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的生前身后事
2014-04-03韩文宁
韩文宁
南京中华门外有一条小路名为“正学路”,它源于曾居住于此的明初大儒、建文皇帝的老师方孝孺的书斋名。朱棣发动“靖难之变”、攻入南京后,方孝孺用生命诠释了什么叫刚烈和气节。人们为了怀念他的义举,遂以“正学”二字命名。
建文帝的倚重大臣
方孝孺乃浙江宁海人,这里自古以注重气节闻名。方孝孺青年时就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刚满20岁就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表现出中国传统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风范。
方孝孺曾几次接近朱元璋,明太祖对他的学问、人品都非常赞赏,但一直未予重用。朱元璋曾对太子朱标说,方孝孺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将让他更加老练成熟,到时他就可以辅佐你来治理天下。可惜,朱标早逝,方孝孺的才气都展现在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身上。
朱元璋死后,其孙允炆即位是为建文帝。他遵祖之嘱,宣诏方孝孺立即进京,与另两位大臣齐泰、黄子澄同参国政,并兼任帝师。方孝孺充满智慧,建文帝把国事几乎全部托付给这位德才兼备的学人。“士为知己者死”,方孝孺不辱使命。
对于皇帝宝座,拥兵自重的皇叔们谁不垂涎三尺?其中尤以强悍的燕王朱棣始终觊觎。这令柔弱而斯文的建文帝十分不安,不知如何处理为好。
面对势力日益增大的各地藩王,建文帝听从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的建议,开始削藩,以加强中央集权。燕王朱棣不甘束手就擒,他打着“清君侧”之名,发兵南下。
建文帝十分倚重方孝孺,战争爆发后,一系列征讨燕王的诏书和檄文均出自这位大儒之手。方孝孺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时而招抚,时而讨伐,时而反间,这些举措几乎都是他在远隔千里的京城运筹帷幄。这让朱棣对方孝孺嫉恨有加。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方孝孺支撑着王朝的大厦,若不是建文君臣在多方面都显现出书生之气和妇人之仁的话,以一人敌国的朱棣一定铩羽而归,这使得他暗自庆幸。
建文四年(1402年),南京城的虎踞龙盘之势没能阻挡燕王的北国铁骑,刘基当年那句南京城“唯有燕子能飞过”的谶语终成现实,朱棣打进了南京。有人劝建文帝转移他处暂避,方孝孺坚决反对:“一国之君当以社稷为重,不成功,便成仁,以身殉国是人君的天职。”建文帝最后不知所终,是殉国还是出走成了历史上的不解之谜。
攻入南京城后,朱棣便对建文臣子施以暴虐,六部九卿几乎全部列入被清洗的名单。一场灾难就这样降临,大明都城被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所笼罩。报复性的杀戮随之开始,少者诛一族,多者诛九族,甚至连带左邻右里,谓之“瓜蔓抄”,即形容杀戮株连之广。朱棣的惨无人性,即使在封建社会也为史家、士子、世人所不解,连后世的封建君主也表示这场大屠杀太过残忍。乾隆有诗云:“瓜蔓连抄何惨毒!龙江左右京观封。”
方孝孺之死
在朱棣的这场屠杀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方孝孺被杀。
方孝孺当时已是名闻天下的第一大儒,其学识品德为四海所称颂。在燕军北平发兵、挥师南下之时,朱棣的主要谋士姚广孝深知方孝孺绝不会背主屈膝,便跪在朱棣前说:“臣有所托,方孝孺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之。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同意了。
燕军进城后,朱棣多次召见方孝孺,他都坚决不从,只好让他的学生廖镛、廖铭等去劝说。方孝孺明白他们的来意后训斥道:“小子们跟我数年,难道还不明白道义的是非。”
朱棣杀戮了所有敢于反抗他的人后,为诏示天下,要拟即帝位诏书。他问姚广孝谁人可行,姚回答:“他人不足以服天下,必须方孝孺。”廷臣们也一致推举方孝孺。朱棣一想到那些讨伐他的诏书和檄文都出自方孝孺之手,便恨之入骨。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方孝孺,但又不想背负骂名,便借此机会,命方孝孺为自己的登基大典草诏,以堵天下众人之口。表面上看,是借重方孝孺的名望及文笔,给了他最大的面子和荣耀,实质上,却是把刀直接架在方孝孺的“人格”上,公报私仇。这对方孝孺来说,无异于接受一场生命的洗礼。是卑躬屈膝,苟活人生?还是从容面对,走向死亡?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毅然选择了后者。朱棣篡位夺权,为方孝孺所不耻,“忠君不侍二主”的他拒不从命,决心以死相抗。
朱棣派人把方孝孺召入宫内,他竟抗旨不尊,身着麻衣孝服,以哀悼先帝遇难来抗议朱棣篡位。他一进宫即放声恸哭,响彻殿庭。朱棣见状,也颇为动容,他从御榻上走下,亲自劝他说:“先生不必如此悲苦,我不过想效法周公辅成王之故事。”这里,他是把建文帝比作成王。“成王安在?”方孝孺冷笑道。“他自焚而死。”“何不立成王之子?”方孝孺所言“成王之子”指的是建文帝的两个儿子,长子名文奎,年方7岁,陷城后不知所终;次子名文圭,当时只有两岁,后禁锢于宫中。方孝孺的追问让朱棣有点心虚,他窘迫地说了一句“国赖长君”,意思是治国的大业怎能交给孺子,还是需要年长的国君掌舵。“主少则国疑”,所以“国赖长君”这句话还勉强可以辩解,但“长君”应另有其人。建文帝行二,还有3个弟弟:吴王允熥、衡王允熞和徐王允熈。方孝孺再驳道:“何不立成王之弟?”这让朱棣毫无招架之力,一时无语。
朱棣本该发作,忽然想起姚广孝的嘱托,只好耐着性子说:“这是我的家事。”方孝孺听后,声色俱厉。朱棣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叫左右拿笔墨来,坚决地说:“诏告天下,非先生来写不可。”方孝孺走到案前,从容提笔,在诏书上书写了一个大大的“篡”字后掷笔于地,并对朱棣说:“万世之后,你也脱不得此字!”他是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朱棣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地说:“诏不草,灭汝九族!”方孝孺大义凛然:“便十族又奈我何?”气急败坏的朱棣接过话来:“那我就灭你十族。”朱棣恨方孝孺嘴硬,为了制止他的谩骂,命武士用刀将其嘴从两腮一直剖至两耳,方孝孺还是骂不绝口,朱棣复将他投入大牢。
随后,朱棣下令逮捕方氏宗族,每抓一人,就带到方孝孺面前,但他毫无惧色,骂声依然不绝。朱棣彻底绝望了,他就像是一只被激怒而发了疯的狮子,将姚广孝的忠告抛至脑后,下令“杀了这个不开窍的东西”。
在朱棣登上皇帝宝座的第八天,就在京城聚宝门(今中华门)外开始诛杀方孝孺十族。
方孝孺面对自己即将被杀毫不畏惧,但当他看到弟弟方孝友因受牵连即将受刑时,泪流满面。方孝孺兄弟三人感情很好,哥哥孝闻已病逝,如今弟弟又遭此劫难,他内心的伤痛无法言说。孝友同样是条好汉,他见哥哥流泪,随口咏诗一首安慰:“吾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鹤,旅魂依旧到家山。”吟完,便从容引颈就戮。
方孝孺最后受戮,临行刑前作《绝命词》一首:“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三纲易位兮四维不修。骨肉相残兮至亲为仇,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诗中悲愤难平的心绪令人不忍卒读。朱棣下令将方孝孺分尸,据说是用两块石板夹住,然后用铁锯从头部锯下而死,并悬首张尸以示众。在明故宫遗址公园正门丹墀后置有几块大石板,其中一块“血迹石”尤为显眼,相传即为方孝孺颈血溅染所致。后人为褒扬方孝孺的刚正不阿,将血迹石刻成石碑,立于午门之侧。
“方孝孺辈皆忠臣”
方孝孺被杀后,门人廖氏兄弟偷偷收了他的遗骸,葬于聚宝门外雨花台东麓山上。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及儿子中愈知道在劫难逃,先于方孝孺上吊自缢;长女方贞、次女方淑在过秦淮河时被抓,投河自尽;幼子中宪当时6岁,被忠义之士冒着杀身之祸藏匿他处,万幸躲过一劫。
此前,酷刑中株连九族已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而朱棣则大开杀戒,创纪录地开始了空前绝后的“诛十族”。九族诛尽,他还不甘心,又迁怒于方孝孺的门生和朋友,将其算作一族一并处死。
方孝孺一人不从,竟要众人同赴黄泉,刀起头落,873人命丧,行刑7日方止,场面惨烈之极。这一历史上骇人听闻的“诛十族”事件,被称为“自古节义之盛,无过此一时者”。余怒未消的朱棣又派人掘开方家祖坟,挫骨扬灰;九族以外的远亲,投狱和流放充军者更逾数千;并下旨“藏方孝孺文者皆死”。但方孝孺的门客仍冒死收藏了他的遗稿,后来编成《逊志斋集》及《方正学先生集》等。
朱棣死后,他的儿子仁宗即位,立即赦免“靖难之变”中死难诸臣的家属,称“方孝孺辈皆忠臣”。仁宗为父补过,不负其名。神宗初,下诏褒录建文忠臣,建表忠祠于南京,方孝孺位列其次。
方孝孺的“忠君”思想及不畏权势的精神为后人推崇备至。明万历年间,著名戏剧家汤显祖为其修墓立碑建祠,崇祯十七年(1649年)祠毁。清李鸿章任两江总督时,于同治五年(1869年)又重新为其修墓立碑;民国时期江苏省省长韩国钧亦重修,后来均遭焚毁。1999年,南京雨花台风景区修复方孝孺墓。2002年在方孝孺遇难600周年之际,他的后人又捐款再次修整墓园。
矗立在雨花台的方孝孺之墓,分明是一座用尸骨垒就的丰碑。屠刀可以杀戮身体,却泯灭不了精神。凝视着墓前方孝孺的塑像,瘦削而冷峻的脸庞透露出的是刚毅不屈,那黄钟大吕般的义举令人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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