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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桑梓关怀到心忧天下:刘大鹏日记中的晚清城乡信息接收与接受

2014-04-04

关键词:大鹏日记信息

李 玉

(南京大学 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一 序说

信息者,资讯、消息、音信是也。南唐李中《暮春怀故人》诗云“梦断美人沉信息,目穿长路倚楼台。”宋代陈亮亦有“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的梅花诗。时至近代,西学东渐,Information 被翻译为“信息”。《申报》从创刊之时起,就经常刊载英国轮船带来的“信息”。在该报早期,各业行情和地方新闻亦被冠以“信息”,诸如“洋货信息”、“丝茶信息”、“苏州信息”、“天津信息”等。随着时代的变迁,“信息”的概念也在不断扩充,时至今日,“信息化”趋势已为人所熟知,“信息爆炸”、“信息安全”等社会议题早将“信息”的内涵提升至新的高度。

上溯至晚清时期,信息条件虽不如今日发达,但“信息”同样是萦绕在民众生活中的非物质媒介,影响着民众的社会认知、情感取向与行为决策。所以关于民众信息接收途径及其效果的研究,无疑对于解读民间心理变化具有重要作用。但信息传播的特点,又决定了必须由当事人(接受人)自诉,才能获得相关了解,所以当事人是否自诉对于信息传播与接收研究就显得尤为关键。当事人的自诉途径有多端,大致可分为行为自诉与语言自诉。就后者而言,谈话与日记则为其主要形式。对于历史人物而言,访谈不可能,日记自然成为解读其信息接受与心理变化的主要途径。

晋人刘大鹏,生于清咸丰七年(1857),卒于1942年。从34 岁开始,刘大鹏坚持写日记,五十余年不辍。20 世纪80年代末,著名史学家乔志强先生将刘氏日记选编、标注,辑成《退想斋日记》,计48万余字,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于1990年付梓。同胡适将日记作为“期货”,进行“投资”不同,刘大鹏则将日记视为“私货”,进行“收藏”,刘氏未必想到过将之公之于众;与蒋介石写日记规划国家要政也不同,刘大鹏日记所录的主要是生活琐事与真情实感。他的《退想斋日记》因内容充实,就为我们提供了检视近代知识分子信息接收与接受的较好素材。①目前以《退想斋日记》为基础史料已产出不少成果,该日记对于三晋学者的中国社会史研究功不可没。行龙先生自20 世纪80年代就在乔志强先生的指导下,研读摘录《退想斋日记》中“有关社会史的资料”,此后又“无数次地走进晋祠和毗邻晋祠的赤桥村”,进行社会调查。后来,行先生的研究团队还与欧盟的有关研究机构共同开展了“中国农村可持续发展前景——赤桥计划”(参见行龙:《何以研究明清以来“以水为中心”的晋水流域?》,《山西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第86页)。相关的重要论文有任吉东:《近代太原地区的粮价动向与粮食市场——以〈退想斋日记〉为中心》,《中国农史》2003年第4期;行龙:《怀才不遇:内地乡绅刘大鹏的生活轨迹》,《清史研究》2005年第2期;郝平:《〈退想斋日记〉所见抗战时期的民众生活——以太原为中心》,《史林》2005年第4期;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乡村士子——以刘大鹏、朱峙三日记为视角的比较考察》,《历史研究》2005年第5期;王守恩:《近代山西传统文人对基督教的排拒与皈依——以刘大鹏、席胜魔为例》,《宗教学研究》2006年第2期;王颖:《从〈退想斋日记〉管窥晚清北方绅士的生活》,《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花宏艳:《从〈退想斋日记〉看晚清世风与士风之丕变》,《史学月刊》2012年第2期;王传凯:《乡绅视野中的清末山西太原县教育变革——以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为考察中心》,《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韩晓莉:《社会变动下的乡村传统——〈退想斋日记〉所见清末民国年间太原地区的乡村演剧》,《史学月刊》2012年第4期。而关于信息接收与接受的学术视角,无疑会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理路的更新与拓展有所助益。

二 信息接收途径之一:亲历

刘大鹏出身平民之家,经历变局时代,孜孜于应试、教学,奔波于太原、榆次、晋祠、太谷之间,亲身感受着社会沧桑、时势变化。所经所历,是他认识社会的重要途径之一。

晚清山西鸦片泛滥,刘大鹏对此深恶痛绝,这与他对吸食鸦片者的遭遇与察访是分不开的。1892年10 月19 日,他供职太谷的私塾需要买黄土,有父子二人共推一车前来送土。刘大鹏见其父约有四旬,但“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发长数寸,辫卷如毡,衣裳蓝缕,神气沮丧”;其子“十二三岁,衣服虽敝,面目尚觉光彩”。刘大鹏询之曰:“兄身体雄伟,而气象衰惫,此意者吸鸦片烟乎?”对方应之曰:“然也。非吸鸦片烟,必不至是,且不独余吸也,余妻亦吸之。只因夫妻二人吸烟,致使衣不蔽体,食不充腹,子女亦皆受穷。不怕先生笑话,此刻业已近午,吾父子二人尚未一餐,卖此土而始餐之,烟瘾真累煞人也。”刘大鹏问道:“与其受此穷困,何如不吸为妙?”对曰:“吾亦欲不吸,但不吸则四体不能动以求利耳,虽悔亦莫及矣”。[1]14

次月初,刘大鹏到邻村访友,偶遇其友邻居,刘问其家室情况,彼应之曰:“只吾一人,因吸烟所累,虽有心娶妻生子,上承宗祧,亦不得如愿。”刘只得好言相劝。就在回家途中,刘大鹏又被四、五乡人围住,其中一人手持鸦片烟叹曰:“吾被此害,致使衣不蔽体,食不充腹,不知何日能免此害也?”刘大鹏遂以林则徐禁烟退瘾秘方告之。[1]15

在1893年3 月14 日的日记中刘大鹏记述,其族兄雇了一个七旬老妇为厨,经询问得悉其子正值而立之年,因生疑惑而问曰:“若大年纪,有子而正在强壮,尚出门为人造饭,真令人莫解也”。老妇对曰“吾家运甚衰,子与媳妇皆吸鸦片烟,子则四体不勤,媳则怠于女工,日卧家中吸烟,将衣物等件尽售于人,目下莫能糊口,无奈出门事人,求几文钱养儿与媳。”正在说话间,其子即来讨钱,说什么“饭犹可缓,而烟瘾所逼,莫能缓须臾”,遂强索数十文钱而去。

还有一次,刘大鹏在某家坐席已毕,“见许多客人及帮忙人等,皆开灯吸鸦片烟。素日有瘾之人饭后必吸,即无瘾之人亦偃卧床上稍吸数口,皆以为此是合时之物,无瘾者食之,亦觉精神”。[1]24

这些亲历使刘大鹏对于山西乡村烟毒泛滥及其戕害民生的认识更为真切,这种“社会调查”式的经历,在刘大鹏日记里还有多处。除了个体事件之外,他在基层乡村的长期生活阅历也在形塑着他对中国基层社会变迁的认识。例如他在1893年元宵节的日记中写道:

回忆余十余龄时,吾乡……每当此日甚觉热闹,各街各户,皆燃红灯、烧塌火,彻夜通红,灯光、火光与月光相接一片;丁男子妇悉踊跃游观,而村居人等又装男扮女,嬉戏于街,名之曰“秧歌”。远处不知,吾里邻村,有此者甚多,于以知群黎之富饶也。迄于今,各村各庄,间或有一、二燃灯之处,而烧塌火者寥寥无几,又不闻有秧歌嬉戏,是何故哉? 皆因吸食鸦片烟者众,故如此。吁,可概也![1]19

“塌火”是北方产煤地区过年习俗,以炭块垒成,用柴点燃,彻夜燃烧,烟气上冲,名曰“旺气通天”,以示家和人兴。刘大鹏在元宵之际,触景生情,生今不如昔之叹。追根溯源,他认为皆因鸦片泛滥所致。

民生凋敝,不仅表现在过节上,而且也可从地方商贸的衰败中得到验证,1893年7 月刘大鹏到榆次赶集后在日记中写道:

会上各行生意较昔年甚少,各行商贾皆叹生意艰难,不得多获利息,外路客商亦无几。回忆余未冠时随父亲大人来此,卖货者蜂屯蚁聚,如山似海;街衢巷市,游玩买货之人,摩 肩击毂,气象甚盛,然闻众商人言,究莫若道光年间之盛也。今日无论各行生意如何,即以气象观之,已知逊昔日远甚。抚今追昔,能无令人感慨流连而生慕古之心思?[1]22

地方商贸从光绪中叶就“大有一年不如一年之象”。刘大鹏从1886年起,每逢年关,“常向诸商人询之曰:‘今年收账较前何如?生意较前何如?’皆曰不若去年”,甚至说“今岁较去年远甚”。在连续进行了五年的“年终调查”之后,刘大鹏感慨“世道衰微之甚矣”,[1]18“闾阎贫穷之甚也”。[1]34

除了这些刘大鹏以“旁观者”而经历的社会事件与历史过程之外,还有不少刘大鹏直接参与的社会活动,同样给他提供了相应的信息输入机会。例如他在长期私塾教书,对学风亟变多所体味,感受到“教书之人往往被人轻视”,[1]65“师道之衰于今甚”[1]140;感慨“学校颓废,士风不振”,[1]66“读书之士……诚有负于读书名也”。[1]55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使他对京师、开封、天津等城市的景致与风情有所认识。他在京应试期间,乘坐永定门外火车,“甚觉方便”。[1]83而赴试途中在京津的游历,使刘大鹏“浅陋耳目颇觉较前扩充矣”。[1]83-84清末新政期间,他还专门赴省城太原“游览”过山西大学堂、师范学堂、陆军学堂、测绘学堂、农林小堂,感慨各校“均极雄壮”。[1]167不过,刘大鹏游历所到之处,也看到不少市井萧条之象,他将之归咎于新政时期官府的派捐加税。[1]167

三 信息接收途径之二:听闻

道听他说是刘大鹏社会信息接收的又一途径。刘大鹏日记中记载的许多事例都是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旅途、馆舍、私塾、乡邻等是刘氏接收“他说”信息的主要场域。

由于职业关系,他对“同行”的言说较为关心。例如他在某次旅途中“遇一教书人,系业商而落泊者”。对方为他备言执业之困窘,令刘大鹏颇生愤慨。[1]20而曾做过私塾先生的李锦轩则告诉他前东家由吸食鸦片致使原本豪富的家境很快走向败落的故事,刘大鹏在日记中对此做了专门记录。[1]25-26

除了听说本乡本土发生的各类盗窃抢劫、卖儿鬻女、鸦片泛滥、市井萧条等“故事”之外,刘大鹏对于省城的境况无疑较为关心,他在1896年2 月9 日的日记中记到,“里人自省归,言省中银钱甚缺,生意之家并不有周行,一切候补人员坐困者多交相告贷,而亦无处起兑,莫不曰当此之时,受此穷困胡以苏也”。[1]52还有一些是辗转而听来的消息,例如他在1896年1 月31 日的日记中写道:“胡海峰言:其在省闻吾省营务处一人言,晋兵名虽不少,其实二千有零,而且将不知兵,兵不知战。一旦烽烟告警,戎马来临,将有望风逃溃之势,不亦甚可畏乎?”[1]511896年5 月25 日,刘大鹏听其子刘玠说:“孙奠臣闻胡海峰三弟自省归里说:晋阳书院肆业诸生,因抚宪减一半膏火,皆不应课。抚宪大怒,将为首一人收之监禁,以罢考例问罪”。[1]58自省城得来的消息,还包括官员迁调、官场动态等,不过这些在《退想斋日记》中只是略加记录。说明这些信息虽然重要,但对他本人影响不大。相对而言,他更为关心时政大事。

刘大鹏的许多时局消息都是自省城得来的。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刘大鹏从由省城返乡之人那里听说“军务吃紧……人咸谓军情紧急也”。[1]35各处运兵消息以及清政府强令百姓“支差”的消息也不断传到刘大鹏耳朵里。到后来,他又听说“军务吃紧,倭寇入辽东界,官军屡打败战,劲军甚少”。[1]37再往后,他又听闻清政府与日本讲和,而“农夫野人莫不曰此万不可者也”。[1]43清末“新知”期间,刘大鹏对于从省城传来的各类消息更加关注,尤其是变科举、兴学堂、开矿务等项举措,都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

刘大鹏对京师等外埠的消息自然更为关心。1902年2 月9 日,王贵昌来给刘大鹏拜年,“言其于岁除自上海、天津、京师归,凡经之处,悉系洋夷侵占,国家亦无可如何,京师载墉一任洋夷拆毁开门,将所谓禁城而不能禁也。洋夷扰乱中华,如此其甚,我则衰弱自安,不思自强,奈之何哉,徒为嗟叹而已”。[1]105在1902年8 月22 日的日记中,刘大鹏写道:“闻有自天津、京师归者言,天津染瘟而毙者七、八万人,内有洋夷二、三万人,洋夷恐惧,皆作退去天津□[之]想,可谓之大疫也。天津奢华太甚,故瘟疫盛行,毙人特多”。[1]1131903年10 月22 日,“炎卿”、“二东”二人自京师归里,刘大鹏从其口中得悉,“都中人心尚稳,唯银钱紧迫太甚,莫能周转,钱局不断倒闭,商贾多窒碍难行。”[1]128-129

商业形势的严峻也是社会危机的反映之一。除京师之外,刘大鹏也留意其他地区的银根与商业状况。1902年4 月25 日,刘大鹏“在武人秀家闻贺客言,固关内槐树铺税较前加倍蓰:从前所进货箱,每斤税钱一十文,去岁加税,每斤银一钱五分,合钱每斤垂二百文,百物腾贵其以此乎,商人苦之”。[1]1081903年8 月24 日,“有自河南归者,言怀庆府属阳武县又因加征民变,焚烧衙署”。[1]126在此之前,刘大鹏自己就已在河南听闻不少因加征钱粮引发的民变事例。[1]122-123其子又从西安致信,告诉他此地“百物腾贵”,[1]115这些都触发了刘大鹏对时局的忧虑。

除了特定来源的消息之外,有一些消息则是市井广泛议论的话题,其传播途径较呈发散状。例如甲午战争之后,清廷逐渐加大对发展实业的重视,“闻各省有开矿、开铁路之说,草野闾巷,聚讼纷如,人心慌慌,不知措置,殊令人诧异”。[1]57山西也在省城设立招商局,并议办铁路、矿务,民间对此多所关注,并表现出抵制情绪。刘大鹏1897年1 月1 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内容:“所到之处,人皆言晋省设招商局、开官钱铺大不便于民,此二宗业已为之矣。至于修铁路、开矿务,谣之甚紧,无论士农工商,皆言其不便……闾巷之间,议论腾沸,殊不可以入耳也。”[1]66于月15 日,刘大鹏在日记中又写道:“顷闻省垣立招商局,当事筹划本银无处起兑,遂将甲午年借款作为招商局本银,百金作一份……民怨沸腾,不知当事亦闻之否?”[1]67

一些关于社会变乱及军事行动等方面的消息、传闻不断演变。例如1904年4 月18 日,刘大鹏听到归化城近期发生乱事,起因是绥远将军之子外出误毙洋人之狗,遭洋人欺侮,绥远将军属兵替其子报仇,暗纠其众,诛戮洋人,清洗教堂,引发动乱。乍听此信,刘大鹏提醒自己此“系传闻之词,不知确否”。数日后,刘大鹏又从别人处得悉其详:“归化城之乱非由洋教,乃由开垦官逼民乱耳,官军征之,反败于乱民,一切军械及士卒被乱民抢胁者甚多”。[1]133说明,从传闻得悉消息,是一个持续过程,相关信息有一个积累沉淀的过程。

也有一些“听说”的信息,纯属虚假,无法沉淀。例如义和团运动期间,谣言纷传,人心浮动。这一状况持续较长时间,直至1903年2 月16 日,刘大鹏还写道:“日来谣言纷纷,有谓国有大故者,有谓野有大兵者。民之多谣,无非思乱之念,言虽无稽,究非吉兆,天下事恐不可为也。有心世道者,曷禁忧心殷殷惴惴其憟焉?”[1]120

四 信息接收途径之三:阅读

读书看报是知识分子的喜好,也是其信息输入的重要途径。作为一个执着于科举的塾师与考生,刘大鹏青睐的自然是传统的经史著作①甲午战后,刘大鹏针对本乡学风的变化,指出“专攻制艺,不事经史,是舍本求末也”。见刘大鹏遗著、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第76 页。,但他也读时政书籍,有人专门从京师为他捎来贺长龄所编《皇朝经世文编》和盛康所辑《皇朝经世文续编》。[1]62他还收阅晚清名臣的奏疏,例如他在1896年12 月17日“阅福建巡抚王公凯泰应诏陈言疏之条,阅丁公日昌《苏省设局刊书疏》”;同年12 月25 日,阅读倭仁的《敬陈治本疏》及《陈豫省官民情形疏》以及李棠阶的《条陈时政疏》;1897年1 月8 日阅读冯桂芬的《汰冗员复乡试变换例三议》和刚毅的《敬陈管见疏》。以后,刘大鹏分别阅读了冯桂芬的《省则例议》、《易吏胥议》与《筹国用议》等文。这些著作虽然角度不同,但所论都是国家的应变之策。

不过,就时局信息接收而言,报纸对刘大鹏的影响可能更大。刘大鹏在晚清时期阅读较多的报纸是《邸抄》、《晋报》、《申报》、《中华报》等。

《邸抄》又名《邸报》、《朝报》,是一种通报式的新闻报纸,主要刊载皇帝诏敕、臣僚奏议以及官员任免调迁等消息,从中也可间接获得一些朝局消息,成为刘大鹏了解国内政情的窗口之一。例如1896年9月24 日,他通过阅读《邸抄》,得悉“辽东盛京一带遭水灾处甚多”。[1]621902年10 月1 日刘大鹏“阅本月初四日《邸抄》,(知)湖南辰州时疫盛行,痞匪造谣谓教堂投毒井中”。[1]1151902年7 月4 日,他通过《邸抄》所登都察院御史溥良代奏,知悉四川京官三十余人联名呈请救济该省荒旱之灾。[1]1141902年9月21 日,刘大鹏“阅七月廿二日邸报,洋夷各国之贼,因瘟疫盛行,不敢占据天津,贼踞天津阅二年矣,敛兵而去,名曰讲和交还,其实由疫疠之行,夷贼死亡纷如,畏惧而去也,亦天之恶若辈矣。”[1]1141903年12 月13 日,刘大鹏阅读《邸报》所登大吏陈奏章疏,知道“各省莫不忧库款奇绌,赔款难(筹)”。[1]130

《晋报》亦系官报,是山西巡抚岑春煊于1901年8 月创刊的,刘大鹏也从《晋报》上得到不少消息。例如1902年11 月18 日,他阅读《晋报》之后,感叹“教案遍中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1171902年12月12 日,通过《晋报》得悉,“北洋试办印花税,此税系洋夷所行,中国亦仿”。[1]1171903年11 月9 日,刘大鹏阅览《晋报》之后在日记中写道:“俄夷于黑龙江建立都城,意在都于此而吞并中国也。中国政府工作报告仍瞆瞆[聩聩]不知,尚谓与我无干,依然待以友邦,不以为敌,所谓燕巢幕上者与,可危之至”。[1]129同年12 月8 日,刘大鹏“阅本月初六日《晋报》,(知)东三省于前月初九日被俄人占据”。[1]130

《晋报》在1907年停刊之后,晋省于次年又有官办《并州官报》和民办《晋阳公报》,前者“勒逼各村领阅”,后者则任由民众自由购阅,“尚非藉官势强迫买阅”。[1]171《并州官报》和《晋阳公报》同样为刘大鹏“输入”了一定的晚清政治与社会信息。

刘大鹏还阅读1904年12 月在北京创刊发行的《中华报》,该报由同盟会员杭辛斋主编,以“恢复国权,启导民智”为宗旨,特色鲜明,内容丰富①参见中国历史大辞典清史卷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历史大辞典·清史卷》(下),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101 页。。该报所刊登时政报道曾为天津《教育杂志》、《直隶白话报》等大量转载,说明其信息收集全面,传输及时。刘大鹏从《中华报》上看到的更多是关于社会变革与社会危机的报道。例如他在1906年3 月22 日的日记中写道:“阅《中华报》,新政纷纷不可胜言,而学堂设立极要极多,所学者皆洋夷之学”。[1]149而1906年2 月12 日《中华报》关于四川西充县情的报道,刘大鹏则在日记中予以较为详细的摘录:

四川西充县地方九十里,庚子而后,连年荒旱,遍野哀鸿……小民困苦无所控告。现办铁路谷捐,照十石抽三,抽谷六百二十余石,已是勉强从公,川督以为不 实,委员到县勒令按粮计租,以三钱粮起抽;路(股) 抽至千二百余石,犹以为少,又委员往西邑四路查抽,无论旱地水田,一律照抽,大有竭泽而渔之意。[1]150

通过阅读报章,刘大鹏知道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声势甚大”。[1]162并对孙中山领导的反清武装起义有所纪闻。[1]169

五 由桑梓关怀到心忧天下:信息接收与刘大鹏的时局判断——兼论中国近代的城乡信息联系

信息接收与接受是影响人类思想活动与行为决策的重要因素。在近代中国的时空“变局”中,信息本身的丰富复杂,与信息传播和接受途径如何逐渐“改造”人的思想,从而使信息在城乡一体化方面发挥了越来越关键的作用,则需要加以认真思考。

从“修身”到“平天下”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理想的人生奋斗进路。说明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具备“天下关怀”的抱负。但传统的“天下”观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一种理想,体现为一种“虚无”境界。原因之一在于一方面知识分子期望出仕报国平天下,另一方面又以耕读为乐②刘大鹏即有“躬耕事亲之志”。见刘大鹏遗著、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第56 页。。原因之二在于受交通与信息传播条件所限,知识分子对于“外乡”乃至“天下”的了解毕竟较为有限。

然而,在近代中国的变局环境之下,交通运输与信息传播条件却在发生重大变化。刘大鹏本人也切实感受到了火车为出行带来的便捷③关于晚清乡间交通条件的变化,笔者尚未来得及深入考察。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随着晚清城市化的发展,城乡间以及乡村间人流、物流的速度必然在不断加快。,但他的间接受惠无疑更大。因为交通状况的逐步改变,跨境交往越来越多,使刘大鹏经常接触到从省城、京城、天津、上海、西安、开封等地归来的人,从他们口中听说关于各地的信息。这样,刘大鹏的躬亲旅行阅历与从别人“旅行”经历中获得的间接观感,进一步扩大了他的信息接收范围。

而信息条件的改善,作用更大。就刘大鹏的时代而言,信息传播的新式手段首推报刊,报刊也确实对刘大鹏的信息接收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借助报纸,刘大鹏对于国家的认知不仅在拓展,而且在细化:通过报纸,刘大鹏可以了解中国南北各地的社会新闻、市井民情、教育状况与商业态势等。另一方面,报纸使刘大鹏对于外部信息的接收较为及时,使通过躬亲经历与道听他说等方式获取信息的滞后效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克服,从而更加密切了刘大鹏作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同“世界”的联系。

作为社会成员之一,刘大鹏每天接收的信息无疑是丰富和复杂的,出现在《退想斋日记》中的相关信息,则表明他已对接收的信息予以接受。而这些接受的信息则对他的思想认识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使他的“心忧天下”变得更加实在。

例如对于本乡鸦片泛滥的躬亲调查,使他认识到烟毒危害的严重,亲撰《鸦片烟说》,以警世醒人,并传播禁烟秘方,俾有所救助。耳闻目睹的加捐加税之举,以及由此对民生造成的伤害,使刘大鹏对于清廷新政渐失信心。当他听闻太原知府为加征百货落地税,亲抵太谷县城予以督促的消息之后,在日记中写道“当此之时,不闻善政之布,惟闻加征加税之政,群黎百姓其何以堪?”[1]111他读罢《晋报》的相关报道之后,感慨“要政只以富强为尚,而大小臣工莫不讲求利权,向民间收括财利,修铁路,开矿务,加征加税,不一而足,民心离散,并不顾虑”[1]117;“各省大吏均以财用为务,凡所设施非与民争利,即加征加赋,动曰效洋人之法也”。[1]140他“由《晋报》推之,大局甚危,吾晋亦如燕雀处堂,不日即有窝患之加。现在正太铁路之工已开,迨至工已告竣,铁路成而轮车通,矿务大兴,取煤取铁,其势纷如,三晋人民非但不能安枕而卧,且必受夷人之凌辱,即欲逃避而莫能矣”。[1]131他认为“国家当积弱之秋,外侮交加,而欲奋然振兴以洗从前之耻,其策在省刑罚、薄税敛,施仁政于民,俾民修其孝弟忠信而已矣,不此之求,惟事富强,失策孰甚焉”。[1]142如果“无安民之政,悉系扰民之政”,那么所谓的“新政”,“虽云自强,其实自弱也”。[1]160因内政不良,各地反清起义屡有兴起,1906年5 月20 日,刘大鹏在读罢《晋报》关于天津、河南、新疆、云南、江浙、江西等地“民变”报道之后,在日记中写道:“危矣哉,天下大局殆将有不堪设想者矣”。[1]151

除了内忧之外,外患也令刘大鹏担心。义和团运动期间,俄国窃占中国东北,加上此前列强早已在中国划定的“势力范围”,中国的全局形势愈加危殆,刘大鹏在日记中对此专门的分析:

光绪二十六年,俄夷乘乱入东三省,据为己有。二十七年和议成,俄约退出,迄今仍虎踞不退。论者谓俄夷信将来必退,不知夷狄豺狼性成,断无肉入口而再吐出之势,况此时外洋各国视中国为一块肉,均欲吞而食之。现在法夷吞食云南、广西,英夷吞食广东、福建,日本吞食闽浙,德夷吞食山东,俄国吞食新疆、蒙古,其为中国之中患者俄夷为最,以其地与中国毗连耳……中国若仍偷安,不思自胜之策,徒取西法以自强,恐岌岌乎不可支持也。[1]125

日俄战争期间,国内“传言日胜俄败,人皆盼日胜俄,以为日可亲而俄不可亲也”。刘大鹏受此信息刺激,在1904年6 月2 日写道:“不知日俄战争原为中国之地,无论孰胜孰败,终为中国大害。且非仅东三省可虑也,其余一切省会将有不可安之势矣,处此时势,如之奈何?”数日后,他更在日记中写道:“此间有自辽东归者,言日俄战争相持不下,现在日胜俄败,死伤狼藉,人民不安。盖日俄构衅,原为争我土地,无论孰胜孰败,终为我之大害,何聩聩者闻日胜而喜俄胜而忧耶?大局岌岌,是诚可畏也”。[1]135可见,凭借信息接收的便利,刘大鹏对于国事的关怀更为及时,也更为全面和深刻。

近代中国的变局决定了社会信息的丰富内涵:民族危机日渐加深,城市乡村、社会各业面临的挑战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家国均须深切关怀。而信息传输与接收条件的改进,则使民间对家国危机的感受愈来愈真切,愈来愈及时。由于信息的传输,“外乡”不再遥远,国家的形象更加明确,边界愈形清晰。也由于信息的传输,使城乡在危机面前显得更加一体化。社会整合的单位已突破“传统而凝固的社会单位”,[2]39而被放大到整个国家与民族。像刘大鹏这样的基层知识分子,正是在信息化的大潮中,才从乡村“走”向城市,从内陆“走”向边陲,从基层“走”向中央,由“爱桑梓”走向“忧天下”。城乡联系亦在信息化的条件下更加密切。

[1]刘大鹏.退想斋日记[M].乔志强,标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2][美]特里·N·克拉克.传播与社会影响[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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