她再走动一步。两个人一直僵持到日头落山,林子里暗下来时,还是一个不让走,一个走不脱。文三垂真是豁出来了,连给战士们做饭也不当一回事了,就让他们饿上一顿吧,他今天就是要把这个事办成呢。不知道那天下午文三垂给李任氏究竟说了多少话,都说了些什么,到最后,文三垂几乎是落下泪来,他坚持说,黑灯瞎火的,一个妇人孤身野行,怎么让人放心得下?他反复问李任氏,问她这么走是想走到哪里去呢?看得出李任氏确实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她只是挂着一线泪痕,一会儿向林子这边看看,一会儿向林子那边看看,就是不看文三垂。文三垂说:“这样好吧,一时说一时的事,今天这个时候了,我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走了,我先找个地方你住下,住一夜,明儿天亮了,大天白日的,你想走哪里再由你,我不会拦你的,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再做决定。”李任氏想了很长时间,对文三垂说:“你不要欺负我一个落难的人,我听你的话,今儿夜里你安排我一个住处,我也不白住,我们两个就好一次。”文三垂高兴坏了,高兴得发起抖来,背着柴捆在前面几乎小跑着给李任氏带路。文三垂把李任氏带到马厩后面一个比较隐蔽的空窑洞里,在那里,李任氏说话算话,两个人相好了一次。文三垂让李任氏不要哭,同时忍不住亲着她的泪脸,然后他让李任氏好好睡一觉,说,放心,这里很安全的,注意不要一个人夜里出来就行了。文三垂带上门出去了。真是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来,马吃草的声音听起来像地震了那样。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李任氏的门又开了,一条黑影闪了进来,不是别人,就是文三垂。李任氏其实拴上了门的,但是文三垂神不知鬼不觉就弄开了。文三垂来了,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说话不算话,但是没办法,明儿个就见不上面了,希望李任氏就装着睡着,他一阵阵功夫就走。这次却遭到了李任氏的断然拒绝。李任氏骂文三垂说话不算话,说谁家里都有个老有个小呢,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呢,欺负落难的人可没有什么好处。李任氏的话里带着提醒和警告的意思。文三垂说,那好,说话算话,让她睡去吧,他再不搅扰了。但是走到门那里,他把拉开的门又关上,立定想了想,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两全之计似的,又走回来,给了李任氏两块钱。两块钱不少了,穷日子可以靠这点钱过几天的。文三垂要把钱放在李任氏的手里,但是李任氏的手紧攥着成一个拳头,不松开。文三垂说:“给你讲实话,这钱我原本是要寄回家里给老人的,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无依无靠,就给你吧,给,拿上。”说着就把李任氏攥得紧紧的手要掰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终于就弄开了一个缝隙,趁机将钱放入去。文三垂帮着李任氏把钱往实里攥了攥,李任氏配合地把钱攥着了。文三垂把头藏在李任氏的衣襟下面,呜哩呜噜地说着什么,像吃奶的羊羔可劲儿摇着它的尾巴那样。李任氏闭着眼睛不说话,两个人就又好了一场。马好像受了惊,在隔壁的马厩里弄出一阵异样的响动来。文三垂贴在李任氏的耳朵上热辣辣地说:“我不是欺负你,我实在是没办法,这一下好多了,你放着二十四个心睡去。”文三垂出门的时候,带紧了门,好像这一次要把门弄严实,以防自己再跑进来。刚刚出门去,在外面上着门时,文三垂听到里面也在上着门了。满天的星星看上去汗津津地在发抖,马厩里传出马们在互相咬痒痒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粗拙有力。但是好像只一会儿,李任氏的门不知怎么的又开了,文三垂像个鬼影那样又进来了,没别的事情,他的毛病又犯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该是最后一次了,人会没出息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要是还有钱,他还会给李任氏的,但是说句死妈妈的话,他是再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就只有那两块钱,毫无保留地都给了李任氏。李任氏好像没有料到还有这样子难缠的人,她好像是有些怕了,说要是再胡来,她就一头碰死在墙上。文三垂在地上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好像自认为也已经理屈词穷了。“你就是再给我一疙瘩金子也不行!”李任氏靠炕墙防卫地蹲着,这样说。文三垂说:“我只是挨着你睡一睡罢了,不会再胡来,一个人也太孤单了。”但从李任氏的姿势看,显然是不需要文三垂来给她作伴。文三垂痛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忽然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好像用打嘴巴来使自己清醒,然后就毅然地出门去了,把门从外面拴上了。

这些都是从审问笔录里知道的。

但是第二天早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出人命了,有人发现那个李任氏,竟死在窑洞里了,面色紫青,口流黑水。很快就查到了文三垂,大家都议论说,怪不得昨晚不给我们饭吃,原来是弄这个事去了。听到的人都很愤慨,说真是没看出来,竟然是文三垂,谁能看出来啊!有人私下里偷偷说,你欺负一下也行啊,你怎么能要人家的命呢?没有人能原谅文三垂占了那妇人的便宜后还杀掉人家,虽然战争期间,杀人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样子的杀人和战场上杀人毕竟很有些两样的,好像战场上死十个人也没有杀掉这样一个女人给人的震动大。所以这个事在边区一下子就传开了,说是人民的军队,却也奸杀人民。这影响要多坏就有多坏,自然是快审快决。

但是文三垂只承认奸事,不承认杀人。然而人是的确死了,总有个杀她的人吧,不是你文三垂杀的,那么你说是谁杀的?于是判处文三垂死刑,立即执行。就在临刑前,一个叫李正堂的马夫却蜡黄着脸走了出来,说把文三垂判死刑是冤枉的,他可以证明李任氏不是文三垂杀的。不是文三垂杀的,那么是谁杀的,难道是马夫李正堂么?李正堂供称,也不是他杀的,他昨天半夜来给马添草,听到马厩隔壁一个女人冻得呻吟的声音,本想一走了之,但是走远了,总觉得这样子不对劲,就从自己的屋子里拿了半斤木炭给那女人送去。虽然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为什么住在了这里,但她冷得发抖的声音他是听到了,就不免多事了这么一下。他想也许是逃荒的人碰巧住在了这里吧,他的屋子里就收留过逃难的人的。李正堂说,他还给了女人三个土豆让她烧着吃,但是没想到早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否和自己给的木炭有关呢?人命关天的事,不能不说出来。于是有关部门的人又去李任氏住过的窑洞里细查,果然看出端倪来。半斤木炭还没有烧完就自行熄灭了,好像特意留下来要成为证据似的,三个土豆,两个不见了,一个还在窑炕的墙角里,因为没有熟透的缘故,上面有清晰的牙痕,显然李任氏还没有来得及吃完它。再看李任氏的遗体,紫青的面色,口流黑水,不正是木炭中毒的痕迹么?案情遂告大白。文三垂也有惊无险,免得一死,但是边区政府却以诱奸民妇罪判处他徒刑三年。就在大家为文三垂从鬼门关里回转来而庆幸时,却突然传出文三垂在看押他的窑洞里吊死的消息。

斯诺听到文三垂吊死的消息时,长时间不能平静。好不容易救下来了,他自己却又死掉了。斯诺说,中国人有一些特别的念头和举动,是他这样被称为“中国通”的人也不易理解的。

中国汉族人有在墓里放殉葬物的习俗,因此斯诺很想把自己的那支钢笔和那件文三垂讨要过的外衣放在文三垂的棺木里,作为他的殉葬物,也作为自己的一点心意,可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得出来,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本文据斯诺先生的《我在旧中国十三年》、《红色中国杂记》两书写出,特别说明。题图摄影为罗贵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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