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宝鸡“均利广场”烂尾调查

刘武

陕西省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法院2013年12月14日临时公告，将原定于第二天召开的陕西均利（国际）实业发展股份有限公司重整案第二次债权人会议，延期至2013年12月28日。

这一“因故延期”，使得时隔三年之后重新召开的债权人大会突生波澜，一些业主担心均利公司重整计划生出变故，又一次组织群体性上访。

根据官方数据，结合本刊调查，围绕陕西宝鸡市均利项目的群体性上访，十余年间已有百余回。

旗舰项目烂尾

2014年1月25日晚，在宝鸡市城区一处茶馆，五六名业主代表向本刊记者诉说均利广场的故事。

均利广场现已破败不堪，南北两边总共仅三四家底商处在半营业状态。一家底商的销售人员对本刊记者说：“你是外地的吧，你还算聪明，先做个调查……”

“均利广场项目已经成了我们宝鸡市的‘牛皮癣。”2014年1月24日，宝鸡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黄超捶着办公桌，提高了嗓门，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2000年左右，陕西均利（国际）实业发展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均利公司”）准备在宝鸡市开发均利广场商业地产、罗马花园住宅地产两个项目。均利广场和罗马花园地处宝鸡市区黄金地段，再加上罗马花园项目的宣传包装铺天盖地，均利广场商铺也被设计成极具前景的投资项目，高价返租吸引了很多人申购，一铺难求。

宝鸡市渭滨区驻均利维稳工作组相关负责人李胜利对《瞭望东方周刊》表示：“均利项目虽然现在很失败，可在2000年左右，项目总占地80多亩，确实是我们宝鸡市的旗舰项目。”

均利公司实际控制人李富国，当时在陕西宝鸡乃至西安广有影响。坊间传闻当时李富国已拥有13亿资产，人称宝鸡首富。

均利广场“堪称西北的小香港，宝鸡的不夜城”，项目奠基时，宝鸡市政府相关领导、一些职能部门负责人参与了项目的剪彩、宣传活动。

包括政府公职人员在内的许多人，被开发商宣称的“升值无限”所吸引，排队抢购这两处地产。

根据最初规划，均利广场全欧式建筑，还要修建“亚洲第一喷”和金字塔造型的会议中心。

而今，这个当初的旗舰项目已成为宝鸡市著名的烂尾工程。

经多年跌跌撞撞，2010年3月26日，法院批准并公告了均利公司的破产申请，商铺开始悄悄关门。

2011年，全国问题楼盘被密集曝光，宝鸡市著名的“楼停停”就是均利罗马花园住宅项目。2012年年中，罗马花园住宅的业主们在水电、暖气、消防还没有完全装好的情况下抢先入住。这比原定时间迟了7年。直到现在，罗马花园项目还有遗留问题和消防隐患。

均利公司“奇迹”破灭

当地人曾将均利的崛起视为奇迹。但是，“奇迹”不到4年就开始衰落，10年后宣告破产。

材料显示，均利公司成立于1998年8月。2000年左右，宝鸡市城市建设提速，均利公司买下了老体育场所在地用于商业开发均利广场，并在别处兴建新体育场。随着百米之外仅相隔一条马路的宝鸡市新火车站建成运营，均利广场区位优势进一步凸显。

均利公司在发展房地产的同时，还向洗涤用品、化妆品、药品等高新产品领域拓展。均利公司实际控制人李富国在西安还设有德立邦（国际）集团，在北京也设有商贸公司。

这些公司通过与国内外企业合作在陕西多地投放项目，同时建立了政商、银企关系。

均利公司也曾向西安地产界扩张。在西安的一个地产项目曾号称“拟建造当今西北地区唯一的顶级中央商务区”，“展现当今世界最先进的都市中央核心商务区形象”。

知情人士透露，均利系在西安开发的一处地产项目惨败，加剧了资金链断裂。拖欠银行贷款、均利广场商铺租金、施工方的工程款，罗马花园也成了“楼停停”。

此外，均利公司通过“售后返租”方式从投资者手里融资，涉嫌违法操作，这也为失败埋下伏笔。这种方式与陕西当时已泛滥的非法融资项目相似。

卫效东等业主代表并不认为均利项目涉嫌非法融资。卫效东对本刊记者表示：“均利项目有政府信用支撑，当时我们是看到政府职能部门支持才决定购买的。”

按照商铺业主和均利公司签署的返租协议，均利每年须按照商铺总价的10%返还租金，每逾期一日，收取商铺总价万分之三作为违约金。逾期2个月则按商铺总价30%收取违约金。

“2001年准时返还了租金，2002年返租就显得吃力，2003年就出问题了，拿不出钱。”业主代表南震对《瞭望东方周刊》表示。

李胜利对本刊记者表示：“曾经想查李富国有没有涉嫌诈骗等违法行为，但没查出来。挪用资金行为可能存在，但是资金都挪去投资了，他说投资失败。”

“对均利公司及李富国本人的调查，都没有查出问题。”宝鸡市委政法委书记黄超说，“我的前任乌永陶书记以前也没查出来。”

据黄超说，他曾组织宝鸡市公安局、税务局等部门的相关负责人，以及李富国等人到市政法委现场开会，将李富国大骂一顿，并现场指示成立调查组。

2010年3月26日，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法院发布均利破产重整的公告。随后正式对外公布均利破产的有关规定和程序，均利公司由破产管理人负责。

曾有来自均利广场破产重组小组的数据显示，到2009年底，均利所欠的贷款、工程款，以及其他欠款合计总额近3亿元。如今，坊间传言均利各项欠款总计七八亿，也有说八九亿。李胜利向本刊记者确认，上述传言跟实际欠款额差不多。

“觉得走法律程序是个无底洞”

由于从2003年开始，均利无法返还租金，法律诉讼效果不彰，业主开始集体上访。2004年9月3日，业主和均利公司签署了“九三协议”，均利公司偿还了部分租金。

早先有媒体报道说，均利公司曾在2002年前后发行内部股票，总价值逾4700万元。endprint

发行内部股票融资，未能解决均利资金问题，反而增加210余名追债人，加上600余商铺业主、200余住宅业主，共计1000余户。另据2011年媒体报道，宝鸡市政府曾有材料显示，从2004年到2010年底，维稳小组劝解了业主群体上访200多次，共计1.3万余人次。

业主们起初也指望通过法律维权，可是渐渐发现法院即便受理、判决，也得不到执行，或者执行不公平。

据卫效东介绍，2008年春节之后，通过法院有30万元执行款，但是没有公平分配到业主手里。“那些不来的人拿到了钱，我们凑了个热闹却没拿到钱。”

业主们反思之后，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

业主李岁太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老百姓该开销的费用都开销了，法院费用付了，律师费也付了，可是法院判决得不到执行。我们觉得走法律程序是个无底洞，带来更大损失。”

据他介绍，起初业主都是单独维权，后来甄宝祥等人花了几个月时间将大部分业主联络起来，开始集体维权。“那老头头发花白，脾气火爆，曾经为了要钱，一头撞向墙壁。”

2010年4月28日上午，均利破产管理人召集债权人开会，因对破产重整政策沟通不畅导致意见未能统一。

业主们并不是铁板一块。比如，起初有业主代表就因为遭挤兑而离开。“他们对追回的资金分配不公，有业主代表甚至从中要回扣。”后来当选的业主代表南震说。

对于新当选的个别业主代表，现在也有质疑。业主分成了两派：同意破产重整的多数派，和不同意的少数派。如今，多数派对任何可能使重整前景发生变故的人都保持警惕，甚至敌对，当然对业主少数派、媒体，也同样如此。

“是我们有尊严，还是法律有尊严”

尽管南震、卫效东等业主代表说，他们的上访、维权是“要求有礼有节”的，但事实上业主们确曾有些过激。

“逢重大节庆、重要会议，业主必闹。”渭滨区驻均利维稳工作组早期负责人、现均利公司破产重整管理人助理甘世杰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集体上访增多，渭滨区政府常务副区长孙西军在一次劝说业主时差点落泪。他对本刊记者表示：“那一次有点儿动情，主要是业主们不理解我。”

业主代表找均利公司维权时，甚至险些酿出人命。

“在均利广场旁边的国贸酒店，李富国被一两百业主堵住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业主差点把他掐死。”据李岁太介绍，那是2004年，“衬衣被撕成碎片，极不体面。”

2006年也发生过一次类似冲突，“李富国女朋友的头都被业主打破了，酒店经理和保安等4个人被业主们举起来甩在楼道里。”李岁太说。

就在这两次堵门事件之后，李富国都曾拿出了几十万元付给业主维权小组。在业主们看来，这种不理性的维权方式，好像比找政府、法院协调更有效。

“我们业主每次集体到均利公司，他们不敢不客气。你看看政府部门和法院的人过去，均利可能都不会有人理他们。”李岁太说。

此言或许不虚。2011年，为筹措罗马花园后续建设款，李胜利和同事到西安找李富国面谈。“他说没钱，我们让他想办法，他跟我拍桌子。”李胜利说，“李富国的性格是非常张扬、霸道的，经常跟我们拍桌子。”

采访中，李岁太几次向本刊记者发问：“你说是我们这种方式（群体上访）有尊严，还是政府、法律有尊严？”

裁定书遭遇执行难

在现实中，大量生效法律文书遭遇“执行难”，沦为“法律白条”，也是导致司法信任危机的原因之一。

导致“执行难”的原因很多，比如个别干部基于私利的干扰；本应作为协助执行人的金融机构给被执行人通风报信，转移资产；房地产管理部门拒绝协助办理过户，等等。

在均利广场相关案件司法执行中，就存在行政干预的影子。

2008年3月28日，陕西省高院将在一起借款担保合同纠纷案件中查封的均利广场近3万平方米商铺予以解封，并依法裁定给申请执行人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西安解放路支行，抵偿债务。陕西省高院还向宝鸡市国土资源局、宝鸡市房屋管理局下达了《协助执行通知书》。

2008年12月，中银投资接收了上述资产包。2009年9月28日，中银投资又通过公开程序处置上述资产，陕西瑞祥工程材料有限公司竞买成功。自2009年10月起，瑞祥公司开始着手办理资产过户手续，但是，5年来，即便拿着裁定书、协助执行通知书，在房管局连最简单的过户也无法办理。

宝鸡市房管局起初不予受理，后经多番周折，才在2010年4月30日正式受理。但是，宝鸡市房管局告诉瑞祥公司，还是不能办理过户，因为房管局收到了一张便签。

该便签是由宝鸡市政法委原副书记甘世杰、渭滨区法制办主任崔保林，联名写给宝鸡市房管局的。便签提出“有关涉及均利广场产权查封、办证等事宜，先与宝鸡市处理均利问题工作领导小组联系”。该便签写于2009年11月23日，没有盖章，也没有职务注明。

已经退休的甘世杰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确认写过该便签。但是，他表示：“当初写便签的时候，不知道陕西省高院裁定的事。”

2011年7月，经陕西省高院出面协调，宝鸡市相关方面、均利公司以及瑞祥公司在省高院会谈，达成均利方面以6000万元从瑞祥公司回购该资产的和解意向。

因长期未能兑付6000万元，均利公司于2012年年底主动提出追加200万元再延期三个月。瑞祥公司表示，几年来始终没见到一分钱，“我们只需要办理过户，但就是办不来。”

据本刊记者调查，围绕这起“执行难”，还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

2014年1月底，本刊记者约访陕西省高院有关部门负责人，未果。陕西省高院执行一庭庭长张纪年表示：“省高院还会组织进一步协调。由于宝鸡方面进度太慢，之前达成的方案发生变故。”

重整曙光乍现，均利会利谁endprint

黄超说，目前均利破产工作组方面已选定两家愿意参与均利破产重整、且具有资金实力的公司，正在洽谈。

李胜利表示：“上月业主大会，我对业主说‘我能够听到钱的声音，这个月我说‘我看到了钱的影子。下一次我会说‘它（钱）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来了。”

目前不同意重整方案的业主还有二三十户，商户业主曹长征是其中之一。“商铺是我的产权，现在同一区位商铺都升值四五倍了，凭什么把我的商铺以原价回购？”他对本刊记者说。大多数业主则因精疲力尽，只求回本。

均利广场商铺起初没有房本，期间宝鸡市房管局为其中近200户商铺办理了房产证，中途又停止办理。按照现在破产重整的初步意见，房产证视同无效。曹长征认为这毫无道理。

宝鸡市住建局局长张德科对《瞭望东方周刊》表示：“这些商铺并不是六面体，最初连区隔界限都没有，当初办理房本是迫于无奈，后来按中央有关部门规定停止办理。”按照他的理解，也不宜拿均利广场的商铺和周边同区位商铺比价，“均利商铺已经有价无市。”

近年来，宝鸡市通过破产方式解决的案件不在少数，涉及的主体都是国有企业。民营企业破产重整，并且由政府出面，均利公司案是第一家。

孙西军对本刊记者说：“均利公司破产重整涉及六类债权人，稳定和发展是关键。”

一些官员向本刊透露，按照目前形成的初步决策，业主的利益会优先得到保障，银行等机构债权人的损失预计较大。“目前大多数业主同意该初步方案，但是银行等机构债权人还不太同意，正在加强沟通。”黄超对本刊记者表示，“我们也担心社会上说银行国有资产流失。”

宝鸡市有官员对本刊记者表示：“政府做了很多无奈的事。”宝鸡市政府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的官员中，有三位官员不约而同地借用“猫走不走直线，关键是看老鼠”来表达对“越位”行为的“无奈”。

老百姓又是另一种说法。一封业主联名信中罗列了宝鸡市政府主要官员为均利公司站台、背书等“污点”，并质问：政府到底有没有责任？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

宝鸡市住建局办公室主任何少华对本刊记者表示：“有企业和个人钻了政府维稳的漏洞。政府决策本来是为了公平，结果往往导致不公平。”

均利项目十余年纠葛，业主精疲力尽，政府官员也表示很累很受伤。与均利问题有关的主要官员，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本刊表示：“解决了均利问题，就算是解脱了。”

均利究竟利了谁？

瑞祥公司方面相关负责人对本刊表示：“基于我们这么多年来跟均利公司及李富国本人的接触和了解，破产重整只是讲故事。一些政府官员和业主还在被蒙蔽。均利公司只会借助此次破产重整，实现其自身利益最大化，解套的同时再捞一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