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琴儒道释三家精神之内涵——以《溪山琴况》为例
2014-04-04向津润
向津润,赵 艳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古琴在其构造、弹奏、欣赏等诸多方面,都是中华文化的体现,从古至今有很多人喜欢这一乐器,古琴弹奏众多流派中虞山派代表人物徐上瀛的《溪山琴况》以“清丽而静,和润而远”为原则,仿照司空徒的《二十四诗品》,从“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二十四况出发,不仅概括出了弹奏古琴所必须具有的基本要领与技巧,更上升到了中国哲学的高度,其文的基本风格也与虞山派的基本风格“清、微、淡、远”相契合。《溪山琴况》的最终结论是:“精于其道者自有神而明之之妙,不待缕悉,可以接节而求也。”[1]634文人雅士在抚琴的同时自然可以做到心与造化相通,德与神人相合,在修养自己的性情的时候也可以陶冶天下人的性情。从这些角度出发,《溪山琴况》不仅是琴论,也是人论,琴中之道论,其与琴道相结合的哲学思想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其中体现出了儒道释三家精神在古琴这一器物上的交汇与融合,本文就简要地一一进行分析。
一、琴道之儒家精神
儒家自古重视乐在社会生活中的教化作用,乐是儒家所提倡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一,古琴作为一种乐器充分表现了儒家哲学。
首先,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礼与乐是相运而生,同时得到提倡的,而礼多强调事物的相异性,社会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与阶级,礼就是规定了不同阶层所要遵循的规范。乐则不然,乐尚同,重在一种化育、感化的作用,能够产生一种调和的功能,使社会上不同事物趋向同一。《礼记·乐记》有云:“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2]211
这段话就将乐与百化相联系,音乐的作用就是用以调和天地与人,使万事万物和平相处。古琴象征天地之和,在古琴的制作上,上隆象征天,下平象征地,中空象征宇宙万物在天地间生生不息,这就达到了天地物的和谐。徐上瀛将“和”放在了二十四况之首,可见和的重要。弹琴的轻与重、宏与细、迟与速都不能偏离了和,故“弦上取音唯贵中和”,“和也者,其众音之窾会,优柔平中之橐籥。”弹琴之时,先要调弦求和,以散和为最和,按和则次之,进一步探求得到和的方法则要做到三个方面即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和,做到这三个方面也就达到了和的目的。中华民族古往今来崇尚“以和为贵”,琴道自然非常重视中和之美,弹琴达到了和的境界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做到“兴到而不自纵,气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同扰,意到而不自浓。其弦若滋,温兮如玉。泠泠然满弦皆生气氤氲,无毗阳毗阴偏至之失。”[1]613
这样就达到了至善至美的地步,整个琴声没有凌厉晦涩的感觉,不偏失,不过分,抚琴之人与物、与境、与天地都会处在一片祥和之中。任何的不平之气,不和之心都会荡然无存,古琴之声悠然入耳,清丽而静,和润而远。《易》曰“保合太和”,《诗》曰“神听和平”。在追求“和”的境界的时候,有修为的君子还要注意慎独,这样才能达于至和,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古琴追求“和”的境界,琴音庄重和穆,相应也会在社会上产生一定的教化作用,体现出一种中庸和谐之美,从而也就达到了“寓教于乐”这一目的。
其次,古琴崇尚其德育的作用,作乐崇德。《易经·豫卦》有云:“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音乐的目的和功能是在崇德的。个人、家庭与社会,通过美好而高贵的音乐,可以使大家成为一种德化的存在。”[1]612-613《溪山琴况》开篇所云“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这里所说的德,是生命的一种能量,而不单纯指道德,古琴的创始人华夏民族的祖先伏羲氏、神农氏等,他们的本能使他们能够心与造化相通,德与神人相和。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便是上,然而如何才能达到上呢?就要通过德,要用重智慧之眼,来看待心灵。然则德不仅有如上所说“本能”“本性”之意,盖以为古琴为上古所留,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其弹好,弹琴之人必有其好的道德修养,故德更有一种道德修养之意。中国儒家讲究修身养性,提倡慎独。气质浮、心未静就难出正音。必是具有超逸之品的人才能弹出超逸之音,《溪山琴况》有云:“本从性天流出,而亦陶冶可得,如道人弹琴,琴不清自清。……诚实人弹琴,便雍容平淡。”[1]614
中国古代有无数仁人志士谱写出了琴道如人道的美好诗篇,后人在谈起古琴时,也会在心中记起他们或洒脱飘逸,或失志不渝,或勇猛奋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节操,如竹林七贤的嵇康,有着让人尊敬的独立人格与独立精神,其为人之道也就是琴道。故:《广陵散》殁后世忧,志士心高不道愁。琴中自有乾坤志,莫学今人如小丑。古琴作为儒家一直提倡的个人修养工具,在德育的方面有其重要作用。
再者君子知乐。纵观今日世界,到处充斥着金属乐器的声音,疲者听之更疲,倦者闻之生厌,这些音乐并不能放松人们的心灵,却追随者甚多,难道这个世界疯了吗?古琴却能带来静、带来逸、带来感动。究其原因乃古琴为君子之乐,非能与凡人道也。
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2]179。
有道德、有修养、具德慧见地的人才真正懂得音乐。从古至今人类文明在很多方面都在进步,在音乐上却在退步,现在所谓的音乐并不是真正的音乐而顶多只能称得上声音。《溪山琴况》日:“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1]604
这种音通太古的境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达到的。时下有些弹琴之人,弹琴连连不断,急于弹完全曲,只求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这些人并不是真正地了解音乐,真正了解音乐的人弹出的皆为清音,琴声中正、宏大、宁静、深远。君子知乐,所弹琴声也必然合乎古人,古人的音乐正直和雅,合于律吕,其中凝聚着真正的智慧,合乎道。苏东坡有诗云:“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阐更请弹《文王》。”[1]524
世俗化的今天,古乐越来越少,人人听音乐都只是为了迎合内心的欲望,并不是从形而上道的层面出发,这样就难以达到徐上瀛所提出的清、微、淡、远之境,呜乎悲哉!正因如此,古琴之乐是属于真正懂它的君子的。
二、琴道之道家思想
提到古琴,人们通常会想到古泉石旁,林中陌上,幽然谷中一人席地而坐,神与天地相合的场景,弹琴之人也颇具仙风道骨,《溪山琴况》对古琴所体现的道家精神也有重要的阐述。
老子曰“大音希声”,指的是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声之音,可以达到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即“道”的层面,后世的音乐创作都一直在提倡“大音希声”,但是“希声”的境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达到。要做到“希声”,在弹琴之时必须要深于气候,臻于至美。所谓气候,不仅是乐曲的节度与关键,也是中国古典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气乃候之机,候乃气之心,在没有开始弹琴的时候,先要做到仪态庄重,心情澄澈,气度舒缓,神思高远,然后再在万籁俱寂中发出清冷的声音,有如太空一般疏朗,太古一般悠远,在弹琴时要做到“篇中有度,句中有候,字中有肯。”这也就是说,一首曲子要有其一定的节度,在一个乐句中有一定的节候,一个乐音中有一定的肯繁。乐理是十分微妙的,必须要做到整齐有序。在弹琴时一定要注意调气,而气贵在“细、慢、匀、长,”只有调整好了呼吸才能够静下心来,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手指上,神静则音自静,能够洗掉心中的浮躁之气,放松下来自己竞争的心。《溪山琴况》曰:“欲得其清调者,必以贞、静、宏、远为度,然后按以气候,从容宛转。候宜逗留,则将少息以候之;候宜紧促,则用疾急以迎之。是以节奏有迟速之辨,吟猱有缓急之别,声调愈欲疏越,皆是一度一候,以全其终曲之雅趣。”[1]607
同时应该注意在弹琴时,“达于迟”要靠气息来调节,“达于远”就要依靠想象,气息有节候而想象却没有节候,可以在节候之中领会远,这样气息就可以为远所用,达于远要在节候之外,凭由想象来主宰一切。练指养气是弹琴必备的两个重要条件。深于气候,则迟速、轻重、缓急俱得,并行不相违背。
在进入“希声”的境界后,就身心归空了,宇宙存在的真境也就得以显现,这就抵达了形而上道的境界了。弹琴之人的神思不再拘限于所在的情境,而是可以产生无限的联想与想象,了无牵挂,自由翱翔。往往琴声有尽而意蕴无尽;表现山岳,似乎巍峨的高山就在眼前;表现流水,似乎就可观得洋洋的流水;表现寒冷,即便是在盛夏,也会让人心生寒冷;表现温暖,即便是冰冻三尺,也会让人体验重重暖意。这些并不弹奏者刻意所为,有一种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然而然的不经意之美,如唐常建的《张山人弹琴》:“君去芳草绿,西峰弹玉琴。岂推丘中赏,兼得清烦襟。朝从山口还,山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扣商声,又听飞龙吟。稍觉此身妄,渐知仙事深。其将炼金鼎,永矣投吾簪。”[3]
诗人产生了无限的想象与联想,甚至于物我两相忘。同时进入超验的境界后,琴声也可以从有声到无声,个人可以从尘世到“尘垢”之外,没有了俗念,“通乎杳渺,出有入无。”与古人对话,彻彻底底沉浸在艺术的境界之中,感受古往今来圣贤的气魄与思想。这也可以用来说明为什么古往今来圣人、有志之士都会钟爱于古琴,正是由于古琴所带来的这种超验的感受,虽世殊事异,但在达于道的境界后都可以摆脱尘世之累,在悠悠的琴声中寻得真正的自我,放浪形骸于天地之外,从形至心都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品味道,体验道,所以弹琴是君子进行个人修养与先哲们对话的重要工具。“希声”之琴声如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涛,幽然谷应,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这种感觉使人能与万事万物合而为一,达于玄妙莫测、无所不至的境地,其所带来意味也是玄而又玄的。达于至静之境有如遨游峨嵋雪峰,使人能够通往“希夷”,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4]
意指虚寂玄妙之境界,清静无为,任其自然。这种音乐所包含的无穷的孕味,如坡仙所说:“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如徐青山所说:“一室之中,宛在深山邃谷,老木寒泉,风声簌簌,今人有遗世独立之思,此能进于古者矣。”从某种层面上讲,琴道的基本精神与道家庄子所提倡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出世追求是不谋而合的,琴声达到“希声”之境便可以做到“无己”“无功”“无名”,超越了尘世间的一切对待关系,没有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琴声中彻彻底底实现精神上的逍遥游,仰观宇宙之大,不为外物所役,是一种灵魂上的解脱。所以说琴道之洒脱飘逸之拟古抑今之追求希声之境非常契合道家的精神。
三、琴道之禅宗哲学
古琴在体现了儒家与道家思想的同时,也体现了佛家禅宗思想,佛教自从汉代传入中国之后,就与中国本土所原有的道教、儒教并存发展,三家甚至还有一些融合,这些在中国文化集大成的古琴上也有突出表现。
古人在弹琴之前讲究焚香静坐,沐浴更衣,不入歌舞之场,古琴是一种孤芳自赏、甘于寂寞的乐器,它的音量不大,有人说音量不大,是古琴的一个短处,而事实恰恰相反,这正是古琴的一个长处。古琴适合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弹,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如果有几个知己能听得懂,懂得欣赏,这更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古琴追求一种恬淡的境界,《菜根谭》有云:“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就是一种很好的概括,古琴追求的淡味,让它没有其它金属打击乐那么大的听觉效果,却可以让听之者与弹之者在这种合乎古人并不迎合时下人的欲望的琴声中心绪趋向平静。《溪山琴况》:“清泉白石,皓月疏风,消消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不味而味,则为水中之乳泉;不馥而馥,则为蕊中之兰芷。”[1]612-613
古琴所追求的淡与静正是佛教禅宗所提倡的,佛教音乐的严肃庄严、淡静虚远与琴曲的中正平和,清微淡远极为类似,在弹琴时可用佛教参禅气功的方法而达到神闲气静、霭然醉心的心理层次。琴声发而清幽寒静,空灵疏淡,自会有一种禅气、禅境、禅思、禅趣腾然而起。悠悠琴声之中感受天地宇宙万物,自然会了悟人生,无限况味参之不尽,实现超脱。如宋欧阳修所作《赠无为军李道士》:“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与云。”[5]
诗人在琴声中得到了人生的了悟与解脱。这是人生的一种顿悟,是琴声的静与淡让人有所感悟。并且,禅宗提倡一种坚持苦练的精神。通过坚持以达到磨练心性的效果,古琴也是如此,学琴并不能只凭一时的兴趣,修练过程极其枯燥,不能急于求成,要日积月累,一点一滴地取得进步。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佛教禅宗修持方法中有“明心见性”一说,即悟了自心本性(即佛性)即可成佛。“明心见性”实际上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提倡通过内省功夫而认识真理。弹琴是达到这种修为的重要途径,心里浮躁,不宁静都会在琴声中有所体现,只有不断地修养自己清静纯正的性情,琴声才会清静纯正,不偏不倚,不急不躁,恰到中正平和。了悟本心自有本音发出,这种音乐才是真正地雅乐,合乎古人。所以弹琴并不是弹琴那么简单,弹琴是在弹琴但又不仅仅是弹琴,弹琴更是一种修为,如今很多学院派琴家在演奏时噼里啪啦,缺乏的就是一种气度,一种修为,这种演奏就只停留在演奏的层面,缺故事,缺涵养,缺气度,更不可能表达内心,也无法带给人们以感动,这就背离了古琴弹奏的初衷。唯乐不可为伪,没有经过内心的反思,没有超验的体验,不精不诚,是不可能打动人的,所以古琴必须是演奏者内心最真实情感的表达,注重修养与涵养,有修为的人才能弹奏出真正动人的乐章。从这些意义上说,佛教虽然不是产生于中国,却在传入中国后与中国传统文化实现了完美的结合,古琴之上也体现了佛教禅宗的智慧以及对生命、存在的体验。
四、总结
古琴结合了中国哲学之中儒道释三家的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体现。著名学者田青将古琴之精神概括为一个敬字,敬己,敬人,敬天地,敬先贤,敬后人,它代表着中华文化中庄严、肃穆、中正、平和、飘逸、虚静、致远的部分,是精英文化的代表,也注定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够真正的懂得欣赏。虞山派大师徐上瀛的《溪山琴况》所提二十四况,充分杂糅了儒道释三家的哲学思想,徐上瀛不仅仅是琴学之大师,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集大成者。今日,古琴这门艺术日趋边缘化,但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应该看到它对儒道释三家哲学思想的秉承以及它对中华精神之延续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
[1]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
[2]张尚德.中国人是真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常建.常建诗集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0.
[4]老子·第十四章[M].
[5]欧阳修.欧阳修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