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云行鬼

张宗子：

旅美作家。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等。

敦煌遗书《新集周公解梦书》，据整理者说，是史书无载的著作，其中有驱除恶梦的秘符。使用方法是，假如夜晚做了恶梦，早晨起来，画一道符，安放在床脚下，不令人知，念咒语曰：“赤赤阳阳，日出东方。此符断梦，辟除不详。读之三遍，百鬼潜藏。急急如律令。”连念三遍。又说，“夫恶梦姓云名行鬼；恶想姓贾，名自直。吾识汝名知汝字，远吾千里。急急如律令。”

恶梦之神叫做云行鬼，还有一个名字叫子世瓠，它却常以假名出现，企图骗人，这个假名叫做“贾自直”。驱梦符一看就是道家的玩意儿，当然那咒语亦然。

古代笔记中有各种类似的符咒，如入山避鬼怪虫兽咒，家居避毒虫蚊蝇咒，记得《柳弧》中还有驱盗咒，皆大同小异。敦煌的几种解梦书，看文字语气，都是唐人所抄集。云行鬼的意思很明白，这个名字相当不俗。但子世瓠则不知来历，或有较早的出处。“贾自直”谐音“假自知”，曹雪芹的“贾雨村”“假语存”，与此一脉相承。

中国历代的梦书，内容辗转因袭，除了因我们今天无法理解的原因而显得怪诞荒唐的部分之外，大多数是紧扣生活常识的，如梦见狗咬人意味着来客等等。浅显的象征占了大多数，都是历史的积累。

最有趣的是解梦和拆字同理，免不了谐音会意那一套。《世说新语》文学篇有著名的一条，“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时人以为名通。”这个说法为后来的解梦书所继承和发挥，棺材谐音官财，梦见棺材不是得官就是得财。就像民间因蝙蝠谐音“福”而对这本来不讨人喜欢的小动物特加青睐一样。

《新集周公解梦书》就罗列了若干条棺梦：“梦见舁棺入宅，财来；梦见棺入宅，失财；梦见棺开张，得大财；梦见棺木闭者，凶恶；梦见棺水流，吉；梦见棺中人语，得财。” 同出敦煌的《占梦书》中也有：“梦拜棺木，大吉，得财。”

殷浩的话当时即被视为名言，今天读了，也让人觉得似乎这就是魏晋风度的一个缩影。其实魏晋人很多时候说归说，并不要求言行一致。传为佳话的小故事，脱离了情境语境，被剥离出来，孤悬青史，是带表演性质的，相当于今天的行为艺术。殷浩终生做官，一度被废，“惟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可见是不肯一日闲罢无权的。

把最令人羡慕的富与贵，与最不吉利和最肮脏的东西联系起来，是很调侃的。但后来大家都接受了，所以唐人小说里，梦棺得官的传奇就多起来，据说如今也有某些机构把办公楼修成直立棺材状的。

解梦书中，不出常理，梦见家畜多系好事：“梦见牛，所求皆得；梦见乘驴，有钱至；梦见兔，大富贵；梦见白兔，必为贵人所接；梦见双兔行，富贵。”

但要当官，梦见的则是猛兽之类：“梦大虫者，加官禄； 梦见虎狼，身得兴官。”也许潜意识里对得官还是又喜又怕吧。古代君主专制，法律不管用，官哪怕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件事做差，立马杀头抄家，不像制度先进的地方，做官是砸不破的金饭碗，可以有恃无恐。endprint